第8章
滾油大火爆炒過的海瓜子殼薄肉多、肥嫩鮮甜,加上九層塔和紅辣椒絲輔佐提味,蘇曈一吸一吐,骨碟里的空殼慢慢堆成小山。
“跟之前你吃過的,味道比較起來怎么樣?”巫時遷手里剝著蝦殼。
“其實吧,以前吃過的味道我已經(jīng)記不住了,但我覺得現(xiàn)在這個很好吃�!�
蘇曈停不下嘴,一顆又一顆小小的貝殼像毒藥讓她意猶未盡。
一時吃得快了些,不小心把辣椒也吞下喉,她吃不了辣,一小圈辣椒都能嗆得她連續(xù)咳了好幾聲。
她拿起涼茶,卻忘了自己剛剛已經(jīng)把飲料喝光了,喉嚨這會兒好像黏住了辣椒皮兒,怎么咳都感覺有點異物感。
巫時遷拿著自己還剩大半罐的涼茶,手伸到半空時覺得這樣做著實不妥,但是看蘇曈難受的模樣,也沒辦法多想,傾斜了鐵罐往她面前的空玻璃杯子倒了大半杯,說:“你先喝著,我?guī)湍阒匦乱嘁还��!?br />
蘇曈咳出了淚花,沒顧上細想便端起杯子猛灌了好幾口,總算是抑制住咳嗽了。
她覺得從下午見到巫時遷開始整個人就不在狀態(tài),總是想在他面前表現(xiàn)得好一些,卻總把慌張冒失的那一面展現(xiàn)出來。
原來在偷偷關(guān)注了許久的人面前,連吃飯不小心嗆到喉嚨這種糗事,都會希望自己能擁有MIB黑衣人們的記憶消除棒。
一丁點兒出錯都能讓她懊惱不已。
“別著急啊,我不跟你這個小孩搶,一整盤都是你的,慢慢吃哈�!�
他們坐的位置偏,巫時遷揚了揚手見服務(wù)員沒留意到,便站起身親自去加單。
蘇曈噘了噘嘴,心想著,我不小了,十八歲了都。
她雙手捧著玻璃杯又喝了一口,才突然想起,剛剛杯子里倒的,是巫時遷喝過的涼茶?
等等。
四舍五入,她這是和巫老師……親親了?
巫時遷埋單的時候又和老板聊了半支煙的天,走回車子時接了張佳騰的電話。
張佳騰也不拐彎抹角:“有人在老五海鮮那看到你的車了,你今晚去那吃飯?”
巫時遷停住腳步,想把煙抽完了再上車:“怎么,誰又跟你打小報告了?”
“上次我?guī)コ允蓦u火鍋的那個亞東,他以為我和你一起在那兒吃,打來問我呢,你跟誰一起吃飯��?”
張佳騰那頭有小孩嬉鬧哭喊聲和他老婆訓(xùn)斥怒喊聲,巫時遷得仔細聽才能聽清。
巫時遷吐了口煙,慢條斯理地只回答了他最后一個問題:“就、不、告、訴、你�!�
“去你的!”張佳騰罵道,“這么神秘,看來是和異性朋友一起吃飯咯?”
“怎么?我一個未婚單身的,還不讓我和異性吃飯了?”巫時遷回問他。
“讓讓讓,也就剩你一個人未婚單身,我們這種已婚老父親只能在你身上瞧瞧有什么桃色八卦嘛……哎喲哎喲,祖宗別扯我褲子��!……”
張佳騰很早結(jié)婚生子,老婆二十歲時就嫁給他,如今家里已經(jīng)有三條“化骨龍”(父母對子女的一種戲稱,消化能力很強很能吃的小孩)。
巫時遷啐了他一句掛了電話,往車子走去,女孩站在車頭前方等著他,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眸在路燈下灼灼發(fā)光。
“好了,上車吧�!蔽讜r遷錯開了本有可能相交的視線,解鎖了車門。
張佳騰的電話又一次提醒了他,就算蘇曈年齡再小,她也是異性。
海鮮大排檔在老城區(qū),只需過幾個路口就能到他父母家,四車道的小馬路中央沒有護欄,只有一條斑駁的白色虛線,巫時遷直接掉了頭,往沿海馬路方向開。
“旁邊就是海了。”導(dǎo)游巫時遷介紹道。
海邊長廊堤岸太高,蘇曈伸長了脖子也只能瞧見一線黑海,倒是有一塊不算大的霓虹燈牌在她眼前一劃而過。
“啊!剛剛經(jīng)過的是輪渡碼頭嗎?”她急著問道。
“對啊,你之前來過?”
“嗯,我外公外婆也是海葬,小時候媽媽帶我來獻花時搭的就是輪渡。”
車速不低,蘇曈在后視鏡里看著紅黃交織的光斑逐漸變小:“上初中后我的學(xué)校清明假期都安排了事情,很難請假,就只有媽媽一個人回來了�!�
巫時遷往右變了個車道,減了一點速度,這條路全路段禁停,他能做的也就這么多了,想了想,他問:“你之前說的要看海,就是來這里看看?”
“是啊,之后我也要一個人來看媽媽�!碧K曈回答。
心臟像被螞蟻咬了一口,巫時遷握緊了方向盤。
“巫老師,我能開車窗嗎?”
“可以�!蔽讜r遷幫她按下了車窗。
淡咸的海水幻化成了溫?zé)嵋癸L(fēng),伴隨著海浪輕拍堤岸的聲音涌進他和蘇曈之間。
巫時遷這些年走過許多國家和城市,見過更為廣袤的大海,聞過千變?nèi)f化的海風(fēng),依然覺得水山市的海風(fēng)是獨一無二的,世上僅此一份家鄉(xiāng)的味道。
可對蘇曈而言,這股海風(fēng),將來會是寄托著思念和哀傷的氣味。
一路綿延至大道盡頭的路燈灑下柔情暖光,微風(fēng)夾帶著水汽一層層推來,撫起少女額前的劉海和繚繞在她肌膚衣服之間的白茉莉吲哚。
女孩偏著頭望著窗外,后頸在昏黃中白得發(fā)光,幾根小碎發(fā)在風(fēng)中飛舞,在巫時遷眼角躍動,撩撥著被螞蟻咬破的那一處小口。
巫時遷心里罵了自己幾句,提醒自己好好開車,別總跑了神。
老城區(qū)為頭,東區(qū)為尾,蘇曈的酒店恰好在沿海馬路的“尾巴”左拐不到五百米處。
打開的車窗后來也沒有關(guān)上,巫時遷干脆熄了空調(diào),讓濕熱的夜風(fēng)伴他們一路。
車子在酒店門口停穩(wěn),門童很快上前幫蘇曈開了門,巫時遷沒熄車,下車后徑直走到后方開了車尾箱,把行李箱拿下來交給門童。
“謝謝你巫老師,今天給你添麻煩了,你回去的路上開車小心�!碧K曈拎著那盒蛋糕,給巫時遷鞠了個躬。
“行,你進去吧,明天一個人在外面玩也小心點,注意保管好財物。”巫時遷拍了拍手上的灰,車子大半個月沒洗,下午又沾了些灰。
巫時遷后來沒再問蘇曈明天的行程安排,也沒問蘇曈需不需要他做一日導(dǎo)游。
要跟小孩保持距離,他心想。
蘇曈沒有再提起自己備忘錄上的功課,也沒試探問過巫時遷明天有沒有空。
會給他添麻煩的,她心想。
“那我走了,巫老師再見�!�
“拜拜。”
一聲道別飄散在夜里,蘇曈跟著門童走進明亮寬敞的大門,巫時遷坐回自己昏暗的車廂內(nèi)。
他沒有立刻開車,拿起扶手箱內(nèi)的煙盒叼起了一根,不知是不是因為海風(fēng)帶來了過濃的水汽,打火機按了好幾次都打不出火,只有零星火花在單薄的出火口處一瞬即逝。
最后一次亮起的火苗,卻在離煙頭不到一厘米處停下。
巫時遷仍然能聞到那絲透明清澈的茉莉香氣,像極了巫青山店里七窨一提的白龍珠。
巫時遷的小學(xué)就在巫青山茶鋪斜對面,午休他懶得走回家,便直接在店里的躺椅上打個盹,店內(nèi)那時還沒有裝空調(diào),只有吊在天花板下有氣無力地打著圈的乳白吊扇。
炎夏把小小的店面曬成蒸籠,巫時遷在躺椅上翻來覆去,椅子上粗糙的布料在他身上磨出汗?jié)n和紅痕,巫青山見他熱得睡不著,就會放下手上的茶葉,搬張小木頭凳子坐在他身邊,拿蒲扇給他扇風(fēng)。
雖然風(fēng)依然是滾燙的,可巫青山身上的茶香抹去了他身心的焦躁,他問爸爸,這是什么茶,好香啊。
是白龍珠,巫青山說。
白龍珠?他只知道七龍珠,可以召喚神龍的那種。
“每年夏季入伏之后的茉莉花經(jīng)過嚴選,與精挑出的大白毫茶花拌合,茉莉吐香,白毫吸香,經(jīng)過七次窨花,最后一次提取出不帶花朵的茶珠,那就是上乘之選的白龍珠。”
父親聲音微啞,和茶香拌合,經(jīng)由熱風(fēng)烘出了睡意,孩提時代的他就這么沉沉睡去……
火機被未滅的火焰燒得滾燙,也燙了巫時遷的手,他一時吃疼,倏地松開手指,火機滑落到腳墊上。
巫時遷沒想過,自以為早已被遺忘的畫面這時會像漲潮海水一樣,涌進他的腦海里。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燈火通明的酒店大堂內(nèi),那抹纖瘦的背影還在前臺辦理著手續(xù)。
巫時遷心里有兩個聲音在拉扯著,一個聲音說巫時遷你做個人吧那可是個小孩,另一個則說這小姑娘孤零零的這么可憐你怎么能忍心。
巫時遷你的良心呢?
就一天吧,帶多她一天,之后她走她的陽關(guān)道,他過他的獨木橋。
巫時遷胡亂撓了一把頭發(fā),再次開門下了車,往酒店大堂走。
一個門童急著攔住他:“先生,你的車窗還沒關(guān),另外酒店里面禁止吸煙的!”
“啊啊,車子麻煩你幫我看一下,我和朋友說兩句話,說完就出來�!蔽讜r遷把嘴里未被點燃的香煙拿下,想繞過門童。
小耳朵動了動,蘇曈似乎聽到了什么,她回過頭,看見被門童攔住的巫時遷。
“蘇小姐,麻煩你核對一下房間信息,沒問題的話在右下角簽名……蘇小姐?蘇小姐!”
蘇曈把前臺小哥哥的呼喚甩在腦后,麻花辮在半空中歡愉跳動,皮鞋鞋底在大理石瓷磚地面上敲出圓舞曲。
巫時遷繞開門童,正準備推開大門時,看到了迎面向他奔跑過來的小姑娘。
厚重的玻璃門由門內(nèi)的門童拉開,把微甜的茉莉香氣送到他面前。
“巫老師你還沒走�。俊碧K曈在他面前站穩(wěn),澄澈的眼眸里裝著掩飾不住的歡欣。
“嗯啊,我就問問你,”巫時遷撓了撓頭,“明天要不要我做你導(dǎo)游?”
第十章
情況
破天荒的,第二天早上巫時遷不到九點就起了床,雖然是手機鬧鐘重復(fù)響了三次他才艱難地撐起身子。
昨晚他推了李馳的約,早早就洗漱好上了床,可已經(jīng)固定下來的生物鐘讓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到凌晨三點才睡著。
沒睡著的時候他翻看起蘇曈的朋友圈——他微信那么多人,朋友圈經(jīng)常一秒就變一個樣,巫時遷也沒那時間刷別人的動態(tài),有那時間都被他拿來玩游戲了。
話說回來,這小孩和他近些年接觸過的女生真的挺不一樣。
吃飯時不會“相機先吃”,也不會總拿著手機刷社交軟件和短視頻,文字里用的表情還是系統(tǒng)自帶的。
逛了一圈,蘇曈的朋友圈里沒發(fā)過她個人的照片,也沒什么吃喝玩樂的照片——連小年輕人手一杯的奶茶都沒有,但是雜七雜八的校園日常倒是有一些。
高中運動會的班級獎杯,黑板上的高考倒數(shù)日期,下過雨后在地上蹣跚前行的福壽螺,攀爬在教學(xué)樓旁側(cè)的三角梅,趁著陽光正好在宿舍外曬著的被子。
哎,真是年輕啊。
最后一條朋友圈是7月31日的,「收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啦![耶]」
附的照片也不是自拍,是在陽光下被拉長的影子,女孩兒比了個剪刀手。
可是7月31日,也是葉瑄逝世的日子,在那之后蘇曈就沒有發(fā)過朋友圈了。
巫時遷進洗手間洗了把臉,看著自己的黑眼圈也不禁嫌棄起自己,他剃去了下顎線雜亂生長的胡子,只保留了嘴唇上方和下巴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