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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他劍勢慢了下來,此時倒是柔如春雨,如春蠶結(jié)繭一般,一點點包裹朱紅,纏它

    而之前往來無阻的血蛇,終于被漫天柔沉的劍光所牽絆住腳步,謹慎地原地飛舞,周旋。

    這場拉鋸戰(zhàn)令慕道瑛唇角鮮血淌得更加洶涌。

    可偏偏就在這時,一陣細微的碎裂聲傳來。

    是劍碎裂,還是人碎裂?

    此時的慕道瑛,渾如一把緊繃到極點的弓弦。

    他手上那把凡鐵鑄就的長劍,終于支撐不住雙方修為威壓,驟然崩裂,碎成幾截!

    靈力炸開的一瞬間,那道淡青色的身影被反噬的氣流“轟”地擊飛數(shù)丈!

    終于!

    弦斷人傷!

    他如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般,重重砸在了尖銳突起的石壁上!

    “嗤”,突起的筍形靈礦深深刺穿了他的背心。

    慕道瑛五臟俱裂,軟綿綿地順著石壁滑落,跌倒在地上,“咳咳”噴出一口混雜著臟器碎肉的鮮血。

    眼前一片發(fā)黑,恍惚間,他看到一片潔白的裙擺。

    經(jīng)歷過方才這樣激烈的對陣,她裙擺竟依然潔凈如初,纖塵不染。

    只是此刻,層層蓮瓣般的裙擺,在地上一劃而過,才染了他的血,在他眼底綻放出妖冶紅蓮。

    慕道瑛劇烈地咳嗽著,眼里泛起昏蒙霧氣,看著劉巧娥一點點走近。

    “你到底在堅持什么?”劉巧娥皺了皺眉,復(fù)雜地看著眼前這個破布一般氣息微弱的男人。

    慕道瑛不說話,只低頭不斷咳嗽,血沫嗆進了喉嚨,他喉口發(fā)癢,脊背輕輕地像個蝦子弓起。

    可就算他不說話,劉巧娥也驚異地覺察到他在想什么。

    她當真了解這個男人至深了。

    她凝望他殘破的身影,倏地升騰起一個念頭,“你在自罪,自罰?”

    慕道瑛聞言,緩緩合上眼。

    她蹲下身,抬起他的下頜:“看我�!�

    他渾身上下抖得很厲害,仿佛在經(jīng)受莫大的痛苦和恥辱。

    慕道瑛別過臉,唇角不斷滲出血沫,以這種方式表達著自己微弱的反抗。

    劉巧娥沉下臉,使了點兒勁,卡著他下頜又一次轉(zhuǎn)過來。

    慕道瑛一言不發(fā),淡色的唇角幾乎抿出鮮血,倔強地再次偏過頭去,密繡的漆黑眼睫滲出一點淚珠。

    劉巧娥冷笑一聲,拇指狠狠抹去他眼角清淚。

    他肌膚仿佛已經(jīng)不能忍受外物再一步的刺激,狠狠地又顫抖了一下。

    劉巧娥從袖中摸出一把纖長的劍丟到他身上。

    本命劍與修士神魂相通。

    感覺到逢春的氣息,

    慕道瑛怔了一下,終于無法再裝聾作啞,忍不住睜開眼。

    瞥見那劍,他烏沉漆黑的眼珠微微睜大了些,“逢春……?”

    “是你的逢春。”劉巧娥面無表情道。

    那日她見他被食骨宗圍殺,驚怒交加,事后便叫程洵幫忙聯(lián)系仙盟,,她本來打算將這把劍送他。

    可沒想到,他竟騙她!若是尋常人等或許情人哄兩句便也揭過了。

    可她不是。

    她不能容忍背叛!她原本就是恨他的,只不過那股恨意被愛意所掩藏。

    如今被他的欺騙徹徹底底勾連出來。

    她被風(fēng)花雪月迷暈了頭腦,自從羅那吉出現(xiàn)在宿霧城時,她便當知曉,她跟他從來沒什么未來可言。

    慕道瑛仿佛想到什么,又怔住了,臉上再也維持不住故作的冷淡。

    “你……”他忍不住抬起眼唇。

    眼底掠過一絲驚訝掙扎,唇瓣惶急地微顫,微微揚起的下頜,像在渴求什么。

    可到底渴求什么,慕道瑛心亂如麻,也毫無頭緒。

    “你明知道你殺不了我。”劉巧娥的嗓音如冷雪一般,遙遙地,仿佛從天上飄來一般,滲入肌膚。

    慕道瑛身子一顫,終于低低地開了口,迷茫說,“可我不能不做……”

    親眼見劉巧娥殺了靈元,他本該恨的,可他恨不了她。

    又不敢愛她。

    既無法全心全意地恨,也無法全心全意地愛,便只能做此選擇。

    明知會輸,仍豁命一搏,是為靈元,為這師生情誼。

    知曉縱然搏命也傷不得她分毫性命,是為了她。

    到最后,折磨的也就只有自己。

    兩種情緒在心底激蕩交織,幾乎快將他撕裂成血淋淋的兩瓣,慕道瑛不禁苦澀道,“你殺我罷�!�

    劉巧娥冷嗤,“愚蠢。”

    慕道瑛抿緊了唇。

    劉巧娥沒有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她拿逢春拍他臉頰,嗓音干枯而平淡,

    “這次,我不殺你,若有下次,用這把劍來殺我罷。”

    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毫無留戀。

    這場戰(zhàn)斗因為慕道瑛劍毀人傷,并不算漂亮,可在場一人竟無人敢言。

    直到劉巧娥走后,場中的寂靜才被人打破。趙言歌、沈澄因等人匆匆擁了上來。

    “寧瑕!”

    慕道瑛卻仿佛將全世界都遺忘了,半條腿費力支撐他坐起,垂眸靜靜地瞧著懷中的逢春。

    看得很仔細,很專注,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它一般。

    細白枯瘦的指尖顫抖著摸到劍身,一寸寸歷歷撫過,仿佛撫摸無緣的愛人的鬢發(fā)。

    入道這數(shù)年來,不問風(fēng)月,孰料第一次動心,竟落到如此慘烈收場。

    不過短短幾日,倒果真短如一場春夢無痕了。

    -

    四大家這次聯(lián)合,是為返魂燈而來。

    如今,靈元身死,返魂燈到手,便再無停留的理由。

    至于食骨宗及魔門在這里做的這些事,則由劉巧娥、宋妙菱、賴永樂、趙言歌、狄沖等人聯(lián)合給仙盟打了個報告。

    后續(xù)諸事宜,自有仙盟負責。

    劉巧娥唯一插手的是鄭紳及任家村村民的處置,她另給當今仙盟盟主秦仙都去信一封。

    秦仙都允了她的請求。

    又過幾日,眾人在宿霧城中分別。

    趙言歌走得最快,仙盟如今尚未看出那迷藥或跟大夢丹有關(guān),可事涉自家掌門,他不敢輕忽。

    他將受傷的慕道瑛帶回,卻連照顧他的時間都沒有,便將他托付張素心,吳云華等人,自己連夜出了宿霧城。

    之后走的是宋妙菱,狄沖。

    狄沖臨走前,特地拜訪了劉巧娥。

    這倨傲冷淡的少年,對她倒是頗為尊敬,“世人多人云亦云之輩,傳言多不實。

    這些天里,小子親眼見老母殺伐果斷,指揮若定,是乃當世難得之英豪。

    望下次仍有重聚合作之機�!�

    說完,一拱手,領(lǐng)著一大批太和宗弟子,浩浩蕩蕩上了飛舟,甩下一道干凈利落的背影。

    劉巧娥皺著眉,驚疑不定,莫名其妙,除了個“炮仗一般,比她還易燃易爆”的莽狠形象,她對這少年幾乎全無印象。

    沈澄因憂心慕道瑛的傷勢不愿走,

    可慕道瑛自從那日折返,便將自己關(guān)在客房中,不見一人。

    賴永樂勸:“算了,小沈!若是以前,我還贊同你跟那慕小子多走近點,但如今,你看他跟老母……”

    “你看他那樣子,他心里有人了啊�!辟囉罉穱@息。

    想起不日前震動眾人的那一場慘烈對陣,沈澄因心中酸澀。

    “再說了,他這一戰(zhàn)自毀了根基……還想有所成就,難啊。

    “乖啊,小沈,這天下還有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到時候你喜歡哪個,叫你師父給你挑!再不成也不必非得糾結(jié)這些男女情愛,像你師叔我這樣一個人不也挺好?”

    沈澄因澀然:“多謝你,長老,我都懂。”

    二人談心之后,第二日,沈澄因便跟著游劍閣的隊伍離開了宿霧城。

    她前腳剛走,后腳程洵便帶著一批合歡宗弟子趕到了宿霧城,親迎老母回宮。

    一直到合歡宗的飛舟架臨宿霧城。

    這也是,慕道瑛時隔這段時日,第一次,走出客房。

    這一次戰(zhàn)斗,令他受了嚴重的內(nèi)傷,根基幾乎被毀了泰半。

    玉清觀弟子找來醫(yī)師,都搖頭說無救了,恐成廢人了。張素心等幾個年紀小的忍不住哭了出來,可慕道瑛反溫言寬慰他們。

    飛舟到時,慕道瑛靜靜站在客棧外的那顆高大的白玉蘭樹下。

    他受傷太重,暮春時節(jié)也嚴重畏寒,裹了厚厚的白狐裘。蒼白薄透的臉蛋擁在那一小圈白茸茸的毛領(lǐng)間,愈發(fā)顯得漂亮得毫無生氣,

    軒軒清舉,玉樹臨風(fēng),不像之前那個破落道士,倒顯出幾分本來世家公子的矜貴風(fēng)華來。

    程洵遠遠也瞧見了慕道瑛,他既不上前,只沉默地站著,縹色的身影,淡得幾乎成了靜默的慘白。

    而素來對他最為看重的劉巧娥,竟也視若無睹。

    來時的路上,程洵便多多少少已探得了口風(fēng)。這回他雖未隨行——

    他自然也知曉老母的意思。

    雖說他跟劉巧娥二人只如兄妹相處,但兩個她的男人待在一處,總不太好。她瞧出來,他雖表現(xiàn)得舒朗大度,但慕道瑛畢竟不同其他那些男寵,他總是有些在意的。

    程洵人不在,卻頗關(guān)切劉巧娥的衣食住行,那些隨行她身邊的弟子也會定期向他跟陳玉柔回報。

    這場對戰(zhàn),程洵沒親眼目睹,卻也知曉了八九不離十。

    “老母當真不帶他回宮?”他問。

    劉巧娥冷淡道:“不是你們說我對他有執(zhí)念?最好收了他,破了這個執(zhí)念?”

    “陳玉柔話說得不假,我如今看來,他跟尋常男子也沒什么區(qū)別�!�

    破了執(zhí)念嗎?程洵不敢茍同,他覷著劉巧娥的神色,想了想,主動走到了慕道瑛面前跟他招呼,“慕道友。”

    慕道瑛沒想到程洵會過來,猶豫了一下,輕輕頷首回禮,“二老爺�!�

    禮節(jié)雖妥當,可不知為何,再見程洵隨侍劉巧娥身邊。

    他心里竟再也回不到從前那般坦然相對,彼此欣賞的時候了。

    他烏黑的眼珠靜靜瞧著程洵,很難不如鯁在喉,竭力想回到從前那輕描淡寫,從容有度的君子之交,卻再也找不到當時的心境。

    慕道瑛頓了頓,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沒有妒忌程洵的理由。

    倒是程洵。

    這多少事慕道瑛頭一次品嘗到吃味兒的滋味,于感情一事上,他仍是青澀稚拙的少年,心里仿佛有團火在燒,燒得他很難保持昔日儼然鎮(zhèn)定。

    他不禁佩服起程洵竟一直能保持大度。

    這樣一來,又難免胡思亂想,跟他比較。

    心境一變,他便能捕捉到些細微的東西,譬如說,程洵作為一個男人對劉巧娥的情誼。

    而他之前,竟認為程洵不過也是在劉巧娥手底下辦事罷了。如今想來,二人關(guān)系又豈如此簡單——

    想到這里,他心里便又不太好受了。慕道瑛逼自己緩沉了心頭浮念。靈元如今是橫亙在他跟劉巧娥之間的一道傷疤,他沒法恨她,卻也不能罔顧師仇,坦然逾越。

    恐怕,他跟劉巧娥也就到此為止了。

    他想恨她,將自己閉鎖在房中的那些日子里,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要恨她。

    如果他當真能恨她便好了。

    只可惜,比起恨她,他更痛恨自己的無能。

    師尊既已傳訊,可自己仍護不住他的性命。

    她也早已明說,必定殺他。他明明曾有無數(shù)次的機會的。

    她與靈元素無仇怨,只是為了拿到春簡,參加春臺問道,替仙盟辦事,公事公辦。

    他應(yīng)當恨的是清虛,仙盟,是隱藏在仙盟之中的幢幢鬼影。

    他出生士族,見過官員落難被斬,家人不去怪當權(quán)者,難道還要去怪劊子手嗎?

    他修為低微,無能為力,又有何顏面遷怒他人!遷怒劉巧娥,除了繼續(xù)暴露自己的虛弱無能又有何用處?!

    還有那句“別為……”

    別為什么,在此情形下,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釋。

    便是別為他報仇。

    這的確是最符合師尊性子的留言。

    師尊是怕他日后深陷仇恨,還是說,師尊亦明了他的虛弱無能?

    不管哪一種解釋都是慕道瑛不能承受之痛楚。

    倒是程洵主動開了口,“慕道長,宿霧山離小茅嶺很近�!�

    慕道瑛面露不解,不意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小茅嶺,名不見經(jīng)傳……

    正思忖間,程洵又道:“道長去過小茅嶺嗎?”

    慕道瑛想他提起這地名,定有深意,他隱約覺得耳熟,蹙眉想了一會兒,仍未想出頭緒,“似乎,并未�!�

    程洵道:“小茅嶺雖然不大,也沒什么奇景,但風(fēng)光也算秀美,頗有些野趣,道長應(yīng)當去一次,散散心也好�!�

    慕道瑛抬睫對上程洵的視線。

    他確定了程洵的別有深意。

    程洵緩緩道:“說不定,道長會另有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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