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哪里料到會聽到這個。
本是擔(dān)心劉巧娥的心情,如今竟像是隔墻的登徒子了。慕道瑛忙收斂心神,不敢再聽再想。
不過既還能燒水沐浴,總歸沒有太過傷情罷。他松了口氣,他知道的,她是個強硬的女子。
第二天,劉巧娥走了個大早,慕道瑛聽得她的腳步聲,便知曉她已然出了門。
經(jīng)過他這些時日日日調(diào)息,靈竅已沖開了七七八八,但為免打草驚蛇,慕道瑛韜光養(yǎng)晦,不動聲色地遮掩住了,仍作傷重未愈的病態(tài)姿態(tài)。
陳玉柔將他軟禁在水云澗,對他不聞不問,他每日能做的事其實不多,所能見者也僅劉巧娥一人。
剛住下的那段時日,倒有些合歡宮弟子半夜偷偷過來,跟他求歡,一應(yīng)都被劉巧娥打了出去。
劉巧娥兇蠻得像只老虎,合歡宮弟子畏她蠻橫,雖心有不甘,倒也沒敢多加造次。
劉巧娥一走,偌大的水云澗竟也有些孤寂。
她是個愛恨都如火的女子,也不知是不是受她心情影響,這一日慕道瑛本該照例調(diào)息,卻遲遲不得入定。
既無事可干,便只好取了“春霆”撫琴聊以自娛。
修長指尖輕撥琴弦,錚錚昂昂,琴音鏗鏘,如春氣發(fā)動,萬雷齊綻,萬物萌生。
曲到高潮,屋外忽然傳來個隱-忍的呼喚:“慕道長,敢問慕道長可在?”
慕道瑛聽出這嗓音是那位白姓的少女,便收了琴到門前查探究竟。
一見白夢離形容,慕道瑛當(dāng)即一怔。
她不止是橫遭了什么變故,頭發(fā)散亂,衣裳破碎,雙頰氤出不正常的嫣紅,眼里泛著隱忍痛楚之色。
慕道瑛凜然,迅速脫去外裳替她罩住,“白道友?出了什么事了?”
白夢離見到他松了口氣,強忍著羞憤,低聲說:“我、我中了毒……”
換做以往,白夢離是不論如何也不可能到水云澗來求助的。
她因生得貌美,又性格冷淡,不肯跟其他宮人雙修,一直深受宮中其他弟子的騷擾。
威脅、利誘、下毒、設(shè)套都是家常便飯。
白夢離這幾年來行事素來小心,卻沒想到千防萬防,一時疏忽,馬失前蹄。
“這宮中我不信任何人,唯獨只信道長一人君子!”
“想請道長,還有劉道友……”白夢離頓了頓。
她雖然跟劉巧娥關(guān)系難堪,卻也知曉劉巧娥尤擅醫(yī)毒,是如今唯一能救她困境之人!
事到如今,也只能厚著臉皮跟她求助了。
慕道瑛一怔。饒是他不通曉男女情事,也知曉眼前這局面遠非他能應(yīng)對,“劉道友現(xiàn)今不在此處,許是去了花谷�!�
白夢離面上血色盡褪:“怎會?”
一言未盡,眼角便已泛出眼淚來。
理智上,慕道瑛清楚,自己需得跟白夢離保持距離,但見人遇險,孤弱無助,又怎可視若無睹。
慕道瑛:“到底發(fā)生何事,道友可便明說?”
白夢離咬緊嘴唇:“他們……他們想跟我雙修,我不肯屈從!他們竟用如此歹毒手段!劉巧娥最擅醫(yī)毒,可如今不在此處,該如何是好——”
慕道瑛輕輕蹙眉:“道友何時中毒?對此毒又多少了解?可知曉浮云谷方位?”
“合歡宮中春毒不下百種,我又如何知曉他們用的什么毒�!倍拘杂科�,白夢離渾身發(fā)熱,骨酥體軟,面上紅霞滾滾。
望著眼前青年,只覺秀雅出塵,淵靜如山。強忍住內(nèi)心紛紛綺念,白夢離說,“知曉中毒之后,我便趕來。至于浮云谷——”
她渾身上下猶如蟻噬,強忍住對答已是不易,一言未盡,眼前一黑,終于再也支撐不住,朝著慕道瑛的方向軟綿綿栽了過去。
慕道瑛連忙伸臂扶住。懷中的少女面色潮紅,柔若無骨,媚態(tài)橫生。慕道瑛卻微抿了唇,頗感棘手。
他說是寓居在水云澗,實則是被軟禁。除了門前屋后的松風(fēng)崖,等閑出不去水云澗半步。
若沒有旁人主動上門,所能接觸者也只有劉巧娥一人。
白夢離還沒說完就暈了過去,眼下也就只有將她帶回水云澗先行安置了。
少女雙眸緊閉,胸膛微微起伏,恍若海棠春睡。
慕道瑛看在眼里,卻并無多遐想:他出不得水云澗,就算能出去——
倘若白夢離此言為真,那些下藥之人隨時可能會追來。就不能放她一人孤身留在水云澗自己去搬救兵。
而今唯有等她醒來再另作計較。春毒雖烈性,但一時半會兒總不至害人性命。若她長久不醒,他便只能再作打算了。
正思索間,榻上的少女嚶嚀一聲,緩緩睜開了眼。慕道瑛整神回望,“白道友——”
話音未落,白夢離竟一把擒捉住他的手,“慕道長——”
慕道瑛不動聲色抽回手。白夢離著急問:“劉巧娥還沒回來嗎?”
慕道瑛:“尚未。在下正等道友醒來,你感覺如何?可能聯(lián)系身邊好友?”
“我——我感覺很不好�!�
慕道瑛:“可能聯(lián)系到什么旁人?”
白夢離搖頭:“我今日并未帶傳訊玉牌……更何況在這宮里……”她說得委婉,“也沒什么可深交之人。”
慕道瑛明白她的意思。某方面來說,白夢離跟他都是同一類人。
雖不知白夢離為何會拜入合歡宮,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慕道瑛無意探究他人的隱私。
他素來與人為善,任何人只要有難,求到他面前,他往往都會傾囊相助。
“在下今為階下囚,出不得水云澗,無法替道友聯(lián)絡(luò)救援。不知道友可愿讓在下協(xié)理氣機?等候劉道友歸來?”
白夢離點點頭,遲疑說:“既如此,那便麻煩道長了。”
慕道瑛便請她坐下,自己則坐到她身后。
白夢離只感覺一只微涼的大掌抵住自己的后心。
腦后旋即傳來慕道瑛正直,清亮的嗓音,“請。”
一縷浩然清潤的真氣順著背心緩緩而入。
第12章
她定要殺了慕道瑛!
慕道瑛這人眼界太高,不肯委身于她。但合歡大典在即,她卻不能不找個云山伴。劉巧娥來到了花谷,一邊緩步巡視,一邊在心底暗自思索比較著身邊的男子。
合歡宮男弟子已經(jīng)個個都算玉人般的姿色了,但在她眼底,總能挑出些不足之處。
美則美矣,但脂粉氣太膩,那是地上的花團錦簇,都不如慕道瑛浩氣清英,高潔舒雅。
不想則矣,一想反倒愈發(fā)不甘心起來。
“劉、劉管事——”趙老二慌里慌張地跑過來,打破了劉巧娥的沉思,“項管事正尋你呢!”
“項管事?”劉巧娥回過神來,心里一個咯噔。
趙老二點頭如搗蒜:“正在那邊的花棚!”
劉巧娥一顆心筆直地墜了下去。
她雖分管浮云谷東邊的花田,但在她之上,仍有個統(tǒng)管浮云谷的“項總管”。
問及趙老二項竹月來意。
趙老二支支吾吾:“好像說……說是咱們花田送到庫房里的那批花不行,具體的,小的也不甚清楚�!�
“這不可能�!眲⑶啥鸬�,“送到庫房的花都是我親自點驗過的�!�
事關(guān)六十年一度的合歡大典,誰敢輕忽?
各花田的花要先送到花谷庫房,清點檢驗無誤之后,再送往總庫,進庫前又要由專人再過一遍。
趙老二愁眉:“項總管在前面花棚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唉,總之仙長警醒著些吧�!�
劉巧娥隨同趙老二邁入了花棚。
項竹月冷酷的嗓音冰坨子似得砸了下來,“這些花也敢送過來,我看你們是真不打算要命了是吧?”
她面前跪著兩個抖若篩糠的雜役,瑟瑟地撲倒在地上。
劉巧娥過去見禮:“項管事�!�
項竹月抬眼看她:“你來了�!�
著人將花送到她面前,“你田里的,看看怎么回事罷�!�
劉巧娥看了一眼,見花朵細弱,花瓣枯萎,一捻即碎,當(dāng)機立斷說:“這不是我送過去的花。”
項竹月:“哦?當(dāng)真?”
“若不是送你過去的,那這些花又是從何而來?”項竹月陡然作色,“難道有人渾水摸魚,貪污倒賣,以次充好不成嗎?!”
那兩個雜役聞言登時嚇得魂飛九天,忙不迭磕頭喊冤。
項竹月冷然從袖中甩出一條長鞭,朝這兩人兜頭揮下,“便不是貪墨,也是瀆職!既如此,這兩條性命也不必要了罷!”
長鞭如蛇出洞,迅如驚雷,去勢極快,激蕩周遭空氣泛起細小花火。
這一鞭若是抽實,那兩個雜役便要當(dāng)場碎裂天靈,劉巧娥面色遽變!
想也沒想,五指一抓,硬生生將那長鞭攥入掌心:“管事息怒��!”
修士體格遠較凡人強健,這一鞭雖然沒抽斷她一只手,卻也蓄勢極深,抽得劉巧娥掌心霎時皮開肉綻!裂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橫流!
趙老二并雜役:“劉娘子!”
劉巧娥忍痛迎上項竹月平靜的目光,哪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今日這陣仗壓根就是沖著她來的!
她在項竹月手底下做事,自認也算勤勤懇懇,謹小慎微,與她無冤無仇。
何必今日突然作色為難?
電光火石間,劉巧娥終于想起一人。
范舒云!
前些時日,她才聽聞范舒云從思過谷釋放的消息。
從被關(guān)押到釋放,僅僅這十多日的功夫,太快了!定然是他那位內(nèi)門的姑姑在背后走動了關(guān)系。
內(nèi)門弟子想要報復(fù)外門子弟,壓根無需自己動手,只需對手底下的人稍稍釋放出這個信號,便有一大批外門子弟甘愿為馬前卒。
果不其然,見她受傷,項竹月唇角綻開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我?guī)湍銘土P這些失職的雜役,娘子這么著急攔我作甚?”
對方既然是刻意尋釁而來,那再辯白也無意義。鞭勢太老,這一鞭之下,她已受了內(nèi)傷,劉巧娥生生咽下一口血沫,當(dāng)機立斷,先趕趙老二跟那兩個雜役離開。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項竹月也未攔她。
劉巧娥這才跪下認錯,“大人,全是在下的錯,在下方才想起,這一批是要淘汰的陳貨,是小的疏漏,才將這陳貨錯送到管事面前,險些誤了大事,還請管事息怒�!�
她態(tài)度卑微,語氣討好,袖子底下的那只手血流不斷。
項竹月眼里,劉巧娥不過螻蟻,犯不著費多少心力,敲打一番趕出去也就罷了,便順勢剝奪了她這個分管花田的小職位,將人趕走。
劉巧娥一出花棚,手底下的雜役們都圍攏了上來。
趙老二:“娘子你這傷!可要緊?項管事到底是怎么說的,奇了怪了,這一批花不應(yīng)該有問題啊。”
劉巧娥受了傷,實在很難有什么耐心:“別喊娘子,喊什么娘子,如今我已經(jīng)不是你們的娘子了!你們今后,小心行事,自求多福罷!”
一眾雜役都變色:“劉娘——怎會如此?”
但劉巧娥卻已經(jīng)無心再羅唣。捧著傷手,劉巧娥皺眉往水云澗而去。
她傷勢太重,不處理不行。
才出了浮云谷,走到半路,迎面卻又碰上一行蒙面人攔路。
劉巧娥止住腳步,警惕地瞪著眼前這一行男人。她確信自己未曾見過這些人。
“范舒云叫你們來的?”
“范舒云呢?”
這些人也不回應(yīng)她,為首一人一揮手,一時間各色靈光、寶器飛出將她團團圍住。
劉巧娥大驚失色,下意識想跑,非但沒跑出包圍圈,還被各色靈光擊中手腳關(guān)節(jié),她腳下一軟,撲倒在地。
身上早已多出十幾道傷口。為首的那人走到她面前,拽著她頭發(fā)將她拉回去,抬手就給了她兩耳光,扇得她頭腦發(fā)暈,口鼻流血。
“小賤人。”
“跑?還敢跑?”
劉巧娥勃然變色:“老母嚴禁門人殘殺,你們怎么敢?!”
“誰說的我們要殺你性命了?”
一道熟悉的柔媚的嗓音響起。
人群分列兩旁,讓出一條道路。
范舒云陰沉著一張臉,緩步走近,“你讓老子吃盡苦頭——”
“劉巧娥�!狈妒嬖颇笞∷骂M,咬牙,“老子倒要問問你。是怎么敢的?”
范舒云來者不善,來勢洶洶,劉巧娥心里一慌,觸目見他帶來的那些個打手,全身都軟了下來。
她心里咚咚直跳,仍強作鎮(zhèn)定,冷冷說:
“范舒云,思過谷沒把你關(guān)明白,你這是又想回去了?”
這是提醒她,合歡宮可不興殺害人命。
范舒云卻輕笑起來,“我還真當(dāng)你天不怕地不怕,原來你劉巧娥也有怕的時候�!�
一滴冷汗從劉巧娥鬢角滑落,范舒云指腹用力一抹,揩了那滴汗水,笑說,“誰說我要害你性命了?你我同門一場,雖然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可我卻不能不顧念同門情誼。
“你說你,拜入合歡宗也這么多年了,卻連雙修的云山伴也無一個!我這不是友愛同門嗎?便尋來這一二三四——這幾個好漢子�!�
范舒云回望了身后那些男弟子一眼,饒有興趣道,“要不,你挑一個。”
“范舒云!”劉巧娥尖聲叫道,“你敢?!”
“我敢?!”范舒云面色遽變,揚手一巴掌甩得劉巧娥偏過臉去,“我怎么不敢?!呸!小娼婦!別給你臉不要臉!”
“今日便是在這里將你辦了,合歡宮內(nèi)又有誰說我一聲不是?!”
合歡宮畢竟是以房中入道,風(fēng)氣自與其他教派不同。奸-□□女這項罪名在合歡宮中自然不成立。
“倒是你,入了合歡宮這么多年,還裝得什么貞烈不成?”
劉巧娥忍不住瞧了一眼周圍那幾個男弟子,這幾人個個生得健碩雄壯,她心頭一顫,恐懼萬分。
說什么顧念同道,助她雙修,說白了不過是采陰補陽。
這宮里又不是沒脫陰陽而死的男女弟子。
她面色終于霎時灰敗如雪。
范舒云不意見到,如此桀驁跋扈的劉巧娥竟然蒼白了臉頰,咬緊牙關(guān),發(fā)起抖來。
那是從靈魂深處泛出的恐懼,眼前飛快地掠過零零散散,光怪陸離的片段,勾連起那段最難堪,最黑暗,也最不愿意憶起的回憶。
她是劉巧娥?
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