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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8章

    不知何時,隆慶帝坐回椅子上長嘆了一口氣。

    待到一切塵埃落定,霧中再問:“有罪否?”

    眾人齊聲答無罪。

    只閣老林著,先答了無罪,而后又道:“我,有罪。”

    偏聽偏信是非不分不修口德小人之心。

    皆為他之罪。

    一陣黑色光點自他身上飄出,下一瞬林著雙臂應聲而折。

    第1081章

    阿寒

    “爹!”

    林明遠早在聽林著出言道他有罪時,便心道不好。

    緊接著林著雙手應聲而折,他急去攙扶。

    但林著這老頭兒,倔勁犯起來對自己也狠。

    硬生以肩膀撞開了林明遠的攙扶,但見他滿頭大汗嘴皮子疼得直哆嗦,口中道:“不要扶我�!�

    “這是我該得的!”

    幾十年父子,林明遠哪不清楚他爹的脾性,哎呀了一聲:“爹,您以前沒干好事,這不也斷手了嗎?再犟就矯情了�!�

    林明遠少時是個任俠脾性,外出游學敢捉刀殺人。

    林著總擔心他以后走上邪路,因而狠狠叫他打熬了幾年性子,研學律法。

    本想著讓他知法守法,勿要動輒喊打喊殺。

    不料林明遠大景律是學進去了,但越學越?jīng)]人性,朝著酷吏方向狂奔。

    沒得奈何,讓他外放南疆熬資歷。

    此次林明遠回京,林著還欣喜這兒子終于長進了。

    現(xiàn)在聽他一開口,林閣老心中百般羞愧都沖散不少。

    痛得雙目通紅,默默看著這不說人話的大兒子。

    隆慶帝也在旁勸:“林閣老,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且起吧�!�

    “爹,與其自殘相贖,不若多做些實在的。”

    “阿鯉還需助力啊。”

    林明遠一把將林著從地上架起。

    “對�!�

    林著雙臂不自然地耷拉著,一旁站著的黃禮友情搭了一把手。

    林著也不知是痛,還是又受了這次打擊,又或者擔心受轄制的家人,整個人瞧著頭發(fā)胡子都亂糟糟。

    隆慶帝左右看看,見就這一張圈椅,欲站起身讓這小老頭坐下。

    沈晏已一擺手,命人從皇帝的龍輦上將墊腳的腳凳提了來給林著暫坐。

    得了他的眼神示意,魯建興上前,拿出巡夜司制式的傷藥來。

    林著有氣無力道了聲謝,正張嘴咬住林明遠奉來的藥丸,憑空一聲如悶在胸口的哽咽響起。

    眾人望去,便見環(huán)繞潛英之石的霧中,那個一心追尋真相的姜婆子仰頭望天,嘴大大張著,卻連哭喊也發(fā)不出來一聲。

    身側(cè)便是她兒子的尸骸。

    在失去孩子后,一心支撐著她的仇恨猛然崩碎時,造成的痛苦并不亞于知曉噩耗時。

    身處問心局中的趙鯉默默看著她,心中也并不那么好受。

    便是腫著香腸嘴的邢捕頭與瘸腿的張大人,面對始作俑者如此模樣也難發(fā)作責難。

    只得長嘆一聲,嘆世事無常。

    邢捕頭與這姜婆子打過交道,開口道:“姜婆子真相是什么你也知道了,收手吧�!�

    如雕塑僵立的姜婆子聞言一聲慘笑:“收手?”

    趙鯉自是曉得她這一聲反問是為何。

    力量是需要代價的。

    從一開始,姜婆子就打定主意舍得一身剮,將她假想中的權(quán)貴仇敵拉扯住一同赴死。

    兔子蹬鷹的勇氣和將付出的代價一樣可怕。

    她回不了頭。

    果然,下一刻趙鯉看她神經(jīng)質(zhì)扯了扯嘴角:“不,我為何要收手?”

    她哼然一聲冷笑,又問趙鯉:“那你們欺瞞便無錯了?”

    趙鯉平靜看著她:“你應該知道,若是這些東西的模樣與名字被人知曉,口口相傳會導致什么后果吧?”

    哪怕是一個家長編造嚇孩子的故事,當這故事大面積傳頌時,故事就不再是故事。

    故而得將這些東西好生藏起,死死按住。

    破廟毀祠,從根源斷絕復蘇的可能。

    這也是為什么趙鯉與巡夜司做下那么多,從不宣功從不揭秘的最重要原因。

    趙鯉的話叫姜婆子再沉默,她干裂出血絲的嘴巴囁嚅數(shù)次。

    不得不再回頭,看她兒子尸骸的慘狀。

    以那慘狀堅定她動搖的內(nèi)心。

    她深吸一口氣,猛又望向趙鯉:“那我的女兒呢?”

    這問題極好。

    趙鯉搖了搖頭:“我不知�!�

    她直接間接接觸過太多死人。

    若以最后看見的臉來論,壓根無法確定這事究竟是何時發(fā)生,發(fā)生在什么場景。

    見她神情不似作偽,姜婆子上唇微微收起,露出已經(jīng)發(fā)黑萎縮的牙齦。

    “那,我們便看看吧。”

    話音落,姜婆子仰頭望天上持著小秤的神像,凄聲道:“請大神還我真相�!�

    “我女兒究竟在哪?”

    她話音落,云上神像應聲而動。

    兩手虛抓,投進空掉的秤盤中。

    隨他動作,五城兵馬司的大門像是褪色的畫,一點點模糊。

    連帶著遍地的尸骸,都消失不見。

    叮�!�

    眾人還未來得及看清變換的場景,已聽得一陣清脆的鈴鐺聲。

    “專治婦人諸疾,藥到病除�!�

    少女的吆喝聲大方又洪亮。

    趙鯉眨了一下眼睛,看清了行走在河房街上,邊走邊吆喝的姑娘。

    這姑娘五官生得平常,但組合在一塊加上臉上燦爛的笑,像是朵開在陽光下的向陽花。

    讓看見她笑臉的人,都忍不住會心一笑。

    這姑娘舉著右手,食指中指豎起,套著一個圓環(huán)形鈴鐺,謂之虎撐。

    虎撐鈴形狀像甜甜圈,正正好可以套在兩根手指上。

    內(nèi)部中空,裝有四顆銅圓珠。

    每一晃手,彈丸來回撞擊,鈴鈴作響。

    病人聽見虎撐鈴響,便曉得門前有鈴醫(yī)經(jīng)過。

    趙鯉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她們正站在河房地界。

    這年輕的鈴醫(yī)肩上斜挎著一個小布囊,左手持著一個青布底的幌子。

    上書婦科圣手四個字。

    口氣頗大的她一路走街串巷,行走河房。

    “娘,賞我個蛋吃吃。”

    年輕鈴醫(yī)趴在一家木頭的小推車旁,眼饞地看著碳爐上微沸的紅泥砂鍋。

    “就你嘴饞!”站在車后的婦人手里握著一雙極長的筷子。

    正是姜婆子,不,那個時候的她稱呼為姜娘子更妥當。

    年輕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她,一雙笑眼完美遺傳給了女兒。

    雖是罵著,但她從鍋中一挑,挑得一枚醬色鹵雞蛋,在推車扶手上磕開。

    又一點也不覺燙地剝了皮遞到女兒嘴邊。

    年輕鈴醫(yī)笑彎了眼睛,背著手彎腰去咬,便是一通彩虹屁吹捧。

    這一幕叫如今的姜婆子失神地看。

    她抬起還沾著兒子腐敗之血的手,想起觸碰女兒的發(fā)頂。

    卻見女兒干干凈凈的頭發(fā)時,頓住了手。

    “阿寒�!�

    “你瞧,你最后看見的那個人還是沒有認出你呢�!�

    姜婆子魂一般轉(zhuǎn)身,直面趙鯉。

    第1082章

    姜寒

    姜家阿寒的爹是個入贅病癆鬼,她和弟弟都從母姓。

    打小行走市井,得了她外公的一些巫醫(yī)傳承,會畫符會念咒。

    會背完帶湯、四物湯、兩地湯。

    其實不愛吃她娘做的鹵雞蛋,吃厭了。

    更喜歡河房中的定勝糕,只是價格貴她不常買。

    最大的愿望是在去蒿山燒香,看看她外公口中本事通天,會返形之術(shù)的姜家先祖故地。

    為了實現(xiàn)這個愿望,阿寒努力存錢,夢想著加入香會。

    香會香社中,自有人沿途安排舟船車馬代步的毛驢,以及下店、餐飲。

    打著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旗,沿路社演前往蒿山。

    為了這個,姜寒再努力也不過了。

    在攤上蹭了個雞蛋飽腹,她又蹦蹦跳跳搖著虎撐,打著幌子走街竄巷去。

    目送她遠去,趙鯉依舊茫然得很。

    姜寒的氣質(zhì)是很讓人難忘的,想來見過輕易不會忘記。

    但趙鯉翻遍記憶,都沒回憶起丁點。

    她的神色成功惹惱了姜婆子。

    僅三年便蒼老得不像樣子的姜婆子,雙目幽幽無光:“若不是我親自落陰觀看見,想來也會被你這無辜模樣騙去吧�!�

    趙鯉默然無語,但也不敢將話說滿。

    現(xiàn)在連她都想要知道,究竟發(fā)生什么。

    遙見姜寒的背影將消失在轉(zhuǎn)角,她自提步跟了上去。

    邢捕頭與張大人對視一眼,兩人急忙跟上。

    只是張大人傷了腳,走路一瘸一拐。

    幸而姜寒的蹤跡跟不丟,循著鈴聲必能找到。

    穿過狹窄積水的巷道,姜寒被一個看著打扮不錯的婦人攔下。

    兩人說了些話,大意便是這婦人的假女害了帶下病,要姜寒去看。

    姜寒聽聞有半吊錢,沒有猶豫點頭應下。

    趙鯉一直蹙眉看,她本以為姜寒可能是這次行醫(yī)遇上了危險。

    不料,一直到姜寒高高興興接了診金,危險都未曾出現(xiàn)。

    口袋里銅錢沉甸甸的分量,讓姜寒笑彎了眼睛走路都帶風。

    路過一處時,她遠遠聞到現(xiàn)蒸糕餅的氣味,頓住了腳步。

    “阿弟那個饞鬼還抱怨好久沒吃過甜食了�!�

    姜寒手探入口袋摸著錢,自己說服自己后,買了巴掌大小一塊糕。

    “便宜那小子,就勉強分他一半好了�!�

    這般說著,她一轉(zhuǎn)身卻踢到了塊突出的石板。

    腳步踉蹌之下,糕餅脫手朝著河道飛出。

    她急忙趴在石柵欄上去抓。

    但哪里能抓得到,最后手里握著張包糕餅的桑皮紙,眼睜睜看著花錢買的糕撲通掉進水里。

    心疼錢,胳膊肘又在欄桿上撞得疼,姜寒就這般半趴在欄桿上紅了眼睛。

    卻聽得一聲輕笑。

    河上行過一艘梭形畫舫,船頭站著的人笑著朝這邊看。

    為首一人年紀已大,一雙眼睛落在姜寒身上。

    大抵見慣了河房中濃妝艷抹的姑娘,再看姜寒便覺新鮮得趣。

    這中年人一捋胡須,細長眼睛微瞇。

    這種凝視像是劃過腳背的老鼠尾巴,是極讓人不舒服的。

    姜寒曉得這河房地界出入的都不算什么好人,忙站起身,抓著虎撐鈴一溜煙跑了。

    但無論趙鯉還是姜婆子,都將視線落在了畫舫上那中年人身上。

    或許,謎底快要揭曉了。

    姜婆子嘴角抿緊:“那是你父親趙淮的好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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