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平日里便充作老母書房,
堆放些書籍雜物,
老母平素里不準(zhǔn)旁人入內(nèi),更遑論收拾了。道長是頭一個�!�
“屋里有些亂,道長見笑,
當(dāng)心腳下�!�
話音剛落,慕道瑛便險些被地上一只白玉筆洗絆倒,他彎腰拾起那筆洗。見地上渾如擺地攤似的,
支起一個又一個亂七八糟的攤子。
再抬眼看看,墻角的幾只書柜像巨大的獸口,被人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搖搖欲墜,吐唾縱橫。
慕道瑛邁過腳下的地攤,
又隨手拾起地上的一本書。
這一看,不由一愣,這竟是《青叟經(jīng)》的殘卷。
《青叟經(jīng)》出自修真界一位久負盛名的大能高德——青燈老人之手。青燈老人性子疏闊瀟狂,入道之前也是一代的耆儒,道成之后,
云游四方,在東華界久負盛名,
隨后百年便渺無蹤跡,仙蹤莫測了。
他仙隱前留下的這本《青叟經(jīng)》,
更是成了修士們彼此廝殺,競相追逐的至寶。
可如今這本寶笈竟這樣被隨手棄置于地。
慕道瑛出生書香,舉手投足難免多了些文人習(xí)氣,對以儒入道的青燈老人推崇備至,欽佩至極。
他愛書,惜書,一見這些書封皮積灰,內(nèi)里紙面干凈,便蹙起了眉頭。
“老母搜集這些書,竟從來不讀嗎?”
程洵笑道:“老母只愛藏書,不愛讀書,這些書,確未見她如何讀過�!�
文字的意義便在于被和傳播,如今卻被人藏在暗室中落灰,焉能不稱之為“暴殄天物”?
慕道瑛心如刀割,不忍見書墨落如此遭遇,索性捋起袖子,自己收拾起來。
程洵見狀便一同幫忙。
饒是秉性溫柔如慕道瑛,越收拾,心里也不免越氣悶,多少他曾經(jīng)遍尋不得的珍品孤本竟然就被劉巧娥隨手拿來墊桌角!
對劉巧娥的不滿水漲船高的同時,另一個疑問又涌上心頭。
“老母為何會養(yǎng)成此嗜好?”慕道瑛忍不住問。
要知道,單單這一間偏殿的藏書之豐都令他心生妒羨。
程洵拿起一本舊書,輕輕吹去封面上的灰塵,搖搖頭:“這我卻不知了�!�
“或許道長下次見了老母可以問問看?”程洵微微一笑,帶了點揶揄,“老母說不定會告知道長緣由?”
這話一下戳中慕道瑛心頭郁結(jié)之事,慕道瑛抿了唇,沒吭聲了。
他跟程洵,因著劉巧娥的存在,關(guān)系頗有些尷尬,并沒有多少閑話可敘。
其后,兩人便不再多言,只齊心協(xié)力將這些書本重新分門別類,造冊登記。
只可惜,偏殿里的藏書實在太多太亂,待到太陽落山,也才收拾了一個柜子出來。
眼見天色不早,慕道瑛也不好再留程洵一直耽延在此。
他主動謝過他,“瑛日后既然要長住偏殿,這些書我一人慢慢收拾也是來得及的�!�
程洵嘆了口氣,卻承諾道,“今日天色的確不早了,道長一人恐施展不開,若你不棄,日后我還來幫你�!�
“若能收拾齊整,老母見了心里也高興�!�
二人雖相處不長,這一下午的時間也只各自悶頭忙活,話說得也少。
但程洵文雅的談吐,溫和的性情,也令慕道瑛心中升騰起淡淡的好感。
二人又寒暄了幾句,程洵正要離開,慕道瑛遲疑了一下,叫住了他。
“不知老母的……”
“男寵”這個詞實在有些難以啟齒,慕道瑛頓了一下,艱難開口,“賓客,平日里是如何——”
慕道瑛問得含蓄委婉,但程洵一下子便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當(dāng)下忍俊不禁道:“你自過你的日子便是,倒也沒什么不同,若是老母想見你,自會有人提前來通知你�!�
這個回答并不能安慰慕道瑛內(nèi)心的郁結(jié),不過聊勝于無。
程洵離了偏殿。
慕道瑛無事可做,便隨手拿起一本打掃干凈的游記看了起來。
說來也怪,這室內(nèi)藏書從諸子六藝,詩詞歌賦,再到山川地理,雜文博物,近乎本本都貼合他的心意,書籍作者也都是他崇敬的名家前輩。
慕道瑛幾疑心這偏殿簡直是為他量身打造的了。
他性情淡泊,物欲極其簡樸,若是從前,能與這些書為伴,一床一椅,足可閉門不出,樂不思蜀。
可如今每翻過一頁,劉巧娥的臉便浮上心頭。
慕道瑛擱了書,心中很難不對即將到來的“男寵”生涯而感到惴惴不安。
他擔(dān)心了足足有十?dāng)?shù)日。
這數(shù)十日內(nèi),程洵果然遵守承諾前來幫他打理書柜�?伤鶕�(dān)心的對象,劉巧娥卻遲遲沒有現(xiàn)身。
若說完全沒現(xiàn)身倒也不準(zhǔn)確。
這一日,慕道瑛正同程洵臨窗對弈。
他二人實屬是同一類人,程洵又得了老母吩咐看顧著他些,二人走得近了也是情有可原。
慕道瑛才落下黑子。
一個石倌突然來到門前,道是老母有命。
程洵笑著恭喜:“道長機緣今日便來了�!�
慕道瑛不動聲色,心頭猛地一沉,料想還是躲不過。
孰料,那石倌卻沖著程洵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給二老爺問好,恭喜二老爺,老母請二老爺過去伺候�!�
慕道瑛有點懵。
程洵微微睜大了眼,“我嗎?”
石倌道:“除了二老爺還能有誰呢?二老爺快些吧,休得讓老母多等。”
程洵微露歉意:“這……抱歉,慕道長,你瞧……這局棋恐怕是下不完了。”
慕道瑛點頭:“老母既然來請,道友快去便是,至于這棋,倒不打緊,改日再下�!�
程洵按定袍角,跟著那石倌匆匆去了。
程洵走后,慕道瑛緩緩松開手,從剛才就一直被他緊攥在掌心的黑棋當(dāng)啷落在棋盤上。
他微微吐出口氣,慢慢將桌上殘局收攏。
等最后一顆黑棋歸入棋笥,窗外不知何時已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來。
松風(fēng)微雨,撲面而來,慕道瑛既松了口氣,心里卻無端地有些空。
這自然不是失落。
他這些天里日夜惦念著劉巧娥的動向,不上不下的等待是最磨人的。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就好比死刑犯,等到脖子上那一刀落下,一直高高吊起的心才能安穩(wěn)落肚。
非止慕道瑛這廂琢磨不透劉巧娥所思所想。
程洵自認為最了解劉巧娥的,此刻也有些摸不清楚她心中所想。
劉巧娥披頭散發(fā)坐在床邊,程洵拿著梳篦一點點給她梳頭。
她頭發(fā)烏黑如墨,但發(fā)質(zhì)太軟,容易打結(jié)。
“老母將他強留在浮花殿,為何又不見他?”程洵一邊梳,一邊柔聲問。
劉巧娥道:“你是吃醋了?還是在為他鳴不平?”
程洵耐心地梳理著她發(fā)上一個扣結(jié),溫言道:“只是心疼老母罷了�!�
劉巧娥抿緊了唇角。
程洵并不十分擔(dān)心慕道瑛搶奪了他的地位,他一直以來便將自己的位置擺得十分清楚。
他跟老母相識已久,感情深厚,但老母對他并沒有男女之情。
而他對劉巧娥也沒有男女之間的獨占情深。
若說很久之前或許還有的……
但后來,他認清了現(xiàn)實。
他清楚,他永遠也比不過那個人。
所以他退回到了自己本該待的那個位置。
非要說個明白,如今他二人便是多了幾分親昵曖昧的兄妹之情罷了。
慕道瑛卻不同。
程洵很清楚慕道瑛對于劉巧娥的意義。
程洵輕聲道:“只怕其他人心里有怨氣�!�
程洵的擔(dān)心并非沒有道理。
慕道瑛這些時日雖然表現(xiàn)得十分低調(diào),一直留在偏殿讀書修煉,閉門不出,但奈何臨芳殿一眾男君們已明里暗里將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這低調(diào)便成了清高自傲。
這位被老母安頓在浮花殿側(cè)殿的孤高美人究竟是誰?竟得老母如此看重?
男君們明面上不敢鬧出太大動靜,私底下卻也偷偷遣人打探了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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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慕道瑛又從偏殿中翻出一篋舊書。
這些舊書久無人翻閱,潮霉得厲害,今日天氣晴朗,他便難得出了殿來曬書。
這些舊書,被他一本一本,細致地平鋪在高腳凳上。才鋪了半篋,遠處忽然響起一聲朗笑。
“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慕道長嗎?”
慕道瑛緩緩直起身,凝眸。
見三五個具傾城之色的年輕男人迎面朝他而來。
這些年輕男人,有的面容清俊,有的生得艷冶。
他心想,這恐怕便是劉巧娥那些男君了。
為首的一個拱手自敘,“在下姓何,單名一個川字,久仰道長大名,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虛傳。”
慕道瑛皺緊了眉,他還不至于天真到真以為他們是來跟自己搭訕的。
何川面露微笑,眼里卻閃動著不加掩飾的試探之意。
“早聽聞浮花殿中來了位玉人,今日一見,可將我們幾個舊人都比下去啦�!�
慕道瑛平靜道:“道友謬贊,瑛蒲柳之質(zhì)如何能與道友相提比論�!�
何川搖頭微笑:“道友,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謙虛固然是好,但謙虛太過,只怕旁人要以為你虛偽了。”
慕道瑛抬起眼,何川眼光閃動,寸步不讓與他四目相對。
都說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慕道瑛不動聲色想,這實在不盡然,也不公平。
這男人之間,爭起風(fēng)吃起醋來,比女人可露骨多了。
何川臉上那點敵意一閃而過,竟還能面不改色,笑著請他逛園子。
慕道瑛自然出言推辭:“不巧,諸位道友也見著了,在下如今正在曬書,實在抽不開身,只能謝過諸位道友好意了�!�
何川笑道:“這有何難?我們幫你鋪開,你盡管跟咱們?nèi)ス�,等逛得差不多了,這些書不也曬得差不離了?”
胸口微滯,喉口泛起一陣細微的癢意,慕道瑛皺了皺眉,右手抵唇輕咳了兩聲。
自從跟劉巧娥過了幾招之后,他便一直傷重未愈,傷口牽連到肺,每天躺在床上,如拉風(fēng)箱一般。
以何川為首的一行人等靜靜等他作出反應(yīng),大有他不同意便不走的架勢。
若這些人硬來,他委實也沒什么好辦法。
倒是可以去尋人解圍——
但傳到劉巧娥那里,像什么樣子。
慕道瑛不傻,縱不通男女情愛,也知曉劉巧娥晾他這些時日,是在等他主動低頭。
“既如此,”慕道瑛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那瑛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何川朗笑一聲,大喜道:“在下便知慕道長是個平易的!”
說著,便要伸出手來,與他把臂同行。
慕道瑛蹙了眉尖,裝沒看見,低頭去收拾書頁:“平易?”
何川笑:“慕兄不知,你來這幾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眾人想見你一面都難。久而久之,人家便都說了,這位玉劍丹心是個清高出塵的,跟咱們這些以色侍人之輩不一樣�!�
慕道瑛容色平靜,恍若沒聽出他言語間的譏諷:“在下前日生了個小病,身體抱恙,羞于令諸位見此病容。”
何川關(guān)切道:“��?瞧著慕兄臉色確有些蒼白,可好些了?我這有一株千年老參回頭便給慕兄送來?”
他身邊一位青衣少年名喚涂欽的,烏發(fā)紅唇,雙眸瑩潤,極為俊俏漂亮,聞言也笑道:“可是上回你跟老母出門時得的那只?你那日為救老母受了好重的傷,老母賜下這人參,說你學(xué)藝不精,讓你好生將養(yǎng)的。你今日倒是大方。”
何川跟他有來有回,還不忘順提一嘴慕道瑛:“慕兄是老母近來新歡,身體不好如何伺候老母?”
慕道瑛被踩這一腳,也不生氣,拱手道,“何道友客氣,既是老母賜下,在下又豈敢奪愛?”
一群大男人,你來我往,唇槍舌劍,打了半天機鋒,才把這高腳凳上的舊書鋪展干凈。
隨后,便以何川、慕道瑛打頭,其他人作陪的架勢,繞著浮花峰游覽了一圈。
近日槐柳漸密,春氣漸暖,單衣覺厚,眼看著便要入夏。
眾人走了一圈,后背都微微熱出了點薄汗,何川便提議去臨芳殿。
那兒有一處水榭,在那里設(shè)宴迎接慕道瑛這個新人。
其他人自然連聲叫好,至于慕道瑛本人的意見反倒可有可無了。
席上,何川變出個紅木匣子,遞到慕道瑛面前。
慕道瑛不解其意,“道友這是何意?”
何川哈哈一笑:“這是咱們幾個送給慕兄的一點心意�!�
這半天虛與委蛇下來,慕道瑛已經(jīng)十分疲憊,饒是如此,仍強打起精神,揭匣一望。
頃刻間,五彩輝光涌出,寶光在他眼底流轉(zhuǎn),這竟是一匣子的女子頭面,朱釵首飾以至于胭脂水粉,一應(yīng)俱全。
何川含笑,目含譏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