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他暗層次的認(rèn)知里,蔣州是站在他頭頂好遠(yuǎn)很遠(yuǎn)的人物,是需要他把頭仰得高高的還不夠,要脖子伸得長長的,腳踮得高高的,才能勉強(qiáng)看見一點可憐的腳底的人物。
高高在上的人物面前是不能多說話的。
上工時間已經(jīng)過了好久,其實他一個被打的對象上的工還不是給別人上的,自己啥也留不下。但不敢不去呀,不去就被吊起來打。
漢子扒拉幾下自己被村人剃成類似寸頭,東一塊光,西一塊缺的頭,「俺。俺,俺得去上工嘞,蔣同志,你,你不去撒」。
蔣州停下拉開床邊柜子抽屜的動作,看他一眼,“洗漱……”
他趕緊點頭,嘴里連忙配合自己的頭應(yīng)到,“是是是……”邊栓褲帶邊去洗漱,慌張的行走間,扯到傷口疼處,小聲喊了幾聲又憋住了。
漢子是干慣了活的人,手腳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完了。
兩人沿著泥坎子一前一后。
漢子這次走在蔣州前面去了,還是那條小道,許是昨天是第一次,漢子被頂?shù)煤萘�,走路有些夾屁股,一扭一扭的。
到隊里的時候,張超超正邊敲玉米棒子邊和三個女知青說的歡,隊里其他人都下地了,讓他們收剛挖出來的土豆。
漢子的工不是這個,他得去挑糞,看見幾個知青,知道蔣州要和他分道揚鑣了,心頭有些失落。
有些想要和蔣州道別,但因為人多,不敢主動對人開口,還是作罷。
他埋頭朝糞池子走去,路上忽然尿急,他左右看了看,確認(rèn)沒人才朝路邊一處草叢走去,正要解開褲帶,手被人握住了。
他嚇得立即轉(zhuǎn)過頭,剛要甩手,才看清是蔣州。
松了一口氣的同時,漢子腦子開始發(fā)蒙,「蔣同志,你不去上工么」。
誰知道蔣州回他牛頭不對馬嘴的一句話,「去廁所里」。
漢子疑惑的看著他,沒聽懂,“�。俊边@地的人都不怎么講究,不管男女,尿急直接找個沒人的草叢一通撒了就行。
蔣州沒有說話,但是拉著漢子的手沒有動。
漢子掙了掙,沒掙脫,他的尿包子漲的很疼,臉憋的通紅,「俺要尿出來了,同志,你松開撒」,他急得蔣同志改成了生疏禮貌的同志。
這時他看見蔣州臉上有了些變化,什么變化說不清,也看不明白,可他總覺得這變化不是太好。
但他已沒有閑暇去細(xì)思那變化。尿憋的尖銳酸痛狠狠刺進(jìn)他的小腹,漢子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尿出來了。
他往大腿里側(cè)夾住自己的腿,努力不讓尿液流出來,眼里都是懇求,可憐兮兮的看著蔣州。
雖然被那點無來由懼怕的變化唬得有些膽怯,但還是硬著頭皮盡力懇求。
「同志,你,我真的憋不住了」,還是沒有變回蔣同志。
他那不夠用的腦子不會注意到這些小細(xì)節(jié)。
握住他的手終于松開,漢子急匆匆的解開褲帶,都來不及拉下褲子,扶起自己的家伙什,也顧不得蔣州在場了,淅淅索索一陣尿了個痛快。
站起來系褲帶時他下意識不敢去看蔣州。如果這時他看過去,就會發(fā)現(xiàn),蔣州臉上靜靜的面無表情。
漢子站起來,垂著眼,才看見那尿液在泥地上蜿蜒曲折。不僅沾到他自己的布鞋,還沾到了他黑布鞋邊上的一雙運動鞋。
蔣州和他站的很近,所以地上的尿有些沾到了蔣州的鞋子。
「呀」。
漢子連忙拉住蔣州的手臂,把人拉到離那灘尿液遠(yuǎn)一點的地方,面上惴惴不安,嘴里連連道歉,“俺……對不起……俺不知道會沾到你……同志你不要怪我”。
沒有得到回應(yīng),漢子以為蔣州生氣了。也是,人一看就是特別愛干凈的文化人,昨天剛剛被自己尿了一腰,現(xiàn)在又弄臟人家的運動鞋。
那鞋一看就是高級貨,估計自己存?zhèn)幾年都不夠錢賠的,漢子心里難受極了,悄悄拿眼偷看蔣州。
結(jié)果看見的卻是一張仍舊沒有任何表情的臉,漢子有些蒙頭懵腦,這是生氣還是不生氣啊。
就在他疑惑迷糊,為蔣州那面無表情心底繞圈圈時,兩人后面一聲嘶啞的叫罵,“哎,掏糞的,干活了,站哪兒干嘛呢?”
兩人看過去,他們后面不遠(yuǎn)處有道坎子,坎子高出地面。坎子后面有個老爺子手里拿根鋤頭,在朝漢子喊話。估計那老爺子早就在哪里了,是被那坎子擋住了,兩人才沒發(fā)現(xiàn)。
漢子對老爺子怕的厲害,那老爺子每次打他都會到場,總愛用那根長長的大煙桿抽打他,老爺子下手又重,打得他滿身青紫,沒有個幾天是好不了的。
要是讓老爺子以為自己偷懶,下次打他時肯定沒有好果子吃,漢子心中惶惶,試探的縮著頭,“同志,有人叫俺了,那,俺,俺先走了?”
蔣州一言不發(fā)。
沒有得到回應(yīng),漢子不敢看蔣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先是慢慢的低著頭,往后面小心翼翼退出一只腳,并沒有遭到阻攔,他撓撓后腦勺,動作緩慢的轉(zhuǎn)過身走了。
蝸牛一樣的速度走出了十幾米遠(yuǎn),停了下來,莫名不敢回頭看。站了一會兒,沒有人來拉他,胡亂的得出人沒有跟上來的結(jié)論。
像是忽然逃跑的逃犯。步子一下邁得又大又快,趕緊快速奔向目的地。
大概十多分鐘后就到達(dá)了干活上工的地方。
漢子走過柵欄,先是去西側(cè)的茅房拿糞桶的糞勺,然后走到糞池邊上,剛抬手就撞上后面的人了。
他都沒來得及想自己后面哪里來的人,下意識轉(zhuǎn)身大幅度彎腰,頭都快低到地上,焦急的求饒。
「對不起,俺錯了,對不起,對不起,俺有錯,俺的錯」。
他一直重復(fù)這幾句話,好像除了這幾句話就沒有其他詞匯了,這其實是他多年被打下來的慣性使然。與其說些五花八門的廢話,不如干脆的求饒來的有用。
蔣州看著一根棍子對折彎成兩節(jié)的人,腰彎那么深,恐怕那張小口要疼的腿肚子發(fā)抖才行。
「起來」,簡短的兩個字,每個字都冷冷的。
聽見這熟悉的聲音,漢子一愣趕緊抬起頭來。
「蔣同志么,你咋在這兒」。
蔣州知道對付漢子這種老實人的辦法,說不如做。直接去西側(cè)的屋子拿出工具,無需指導(dǎo),第一次就上手很快,動作利落的把糞從糞坑里一滴不漏舀進(jìn)桶里。
這糞坑是胡亂挖一個深坑建出來的,邊緣呈不規(guī)則的形狀,舀糞的人得靠的很近,手里的糞勺才使得上力,蔣州站在糞坑邊上。
離得近了,那糞坑里的臭氣撲面而來,現(xiàn)在又是大熱天,太陽高高掛在天上烤著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生靈,這臭氣揮發(fā)的更多更遠(yuǎn),村里人除了挑糞的人,都遠(yuǎn)遠(yuǎn)繞著這糞坑走。
漢子看呆了,看著蔣州利落的動作。沒有情緒,冰冰涼涼的,不見嫌棄厭惡的臉。
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立即要去奪蔣州手里的糞勺,手伸過去,卻被蔣州一把拉進(jìn)懷里。
「別動」。每個淡而無波的字,都不容人違抗。
蔣州站在糞坑邊上,兩個人搶來搶去,很容易站不穩(wěn)掉進(jìn)那糞坑里面。
雖然蔣州對于這臭味能當(dāng)做沒有聞到,但不代表他愿意沾上這坑里的糞水。
見人,蔣州松開手,冷冷道,「去站著」。
漢子猶猶豫豫,還是不敢違背人,垂頭喪氣的,走過一邊去站著了。
蔣州動作利落,將近十幾分鐘竟然沒喘一口氣,看起來頗為輕松。
可漢子是個老實人,人自己不心疼,他先心疼壞了。
那天牛隊長帶他去上蔣州他們門的時候,半路可是給他仔細(xì)交代過了。人家蔣州可是個大學(xué)生,是家里頭爹媽金貴的寶貝。
現(xiàn)在卻在這兒旮旯里舀糞吶,還是幫他這么,沒人看得起的廢物壞蛋做的事呀。
漢子心里酸的厲害,硬撐了十幾秒,還是破功了。抹了一把淚,無聲的哭了。
他低著的頭下,傳來嗚咽的聲音,「你,你咋能干這種事兒么,你快放下,那是俺干的嘛」。
蔣州壓根就像沒聽見,繼續(xù)挑自己的。十幾分鐘的功夫,兩只糞桶就舀滿了。
漢子心中一喜,趕緊拿著扁擔(dān),上去就要挑糞。
好家伙,這還有人上趕著挑糞的。
蔣州站著沒有動,昨天漢子被進(jìn)的那么狠,走路都打擺子。要是今天干這一下午,腿就別想要了,他漫不經(jīng)心說了一句話。
“你還要不要生兒子,嗯?”
他面上沒什么表情。并不在意的隨口而出的一句話,冷冷淡淡的氣息撲面而來。
沒有暗里的威壓,
沒有明面的毋庸置疑,但無疑捏住了漢子的蛇竅七寸。
漢子連扁擔(dān)的繩套都栓上了,剛要挑著糞桶起身,就聽見蔣州淡淡的這么一句話,他頓時僵在原地,磨蹭了秒鐘,才把扁擔(dān)從自己肩膀上放下來,隨后怯怯的縮到了一邊。
畏畏縮縮就是七寸被捏住的表現(xiàn)。
蔣州慢慢走過去。也不在意那轉(zhuǎn)著圈撲動翅膀盤旋,圍著糞桶打轉(zhuǎn),嗡嗡密響的蒼蠅。筆直的肩,架上扁擔(dān)就走。
留下漢子踮著大腳,脖子都要望長了,看著蔣州越走越遠(yuǎn)的背影,時不時手背抹掉偷偷流出來的眼淚。
「嗚嗚嗚」。
蔣同志真是個好人。
第007章養(yǎng)傷
這地兒荒,能種糧食的地少的可憐。
漢子負(fù)責(zé)的這片糧地,東一塊西一塊的,離糞池隔得有遠(yuǎn)有近,每次來回的時間都不確定,有長有短,遠(yuǎn)的十多分鐘,近的幾分鐘就到了。
一挑但值一工分,每天漢子累死從早到晚都得挑上個十分,他們根本不拿他當(dāng)人用。
蔣州去了許久才回來,因為路上總被人攔住說些閑話,這地方的人喜歡湊熱鬧。
但凡有點消息不一會兒就傳的到處都是了。
有比他大的男人腆著臉跟他套熱乎,有老婆子做媒的,拉住他問東問西。
甚至還有才到他膝蓋的毛娃娃找他要東西吃。
蔣州最厭惡無關(guān)的人找他麻煩,后面懶得應(yīng)付,直接走人。
回來時,漢子卻不見了,糞池邊上亂糟糟的,好些腳印和糞水。
他極少有波瀾的眼一下沉了。
邁著大步,順著那些凌亂,偶爾沾著些血跡的腳印,走到一處廟前。
這廟四周的墻,東缺西少,勉強(qiáng)還在。是個茅草蓋
,大門被拆了,露著個大洞。夾雜方言的人聲從里面冒出來。
蔣州幾步走進(jìn)去,比在場廟里面所有的人都高的身高優(yōu)勢,讓他一眼就望見原先放佛像的廟臺下面,被扔在人群中心的漢子。
漢子渾身被潑滿泥水,衣服被扯的破破爛爛,露出里面許多黑紫傷疤的黑乎乎的皮膚。
臉被扇得紅腫,嘴里被塞塊爛長的裹腳布,嗚嗚咽咽嘴邊流著血說不出話,還在有人不斷踢他,踹他,不論他怎么躲都躲不過。
蔣州輕輕開口,「停」,奇怪的是很小聲卻讓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轉(zhuǎn)過來看他,即使被幾十雙眼睛盯著,蔣州也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冷淡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