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與劉巧娥,果真非同路人。
而對于劉巧娥來說,慕道瑛卻過于古板正經(jīng)。
自打?qū)⒛降犁差D在水云澗之后,陳玉柔似乎遺忘了他的存在,也不見有人過來提審。
劉巧娥不知她的打算,便每日只做自己的分內(nèi)的事。
她是外門弟子,身份低微,在門內(nèi)領著幾乎雜役的活計。
合歡宮地處胥夢澤境內(nèi),多水多山。
東面山峰,兩峰夾一陡峭山谷,怪石嶙峋,白云橫浮,號為浮云谷。谷中多種植琪花瑤草,仙芝靈藥,花繁如海,以供門人弟子日常取用。
劉巧娥就是負責蒔弄花谷里那大片花田。
這是個耗時耗力的辛苦活,舉凡有點志氣的都不愿在這上面白白耗費寶貴的修煉光陰。
一甲子一屆的合歡大典將近,典禮需要用奇花異草來妝點,需求量大得驚人。這幾天劉巧娥便一直埋頭于黃泥土地之間,白天犁地澆花,晚上步履沉重地帶著一身汗臭味回到水云澗。
與她形成鮮明對比的便是慕道瑛的潔凈無塵。
她晝夜顛倒,累極之后,枕著一身灰汗倒頭就睡。
慕道瑛卻日復一日地恪守著規(guī)律的作息,他鮮少睡眠,大部分時候都在靜坐參玄,空閑的時間便爬上水云澗后面的松風崖,表面上是靜觀自然變幻,以求天人合一,實際上是登高望遠,留意著合歡宮側(cè)門守衛(wèi)的人事變動規(guī)律。
日落之后,慕道瑛常會閱覽一些道藏佛經(jīng),偶爾撫琴作畫。
水云澗中有一張名為春霆的古琴,平日里無人問津,落了厚厚一層的灰,今日倒算是遇上了彼之子期。
明明身處同一屋檐下,卻仿佛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這一日,慕道瑛剛自松風崖折返,忽瞧見門前兩個帶著泥水的黑腳印,門檻上沾滿了泥。
他微一頓,心里有數(shù),使了個潔凈訣拭去了泥塵,才提起了半幅袍角跨過門檻。
果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臨窗站著,手里仿佛在擺弄些什么。
聽得他的動靜,劉巧娥不冷不熱道:“你回來了?”
一轉(zhuǎn)身,懷里竟抱著一品芍藥,開了碗大的花瓣,花瓣層疊肥碩,粉中帶白,呈現(xiàn)出極為柔和淡雅的粉色。
慕道瑛細細瞧了那芍藥一眼,“這是花谷里的花?”
劉巧娥有幾分炫耀的意思:“我成天就伺候這些花花草草的。它倒也沒辜負我,我看它長得好,就抱了一盆回來。你看好看嗎?”
慕道瑛雖無意與她深交,卻有心跟她打好關(guān)系。聞言不吝贊道:“道友妙手,是花中一流�!�
劉巧娥那張刻薄的臉上才露出點高興的神采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正巧有弟子過來送飯,蔬食菜肉用的都是宮內(nèi)自己養(yǎng)的靈草靈獸。
按理來說慕道瑛是客,劉巧娥是仆,是絕沒有同桌用飯的道理的。但慕道瑛十二歲那年便拜入了玉清觀靈元座下,門內(nèi)弟子同食同寢,沒那么多講究。
慕道瑛問:“道友可曾用過膳?”
忙了一天,劉巧娥腹中空空,饑腸轆轆,但不愿在慕道瑛面前露怯,仍要打腫臉充胖子,正要說句“吃過”。
慕道瑛那雙極淺淡的眸子,輕輕瞧她一眼,仿佛看穿她偽裝的強硬,“一起罷�!�
劉巧娥啞口無言,兩人相對而坐。
慕道瑛并未著急動箸,而是就剛才的話題問道:“那是桃花飛雪?”
他問的正是她帶回來的那盆芍藥。
劉巧娥驚訝:“你也知曉桃花飛雪?”
慕道瑛道:“在下有個好友也喜愛蒔花弄草,因此略有耳聞。”
劉巧娥沉默了一剎,倏地問:“你這好友是男是女?”語氣有點激烈。
慕道瑛有些不解其意,仍是說:“是女子。你或許聽過她的姓名,她姓沈,名澄因,是游劍閣弟子�!�
回應他的仍是一片沉默。
慕道瑛不知自己是哪里說錯了話,只好又說了兩句,妄圖和緩氣氛,“道友妙手,阿音喜交游各方奇人異事,若能見你,定然歡喜——”
“歡喜?!”劉巧娥一聲冷笑,打斷了慕道瑛未盡之言。
慕道瑛微訝,閉了唇,默望著她。
劉巧娥尖銳道:“沈澄因的大名我哪里沒聽說過,出生沈氏大族,素有抱香仙子之稱。這樣的人豈會折節(jié)與我相交?”
慕道瑛:“道友誤會——”
劉巧娥忿忿不平說:“誤會?誤會什么?當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世家弟子嗎?表面上平易近人,待人客氣,實際上——呵,心里頭誰都瞧不起!客氣?那只是站得太高向下俯視時的寬容!”
慕道瑛一時無話,他不知劉巧娥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但她這突然激烈的態(tài)度與尖銳的言辭,似乎表明她對世家子弟頗有怨氣。
經(jīng)過這些時日的相處,慕道瑛也漸漸摸清楚了劉巧娥的性子。
起初,他憫她柔弱無助。后來才曉得自己大錯特錯,光是兩人初見的頭一日,她便自薦枕席——
雖說是合歡宮傳統(tǒng)暗規(guī),卻也讓慕道瑛始料未及,束手無措。
他性子溫和,也愿意體諒他人,諒她許是之前吃過無數(shù)苦楚,才養(yǎng)成了這個憤世嫉俗的尖銳性子。
這幾日下來,劉巧娥與他在時事上常有些爭執(zhí)。慕道瑛也從不與她爭辯。
她厭惡這世上一切富人,官員,世家子弟,常言之為酒囊飯袋,蠹蟲禍根,沒一個好東西。
可慕道瑛,偏偏正是她最厭惡的那類世家子弟。
他自幼出生凡人界一個鐘鳴鼎食的高門士族,高曾祖父,高祖父,祖父曾歷任三公,及至父親,也在朝中任禮部尚書一職�?芍^一門進士,累世公卿。
慕道瑛年少便有才名,三歲能詩,五歲能文,八歲那年,生了一場重病,險些急壞了家里人。
一日,有一白發(fā)老道飄然而至,不過一揮袍袖,輕拂了他眉心,原本還病得起不了身的慕道瑛登時不藥自愈。
老道口稱他有仙緣,渾身仙機四溢,極易招來邪魔外道的覬覦,不能留在凡人界,否則就是個慧極必傷的早幺相。
父母憐子情深,哪里肯信,只千恩萬謝,畢恭畢敬送別了老道。
老道也不強求,只留個地址,叫慕家日后若是反悔了,可來玉清觀尋他。
沒想到,老道走后一年,慕道瑛又大病一場,眼見著藥石罔效,家人實在沒辦法,只好將他送到了玉清觀。
那老道,正是他日后的師尊靈元。
慕道瑛家學淵博,自小錦衣玉食,是個富養(yǎng)出的公子哥,又夙具慧根,天生劍骨,截止目前為止的前半輩子都順風順水,惹人妒羨。
自他拜入靈元門下后,堅定道心,勤掃陰霾,純凈本性,神光常存。性子自然是養(yǎng)得清冷疏朗。從來沒跟人紅過臉,置過氣。
慕道瑛自然也知曉劉巧娥所言不假,世家大族多巧取豪奪,敲骨吸髓之輩。劉巧娥忿忿,他也自不會去碰她霉頭,多嘴多舌,惹她不快。
就這樣任憑劉巧娥發(fā)作了一通,覷她怒火稍稍平息,他這才向她道歉:“抱歉,是瑛失言。道友忙累了一天,先用飯罷——”
他將筷箸遞給她,輕聲說:“菜色冷了,食之傷胃。”
又是這樣的眼神。
劉巧娥抿了嘴角,眼里掠過一抹痛恨,仿佛被火燙到了一般。
和慕道瑛同住在一片屋檐下,她豈能看不出他對自己的輕視?!
慕道瑛的輕視,從來就非直接的,露骨的,有意的,甚至他自己都無知無覺。
但那正是她所說的,居高臨下地包容。
一想到這里,劉巧娥就覺得漲了一肚子的氣。
慕道瑛沉默無言,飯桌上氣氛尷尬。
劉巧娥撂了筷子,將碗筷冷冷一推,“我吃飽了,慕道友慢用。”
獨留慕道瑛,無言獨對滿桌菜色。
心中默想,他與劉巧娥,果真非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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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應該溫馴一點,寬容一點,不要總像個一點就著的爆竹。
那樣興許人家還愿意給她給笑臉,對她好點。
偏她這人生性古怪,早就習慣了不給人好臉色。
見慕道瑛的第一眼,她便對他暗自心動。
奇怪得很,她既愛慕他,又厭惡得他不得了。
或許是厭惡他的鮮凈高潔,厭惡他是個上天的寵兒,既有秀群的外貌,又有清貴的地位,千年難出的天資。
她的心底一直潛藏著一個邪惡的念頭。
他越是飄在云端上,她越想將他拽下來,看他淪落滿身的泥濘。她想見他跪地求饒,見他落淚,見他毀容,見他被打碎寸寸的傲骨,見他變得跟自己一樣。
可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她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如何能拽落天上的白玉仙呢?
懷揣著滿心的怨毒與不甘,劉巧娥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照例閉上眼打坐入定。
劉巧娥走后,慕道瑛一人獨坐了片刻,深感其人之孤僻冷淡,油鹽不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縱有心同她修好,也不能一蹴而就。
便收拾了碗筷,不再他想,也回到屋里趺坐閉目,靜坐參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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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一縷日光照破天際,慕道瑛從入定中醒來。
想到昨夜的不歡而散,他心里微微一沉。
慕道瑛并非全不通世事的小白花。想跟劉巧娥交好也是因為劉巧娥在合歡宮中地位卑弱,幾乎任人欺凌。
他知曉她有恨,有怨。有怨便有運作空間,或可說動策反,助他一臂之力。
這不光彩,慕道瑛知道。但如果她愿意跟他走,他會竭力助她修行,給她個清白優(yōu)渥的生活。
只是到底要如何才能打開劉巧娥的心扉……
正思量間,門口忽然傳來陌生女聲。
“慕道長可在?”
慕道瑛過去開了門,只見門前擁擠著七八個云鬢羅裙的少女,個個鮮嫩明麗,夭桃秾李一般俏生生地綻放在早春的日光里。
見他出現(xiàn),人群小小騷動了起來。
“他來了!他來了!”
少女們神采奕奕,彼此交頭接耳。
慕道瑛凝眸,不解:“諸位道友是——?”
為首的一個紅衣女子,打扮尤為妖嬈粗放,敞著胸脯,露出一抹鮮紅訶子,蔥綠下裙薄如蟬翼,透出兩條雪白長腿,云鬢散亂,橫插幾根金簪。
見他現(xiàn)身,紅衣女子眼睛“噌”地一亮,興致勃勃開口:“你就是慕道瑛?”
慕道瑛:“在下正是慕道瑛�!�
又耐心詢問,“不知諸位道友前來有何見教�!�
紅衣女子嘻地一聲笑開:“果然生得靈秀漂亮!我們幾個姐妹素聞道長大名,得知道長來到咱們宮里做客,特地過來瞻仰道長天姿�!�
“不知道長年歲幾何?可曾有婚配了?”
幾個少女一窩蜂地將他圍繞,七嘴八舌地問:
“對黃赤之道感不感興趣?”
“咱們這幾個姐妹可都盼望著能與道長春風一度呢!”
慕道瑛心里微微一緊,不動聲色閃過其中一個投懷送抱的少女。
美人從來是美且自知的,慕道瑛自小便知曉自己的顏色或許生得比他人好些,身邊也不缺少女們的追逐。
只是他性子冷淡板正,便鮮少有女子敢直表愛意的。哪里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個眼神發(fā)亮,恨不得立刻將他吃干抹凈的。
慕道瑛一瞬間頭皮有點發(fā)麻。
見青年玉面生暈,避如蛇蝎的模樣,一眾風月老手們又嘻地笑開。
“道長別害羞呀�!�
“道長難道還是個處子嗎?”
春光明媚,如花美眷在眼前,
慕道瑛卻合了雙目,心中嘆了口氣,暗暗下定決心,若她們再往前一步,便是失禮,他也要嚴詞拒絕了。
孰料,正在這時,一道沙啞的,冷淡的嗓音如利箭一般貫入那鶯啼燕語之中。
“李傾城�!�
慕道瑛睜開眼,只見劉巧娥一邊冷笑一邊走近,一直走到那紅衣女子面前,厲聲說,“大早上地就□□,浪到了你奶奶面前?!”
李傾城面色一變:“劉巧娥,又是你!”
慕道瑛被這直白得過于粗俗的話震驚了。
須臾間,劉巧娥就已寒著一張瘦臉,大踏步而來,薄唇一張,那如連珠炮一般的污言穢語便猝不及防灌入雙耳。
“若是癢了,就找根柱子自己磨磨,也好過騷到你奶奶門前丟人現(xiàn)眼!”
李傾城那方才還柔潤嫵媚的面龐,霎時間鐵青了一片,杏子眼瞪成了豹子眼:“你!我發(fā)騷?我發(fā)騷也好過你這個丑八怪!沒人要的丑娼婦!”
言辭之粗鄙,你來我往,勢均力敵令慕道瑛瞳孔放大,大腦陷入了短暫的空白。
第8章
道友可愿隨瑛一同離去?
要說劉巧娥跟李傾城,也算積年一對老冤家了,兩人到底如何結(jié)仇已不可考,總之這世上,就有些人,第一次見面便相看兩生厭。
于李傾城如是。
于劉巧娥——她幾乎就沒對什么人抱有過好感。任何人在她眼里都是可厭可恨之輩,哪怕她貪花好色,饞慕道瑛的美貌,心里也厭惡他的高潔。
范舒云生得漂亮,李傾城一早便別有心思,結(jié)果半道被劉巧娥截胡。若是其他人截胡她也就認了,偏偏是劉巧娥這個丑娼婦,她怎能不恨?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打發(fā)了白夢離去攪黃這兩人好事。
這回來求歡慕道瑛,又被劉巧娥橫插一腳,李傾城氣得七竅生煙。
她性子也算爽朗粗放,身邊圍聚了不少小兄弟小姐妹。
少年輕薄,哪里愿見老大吃虧,當即你一言我一語,替老大助陣。
父母親朋,屎尿狗屁,粗言穢語在半空飛來擲去,好好一個水云澗吵得如菜市場般震天響。
慕道瑛回過神來,便聽聞雙方父母空中齊飛。
“……”
當真是,十分失禮。
李傾城罵:“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還當我不知道你跟范舒云之間那點破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讓人打了一頓,真是笑死人了!”
劉巧娥咬牙回:“范舒云?你若是知道范舒云的下場,還敢在老娘面前耍橫?那狗尿的玩意兒早被老娘揍成了個鼻青臉腫的豬頭。怎么?你浪得皮癢了?非讓老娘也給你松松癢?”
一粉衣少女助陣:“咱們來找慕道長,關(guān)你什么事?與其管起你奶奶的閑事來,不若管管自己。某人到如今連云山伴也沒一個,真是丟死人了!”
另有一二三四個少年少女跟上。
劉巧娥的回擊被淹沒在人潮中,顯得十分單薄孤立。
聽到自己的名字,慕道瑛不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了。
劉巧娥與他畢竟有同居之誼,又怎能坐視她受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