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整個盛京，都籠罩著一層難以言喻的灰霧。

    一角褪色的屋檐與頹敗的花園，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

    若不是趙鯉能確定盛京的位置。

    說不得會誤以為，自己到了大洋彼岸的霧都。

    她望著天空中厚重得不像樣的云層。

    突然，一只毛茸茸的肥爪子搭在趙鯉手腕上。

    仗著動物身份貼身跟著趙鯉的耳目沈大黃，跳到窗臺對趙鯉搖了搖頭。

    它爪子指了指天，然后抬爪蒙眼，口中低沉喵嗚一聲。

    “你是說，不要看天上？”

    得了肯定答復(fù)后，趙鯉收回視線。

    十一年后的這個世界，可怕程度只怕還超過趙鯉的想象。

    她若有所思，在沈大黃脊背上一摸，隨后手不自覺在肥橘貓的下巴撓了撓。

    隆慶十五年的世界，沈大黃還沒徹底開啟靈智時，常來趙鯉處竄門要吃的。

    她已經(jīng)形成了擼貓的肌肉記憶。

    沈大黃喉中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忍不住瞇眼順著趙鯉的手指，伸長脖子。

    萬嬤嬤進(jìn)來時，見這和諧一幕，便是一愣。

    不知為何眼前的一人一貓，竟像是相識已久一般。

    趙鯉聽見萬嬤嬤腳步聲，回頭望來。

    萬嬤嬤正色報道：“殿下，沈大人在崇德殿中。”

    趙鯉聞言，點了點頭：“勞煩萬嬤嬤帶我去尋沈大人�！�

    既來到了十一年后，趙鯉覺得自己有必要借著當(dāng)前的假身份，多獲取一些情報。

    比如瘋僧慧光，比如這十一年來大景的大案和政治軍事走向。

    若能回到隆慶十五年的時間線，這些情報將能派上大用場。

    在趙鯉的要求下，她并未搭乘轎輦，跟隨萬嬤嬤之后，輕步走過灰霧籠罩的回廊。

    她穿著很少有機(jī)會穿的繁雜長裙。

    引路的宮女手中紅燈，在濕漉漉的濃霧中搖曳。

    這龐大的建筑群沒有半點人氣，不似活人居所。

    這種叫人不安的氣氛，一直持續(xù)到崇德殿中。

    在這堆滿了卷宗公文的屋中，趙鯉嗅到沈晏慣用的熏衣木香。

    也嗅到了藏在香中的淡淡血腥味。

    沈晏坐在書案后，垂首看公文。

    處理公事時他的側(cè)影與趙鯉熟悉的那人一樣。

    相隔十一年，相隔不同的世界也沒有半點改變。

    趙鯉看著沈晏鬢角幾絲白發(fā)，心中五味雜陳。

    聽趙鯉進(jìn)來，抬頭對上她清透的眸子，沈晏愣了愣。

    從第一眼看見趙鯉，他便察覺到異樣。

    這少女好像和他認(rèn)識，似在透過他看什么人。

    這樣的話，以他這樣的年紀(jì)對著一個少女問出來未免輕佻不端，他將疑問咽下，擱下筆道：“殿下來了。”

    他慣冷著臉，這般態(tài)度已經(jīng)算是和顏悅色。

    在趙鯉配合的前提下，他愿親和對待她。

    他這對晚輩的態(tài)度，弄得趙鯉十分別扭，客氣行了一禮：“沈大人�！�

    趙鯉行事干脆麻利，直接道明來意：“沈大人，我想查閱一些舊案卷宗�！�

    沈晏蹙眉，看了趙鯉兩眼，問道：“查什么？”

    “十一年前禮部侍郎趙淮滅門案，查一個涉案的瘋僧名叫慧光�！�

    聽見慧光名字時，沈晏微微挑了挑眉，審視的視線落在趙鯉身上。

    他想到些什么，口中默念趙鯉的名字：“說來，你與趙家滅門案中那化為詭物的姑娘名字一樣。”

    即便年齡對不上，沈晏也不由往深處多想了些。

    頓了頓，他取來一張紙簽，喚道：“阿詹，去一趟案牘庫取天字一號卷宗來。”

    趙家滅門詭事后，大景仿佛真正打開了鬼域之門，因而在案牘庫中標(biāo)號詭案天字一。

    待讓阿詹去取卷宗后，沈晏對趙鯉道：“殿下，且稍等�！�

    他像是哄晚輩一般，盡量和善道：“此處無聊，殿下可去……”

    沈晏本想說，趙鯉嫌無聊可去御花園游玩，但他記起如今的御花園早已荒廢，實在不是什么好去處，話頭頓止。

    趙鯉搖頭婉拒，順手從腳邊撈起沈大黃：“沈大人不必在意我，您忙。”

    沈晏的態(tài)度詭異，趙鯉渾身難受，對他也越發(fā)客氣。

    兩人之間莫名尷尬的氣氛流轉(zhuǎn)。

    一直到氣喘吁吁的阿詹回來，接過趙家滅門詭案的卷宗，趙鯉才暗自松了口氣。

    她本以為自己能盡量平和面對這個沈晏，可事實是，眼睛總不自覺朝他身上飄。

    趙鯉想念家，想念她的戀人。

    翻開手中卷宗她未曾留意，沈晏也偷偷松了口氣。

    趙鯉垂眸在燈下看，印入眼簾的是一疊仵作驗尸的尸格。

    趙淮，男，尸身端坐于家中飯廳。

    林嬌娘，女，尸身端坐于家中飯廳。

    趙開陽，男，……

    如尋常人家一般圍坐桌邊，趙淮和林嬌娘尸體上還帶著笑。

    想來當(dāng)時場面應(yīng)當(dāng)是有些溫馨的——要不是三人腹腔臟腑都被掏空，五臟六腑全下水?dāng)[在飯桌碗盤中的話。

    翻到趙瑤光的驗尸格時，趙鯉微微挑了挑眉。

    趙瑤光裸死在后院馬棚，白花花的軀體埋在了馬糞堆里，很久以后才被發(fā)現(xiàn)。

    詭物無心，只有常人難以理解認(rèn)同的執(zhí)念。

    被娘親杖打磋磨而死的‘趙鯉’，執(zhí)念如偏執(zhí)的孩童。

    它想一家團(tuán)聚，想讓天上瑤光墜入塵埃。

    還有趙府下人，尸體都像玩具一般擺放各處，便是玩寵都不例外。

    趙家上下雞犬不留。

    看完尸格，趙鯉已經(jīng)可以確認(rèn)，市井傳言不錯，確是趙家阿鯉化作詭物。

    驗尸尸格后，便是五城兵馬司與靖寧衛(wèi)聯(lián)合的現(xiàn)場勘驗。

    作此勘驗的人字跡晃動，便是相隔十一年趙鯉也能感覺到此記錄人當(dāng)時心中的慌亂和動搖。

    耳邊突傳來沈晏的聲音：“趙家滅門是盛京中第一樁詭案�！�

    “那時我們尚不知詭事規(guī)則。”

    “直到三年后，方才發(fā)現(xiàn)詭物了卻心中執(zhí)念便會消失�！�

    說到此時，沈晏眸子仿佛凍結(jié)的湖水，冰下翻涌難以言說的復(fù)雜情緒。

    似遺憾似失落。

    第831章

    雪球兒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樣簡單的規(guī)則，我們竟悟了三年，付出極其慘烈的代價，實在蠢鈍。”

    沈晏輕笑一聲，本是自嘲，趙鯉卻抬起頭一本正經(jīng)看著他：“請不要責(zé)備自己，沈大人�！�

    “摸索與試錯途中的犧牲與蠢鈍無關(guān)�！�

    她知道很多詭物的規(guī)則，但這些規(guī)則背后是前人的探索與犧牲。

    趙鯉那個世界，先驅(qū)者們在探索規(guī)則時，付出的代價同樣慘烈至極。

    她這安慰算不上軟和貼心，沈晏卻愣怔許久才垂下眼眸。

    兩人之間再陷入沉默。

    趙鯉認(rèn)認(rèn)真真翻看卷宗。

    執(zhí)念化解詭物消散，這樁詭事除卻趙家上下死亡，造成的影響并沒有那么大。

    此案發(fā)生后，由五城兵馬司移交靖寧衛(wèi)處置。

    經(jīng)靖寧衛(wèi)辦事差人探查，發(fā)現(xiàn)不少趙家陰私。

    尤其，冤死祠堂的趙家阿鯉。

    但初時此案還是被當(dāng)做人為，也照著人禍的方向去查。

    順藤摸瓜，便查到了當(dāng)年林嬌娘換女，查到了林山看見卷宗上慧光的名字時，趙鯉心中一陣雀躍。

    可隨即她便發(fā)現(xiàn)，由此處開始，卷宗記載戛然而止。

    這種官方卷宗，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

    趙鯉沒有多少猶豫，便問沈晏：“沈大人，為何卷宗斷在慧光處？”

    “后面發(fā)生了什么？”

    面對她單刀直入的詢問，沈晏靜默片刻方才答道：“后來，靖寧衛(wèi)辦事的差人身陷余無深山詭再也沒有出來過�！�

    趙鯉一直注意著沈晏的神情。

    一眼便知道他有未盡之言，還要追問話頭被沈晏截住。

    垂眸啜飲一口清茶的沈晏淡淡道：“時間不早，殿下可以先回去了�！�

    “若對趙家詭事卷宗感興趣，可以帶回細(xì)看�！�

    他擱下茶盞，送客之意再明顯不過。

    趙鯉站起來，卻不像沈晏所想的離開，而是走到書案前沖他伸出手：“我有親友骨骸留在鎮(zhèn)撫司�！�

    “骨骸還有骨骸頸上的掛飾，請沈大人還我�！�

    她討要得直白，沈晏沉吟片刻后也坦率答道：“那具尸骸可以歸還�！�

    “但其上青銅掛飾，于我有大用。”

    趙鯉挑起一邊眉毛，用挑事的語氣問道：“沈大人言下之意是要強(qiáng)占？”

    面對她這不善的問話，沈晏坦誠一點頭：“沒錯！”

    他這光棍模樣，讓趙鯉一哽。

    她雙手按住書案便準(zhǔn)備用勁，給這里的沈晏一點小小的掀桌震撼。

    不意沈晏一手按在桌面：“殿下，別急�！�

    眼見他們劍拔弩張，一直跟著趙鯉的沈大黃突然躍到桌上，弓背沖趙鯉哈氣。

    趙鯉見它護(hù)主，心中越發(fā)覺得憋悶，慢慢加大了手上力道。

    原本只二成的掀桌力道，緩緩加到了五成。

    案桌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吱嘎聲。

    沈晏感覺到對面趙鯉的力氣，心中暗驚。

    卻不知趙鯉比他還要驚訝。

    在趙鯉心中，沈晏還是她可靠但柔弱不能自理的男朋友。

    這個世界的沈晏，竟可有匹敵她五成力的實力。

    加上一直縈繞在他周身的淡淡血腥味，趙鯉的被動提醒她，現(xiàn)在掀桌或許不是好時機(jī)。

    這時，一陣急促腳步奔進(jìn)：“沈大人！”

    阿詹一手按著紗帽，一路狂奔進(jìn)來，手中還捏著份加急奏報。

    他直沖進(jìn)來，見狀呆愣一瞬便要去拔刀。

    他進(jìn)來，打斷了趙鯉與沈晏的對峙。

    兩人連帶案桌上一只貓，齊齊不善看來，阿詹后撤了小半步，急道：“沈大人，有急報�！�

    隨他說出的話，氣氛一緩。

    沈晏放緩了音調(diào)：“殿下先回去，本官有事要做�！�

    趙鯉默默捏了捏手中卷宗，輕笑順勢收回手：“好，那我就再等沈大人一段時日�！�

    “屆時，還請沈大人物歸原主！”

    言罷，她扭頭就走。

    直直出了殿外，才沒好氣看向跟上來的沈大黃。

    “沈大黃，你等著！”

    這筆賬趙鯉在記仇小本本上記下了。

    沈大黃臉大臉皮也厚，全當(dāng)沒聽懂，還跟在趙鯉身邊。

    本該回去住所的趙鯉，望著灰沉沉殿宇，腳步一轉(zhuǎn)自顧自道：“我去看看我爹�！�

    她嘴上喊爹喊得極親熱，沈大黃默默抬眼看她。

    被趙鯉用腳尖輕踢了一下屁股：“還不帶路？”

    “不然把我的兩個雞腿還我！”

    沈晏不肯說便罷了，趙鯉自想辦法從隆慶帝和玄虛子嘴里打聽。

    總歸來一趟，趙鯉絕不走空，未來消息一定要打聽些。

    沈大黃心不甘情不愿，甩著尾巴抬爪指了一個方向。

    奉命跟著趙鯉的靖寧衛(wèi)和宮人，相互看了看。

    萬嬤嬤疾步上前：“殿下，陛下未曾召見，您去了也見不上�！�

    “不若稍晚一些再說�！�

    萬嬤嬤想攔，但趙鯉足尖一轉(zhuǎn)繞過了她。

    “既是親爹便不必講究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