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腕間搭了帕子診過脈后,宋太醫(yī)說她憂思過甚,急火攻心才會暈倒,多休息便無妨,另外開了副安神藥給她。
蘇青珞道過謝之后又讓紫鳶封了二十兩銀子送給宋太醫(yī),不料他竟抬手推辭。
“不敢不敢,我受人之托罷了,姑娘要謝就謝所托之人。”
聽到“所托之人”四個字,蘇青珞臉色微紅。
她又讓一次,看宋太醫(yī)十分堅持,只得作罷,起身送他出去,一開門便看到仍舊站在院落里的陸衡之。
似聽到動靜,他回過頭,聲音淡的好似在問一件極平常的事:“如何?”
宋太醫(yī)笑說無妨。
陸衡之微微頷首,看向她的眸子分明很淡,但不知為何給她一種他分外關心她之感。
蘇青珞心頭仿佛小鹿亂撞,緩緩抬起頭,又謝一次陸衡之。
陸衡之應了一聲,轉(zhuǎn)頭囑咐長輩和小輩先回去睡,這里有他先看著。
蘇青珞緩緩抬起頭,看向陸衡之。
雖然熬了一夜,但他衣容齊整,長身而立,雙眸清明,渾然不似其他人一般面色萎靡,雙眼發(fā)濁。
一時間,她突然明白了之前書上看過的那句“如珠玉在瓦礫間”究竟是什么意思。
院落中男眷散去,僅剩陸衡之一人。
見四下無人,蘇青珞于是大著膽子,向他行個禮:“方才多謝三哥。”
陸衡之視線直直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道:“有旁人在時你怎么不叫我三哥?怎么,不敢?”
蘇青珞呼吸都不覺急促起來。
不知道為什么,她心里覺得“三哥”這個稱呼過分親近,當著外人她實在喊不出口。
但這要怎么解釋?她一時想不到措辭。
陸衡之這時往她身前邁了一步,她愈發(fā)緊張,手胡亂地絞著帕子,低聲:“不是,我……方才一時忘了�!�
話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因為這借口過于拙劣。
好在陸衡之停下腳步,看她片刻,說:“那下次記好了�!�
蘇青珞松一口氣:“是�!�
宋聞這時拎著食盒進了院子,看到自家大人和蘇姑娘之間不過三步的距離,腦袋里不禁閃過無數(shù)曖昧場景。
他壓下腦海中的胡思亂想,道:“爺,你昨晚和今早都沒怎么吃東西,先墊兩口。”
陸衡之長袖一揮:“先給蘇姑娘�!�
宋聞又是一震,立刻把食盒遞到紫鳶手里。
紫鳶不知該怎么辦,只得看向自家小姐。
蘇青珞下意識想拒絕,看見陸衡之幽深如譚的眼眸,一時不敢說拒絕的話。
她發(fā)現(xiàn)了,他的好意是不允許人拒絕的。
她只好點頭,示意紫鳶接過:“那……多謝三哥�!�
陸衡之頷首,淡聲:“老太太已無大礙,用完飯你可安心休息�!�
這話……是在關心她?
蘇青珞一顆心怦怦直跳,低頭答是。
陸衡之看著面前女子恭謹緊張的模樣,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進了陸老太太房中。
蘇青珞回到房中,掀開食盒,里頭是一碗冒著熱氣的魚片粥。
白米煮得軟爛,魚片卻新鮮又有彈性,入口味道極佳,她餓了許久,很快便將整碗粥喝完。
放下碗,心里一陣滿足。
67
她出身金陵,自然喜歡吃魚,但京城水少,陸家人也不喜吃魚,逢年過節(jié)桌上才有條魚,也不新鮮,她不喜歡。
67沒想到這次托陸衡之的福,她在京城竟能吃到這么新鮮的魚。
吃完后,蘇青珞眼皮便有些撐不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夕陽已從窗外曬進房內(nèi)磚地上。
她竟然睡了這么久!
蘇青珞忙起身,梳洗完后去隔壁老太太房間。
屋內(nèi)只有錢溫陵和陸衡之二人。
蘇青珞走到床邊,看向老太太。
她頭發(fā)幾乎已經(jīng)全白,只剩幾縷灰色,散在枕間,臉色蠟黃,雙眼微闔,靜靜地呼吸著,似是睡著。
錢溫陵輕聲道:“兩個時辰前喂了藥,老太太都喝下去了�!�
蘇青珞放心了一半,這才想起去看陸衡之。
他端坐在一張紅木凳上,藍色蟒袍衣擺干凈得毫無一絲褶皺。
許是一天一夜沒睡,他神色間終于透出幾分疲乏,那雙清冷的眼里也染上幾分血絲。
蘇青珞一時有些心疼。
錢溫陵也立刻道:“青珞來了,你可以放心回去睡了?”
言辭間應該是已經(jīng)勸了陸衡之多次。
陸衡之抬眸看蘇青珞一眼,頷首,便聽到床上老太太嘶啞的咳嗽聲。
蘇青珞瞬間回頭,發(fā)現(xiàn)老太太緩緩睜開了一雙眼。
“外祖母,你醒了——”她眼淚滾落下來,拉住老太太的手,“外祖母感覺可好?餓不餓?要不要用飯?”
老太太勉力露出一個笑容,啞聲道:“水……”
“好,我這就去給你倒�!碧K青珞慌忙應著,一回身,陸衡之正站在她身后,伸手舉著一盞桃紅色茶碗遞到她面前。
蘇青珞摸了摸杯壁,水溫適宜,忙接過來俯身慢慢喂給老太太。
老太太喝了小半杯清水,覺得餓,錢溫陵忙派人去廚房要粥,喊月娥過來伺候。
蘇青珞和月娥合力將老太太扶起來坐在床上,月娥拿來個靠墊,讓老太太舒舒服服地靠著。
老太太倚好后才發(fā)覺房間里的陸衡之,不覺有些詫異。
她開口,聲音有氣無力,“我這病不過是老毛病罷了,怎還驚動了衡之?”
她有此一問并不奇怪。
陸衡之是記名孫輩,不常來晨昏定省,又位高權重,日理萬機,怎會有閑暇?
陸衡之起身,平聲道:“祖母有疾,孫兒前來侍奉,何來驚動�!�
老太太笑笑:“你是個孝順的。”
心里卻覺得,只怕是自己身子骨愈發(fā)不行了。
丫鬟這時拿來一碗小米粥,說是宋太醫(yī)囑咐,先吃這個。
蘇青珞正要去接,卻看到離得近的陸衡之順手將碗接過,神態(tài)自若地遞給她。
她來不及多想,伸手接過,卻不小心觸碰到他微涼的指尖。
第11章
觸碰
那仿佛山泉般的涼意一路沁入蘇青珞心底。
手被燙到似的往回一縮,那碗小米粥差點被掀翻,好在陸衡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
蘇青珞一張臉騰地紅了。
方才兩人動作,落在旁人眼里只怕有些許曖昧。
陸衡之重新將碗遞給她,出聲:“小心,有些燙�!�
如此一解釋,顯得她方才她回縮的動作十分合理。
蘇青珞接過青花瓷碗:“多謝三爺……”
話音落下才發(fā)覺自己又喊了他三爺,明明早上才答應過他要記住喊他三哥,這會兒便忘了,也不知他會不會生氣。
她緩緩抬頭,卻看見陸衡之盛滿倦意的眸子里閃過極短的笑意。
怎么她叫錯了人?他還笑了?
蘇青珞雖不解,當下也無暇揣摩他心思,回身一小口一小口耐心將小米粥喂給老太太。
老太太喝了大半碗,又要水漱口,蘇青珞回頭,陸衡之恰好遞來一盞茶。
蘇青珞也漸漸習慣他遞東西過來,伸手接過,喂給老太太,待老太太吐出后再接回,遞給陸衡之,卻不敢抬眼看他。
老太太喝完粥后有了些精神,開始說話。
錢溫陵便道:“這次可多虧衡之請了太醫(yī)院掌院宋太醫(yī)來,又守了老太太一天一夜,真是孝心可嘉�!�
老太太聞言越發(fā)詫異,向陸衡之看去。
陸衡之平聲道:“母親謬贊,孝敬祖母原是孫兒該做的。”
雖不知陸衡之為何突然如此,老太太也領了他這份心意,便道:“好孩子,多虧你,我看你也累了,明日還要上朝,快回去休息吧�!�
蘇青珞這時才想起來,陸衡之是要上朝的,算起來沒幾個時辰可以睡了。
她不覺向他看去——他怎會在此耽擱這么久?
耳旁響起錢溫陵溫和的聲音:“青珞去替我送送衡之,我陪老太太說說話�!�
蘇青珞點頭起身,低頭跟著陸衡之往外走。
屋內(nèi)里漸漸暗下來,月娥起身點了燈,火光將他黑色影子拉得極長。
他腳步聲很輕,走路時衣擺一蕩一蕩,那上頭金線繡的祥云仿佛閃著輕微的光澤,好看極了。
他掀開門簾,走出去后卻并未放下,似是等她出來。
她抿唇,便這么走出來。
心里卻緊張極了,因為覺得自己從他臂下經(jīng)過,想一想都要臉紅。
外頭天色已黑。
宋聞拎了盞琉璃燈在門口等著。
67陸衡之似是不慣旁人替他掌燈,伸手將燈接過。
那燈玲瓏剔透,有一抹碧色,像是之前借給她那盞。
陸衡之手握住燈仗末端,握住的地方好似是她曾經(jīng)觸碰過的地方。
蘇青珞感覺只怕今晚自己的臉燒透了,好在可以借夜色掩藏,她彎腰行禮:“三哥路上小心�!�
也不敢抬頭去看男人神色,低著頭,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在他燈仗上的手上。
那手好看極了,骨節(jié)分明,握在一起叫人賞心悅目。
也便又看到了他戴在大拇指上的碧色扳指,只是光線昏暗,不確定是不是她送的那枚。
正在出神,頭頂忽地傳來他極淡的聲音:“還怕我?”
蘇青珞忙道:“沒有。”
陸衡之緩緩道:“那怎么不敢抬頭?”
“我不是怕三哥,我只是……”蘇青珞有些緊張,“方才在里頭不慎觸碰到三哥,我……”
她頓一下,“我非故意,還望三哥恕罪�!�
聽聞他是不近女色的,她方才真不是故意,還是解釋一下,以防她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陸衡之低頭看她片刻,道:“無妨,是我不慎�!�
蘇青珞終于松一口氣。
陸衡之沒再說什么,提燈轉(zhuǎn)身離去,背影挺拔如松,漸漸消失在夜里。
這時蘇青珞整個人才徹底放松下來。
陸衡之身上的壓迫力太強,在他身邊她很難不緊繃,雖不至于害怕,但緊張實在難免。
但徹底放松之后,她心里卻忽然浮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好似小時候吃的一種糖,絲絲縷縷的糖絲從心底蔓延出來,纏不盡似的。
她在外頭站了片刻,等自己平靜下來才掀開門簾進去。
錢溫陵正在寬老太太的心:“有宋太醫(yī)在,您把心放進肚子里便是�!�
老太太微笑點頭,看蘇青珞進來,沖她招手。
“你也累了,趕緊回屋歇著吧,我這里沒什么大事,青珞今晚留下陪我說說話便是。”
錢溫陵看蘇青珞的眼神格外和藹:“那我明日再來替青珞。”
錢溫陵走后,老太太斂去笑容,道:“月娥,你命人守在門外,任何人都不許靠近�!�
月娥忙答應。
老太太握住蘇青珞的手,看向月娥,聲音凝重:“你們二人是我最信賴的人。青珞,你老實告訴外祖母,太醫(yī)說外祖母還有幾日?”
蘇青珞頓時一凜,還未答話,又聽老太太肅然道,“我要聽實話,這次我的病連陸衡之都驚動了,必定不一般。趁著清醒,該安排的我都要一一安排。”
月娥嚇得眼睛一紅。
蘇青珞立刻說:“外祖母萬不可多想,你這次的病雖來勢洶洶,但宋太醫(yī)說了熬過這遭再細細調(diào)理便無大礙的。至于陸衡之……”
她聲音微微低下去,“許是因為你生病時恰逢他的生辰宴,他可能怕……被彈劾?”
這猜測說得通,因為本朝對孝道極為重視。
她心里卻隱約有個連自己都不敢信的想法,覺得陸衡之對老太太這么上心也許跟她有幾分關系。
老太太沉吟片刻,即便怕被彈劾守一夜也足矣,何至于熬上一天一夜?
但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釋,只得道:“許是吧�!�
片刻后,老太太又看向蘇青珞道,“青珞,陸衡之此人心機深沉,手段狠辣,他在府中時你行事一定要小心,莫要得罪他�!�
蘇青珞想問清楚為何人人都說陸衡之手段狠辣,但眼下老太太身子尚未恢復,顯然不是合適的時機,于是乖巧答是。
老太太卻仿佛突然間想到什么,微瞇了雙眼:“你大舅母方才為何讓你去送陸衡之?”
蘇青珞霎時一驚,連她自己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啞然。
月娥笑道:“老太太,屋內(nèi)當時只有姑娘在,不找姑娘找誰?”67
老太太這才搖頭笑了聲:“也是,是我老糊涂了�!�
蘇青珞服侍老太太喝了藥,自己用了飯,然后躺在一旁的藤椅上歇下,月娥歇在外間。
藥中大約有安神的成分,老太太很快沉沉睡去。
蘇青珞卻有些睡不著。
腦海里翻來覆去想著今日發(fā)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