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6章
第七十四章
緞紋鳥
曼哈頓,上西區(qū)。
在靠近哈德遜河濱的地方,有一間日落餐廳,是紐約人心中的求婚勝地。
餐廳雖以落日景致聞名,但更多的客人前往這里,卻是為了日落之后的“星空舞池”。
荊夏聽說霍楚沉預約了這里的貴賓席,出發(fā)前特地換了件新訂的Marchesa新款小禮服。霧紗紅裙,更襯得她白膚黑發(fā),美艷動人。
燈光熄滅又亮起,開場舞已過,客人陸續(xù)從舞池回到座位。荊夏放下手中的果汁,看了看墻上的掛鐘,發(fā)現(xiàn)一向準時的霍楚沉,竟然遲到了快二十分鐘。
不知怎么的,手心出了層薄汗,她轉頭想叫服務員,舉到一半的手被人握住了。
“等久了�!�
男人的聲音響在耳畔,很溫柔,滿滿都是笑意。
霍楚沉脫掉身上的大衣搭上椅背,往荊夏對面的位置坐下了。
“怎么才來!”荊夏語氣嗔怪,卻依然把自己面前的那杯威士忌推過去。
霍楚沉拿起來喝了一口,不說話,只是看著她淺淡一笑,仿佛根本沒注意她今天的精心打扮。
荊夏有些失落,但她不想承認。
燈光再次緩緩暗下去,全場的人都紛紛起立,走向舞池。
只有荊夏和霍楚沉沒有反應。
服務生走過來,笑著對他們鞠躬,“下一首歌要開始了,第二首,是所有客人都要加入的�!�
末了又補上一句,“這是我們餐廳的傳統(tǒng)�!�
荊夏還沒消氣,坐著不動,直到音樂響起,她發(fā)現(xiàn)竟然是那首在他們的訂婚宴上演奏過的《Satin
?
Birds》。
“走吧�!被舫疗鹕�,把手伸向荊夏。
荊夏白了他一眼,故意不配合,“我不會跳舞。自己偷著跳就算了,這么多人,不想丟臉。”
霍楚沉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兀自往舞池走,直到站到中間。
餐廳里的燈已經(jīng)完全暗下去,只剩周圍幽藍的水波粼粼。
所謂的星空舞池,其實就是用水族箱裝飾的墻壁。每當餐廳里的燈暗下來,箱底的藍色燈光被水波折射,粼粼地幻化出虛實交疊的光芒。再配上閃爍的小夜燈,起舞之時,便如腳踏銀河。
而霍楚沉站在這一片星光暗影的中心,伸手耐心地等她回應。
荊夏終于勉為其難地起了身。
不及她站穩(wěn),腰身就被男人摟住,音樂幽緩如流水,明明沒有喝酒,荊夏卻覺得有了醉意。
“要我領舞嗎?”霍楚沉輕聲問她。
荊夏點點頭。
“你可以把鞋脫了,站到我腳上。”
“什么?”荊夏挑眉看他,立即又笑出來,“這里是餐廳……”
霍楚沉不聽她解釋,握住她腰的手一緊,催促道:“試一試�!�
荊夏有些忐忑,左右看了看,悄悄脫下高跟鞋。
霍楚沉本來就比她高出一個頭,穿鞋的時候還勉強能跟他對視,現(xiàn)在的荊夏在他面前,更像是個一只手就可以拎得動的布偶。
霍楚沉扶著她站到自己腳上。
這樣一來,荊夏更是只能緊緊抓住他。
音樂和水波一起沉浮出纏綿的氣氛,周圍的溫度在攀升,兩人的姿勢也不知什么時候起,從扶臂變成了摟腰緊貼,像水箱里兩條交纏游弋的魚。
一對同樣相擁而舞的白發(fā)夫妻闖入視線,荊夏感覺到霍楚沉怔了一瞬。
果然,片刻后,他笑著問她,“你覺得我們會變成他們那樣嗎?”
荊夏笑起來,撇嘴道:“不會。”
“為什么?”霍楚沉問。
荊夏將臉重新埋回他的胸口,無所謂道:“因為往后幾十年里,我們大約不會那么和諧。我不是個溫柔的太太,所以你可能還沒活到那個歲數(shù),就被我氣死或者殺了�!�
霍楚沉沒忍住,笑出聲來。
“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霍楚沉繼續(xù)道,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我想早點遇見你�!�
毫無關系的兩句話,荊夏卻聽得酸了眼鼻。
音樂還在繼續(xù),弦樂漸強,曲子愈發(fā)的悱惻。
荊夏覺得霍楚沉突然把她摟得好緊,緊到幾乎奪走她的呼吸。氣息氤氳在耳邊,他再次開口,聲音有些顫抖。
他說:“我十六歲開始經(jīng)營地下生意,殺過很多人�!�
荊夏愣了愣,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突然說這個,但片刻后,她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無波無瀾,無驚無喜,就這樣無言地接受了他一直無法接受的自己。
“所以……我對你來說,是怪物嗎?”
荊夏笑了一聲,“你對我來說是很多東西�!�
放在腰上的手還在收緊,她聽見霍楚沉有些急切的聲音,“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荊夏嘆氣,只覺得霍老板真是越來越難哄了。她難得認真想了想,抬頭看著他說:“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我們是一樣的人�!�
又是長久的沉默,荊夏有些狐疑,覺得今天的霍楚沉似乎不太對勁。
然而不等她問,只聽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地嘆道:“可我寧愿你只是個普通人。如果你沒有遇見我……”
他頓了頓,又問,“如果你沒有遇見我,你現(xiàn)在應該在做什么?”
荊夏認真地想了一會兒,“不知道,可能……在讀書吧?學士畢業(yè)之后,應該會想去留學。”
“去哪里?”
“去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荊夏笑起來,“因為我最喜歡的鋼琴家也叫瑪塔,瑪塔·阿格里奇,布宜諾斯艾利斯是她的出生地�!�
“嗯,”霍楚沉應了一聲,而后又兀自補了句,“好�!�
荊夏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只覺得心里沒來由地一空。
音樂戛然,燈光亮起。
幾個身穿西裝的人不知什么時候進來,將餐廳的客人都清了出去。他們走到兩人身邊,對霍楚沉出示了逮捕令。
荊夏愣住,這時才知道自己剛才的不安是因為什么。然而恍惚間,她只看見霍楚沉對她笑。
溫熱的手捧起她的臉,他吻在她的額間,吻溫柔又克制,藏著說不盡的千言萬語。
那天的很多畫面都是破碎且混亂的。
以至于很久以后,在紐約人潮洶涌的街頭、在輾轉反側的深夜里,荊夏總會想起那天的霍楚沉。
想起他同她講的最后一句話——
“回你的世界,做你的普通人,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看你喜歡的另一個瑪塔�!�
企鵝
第章
第七十五章
阿根廷
十月底,當北半球的紐約滑入晚秋,南半球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正是花開荼蘼的暮春時候。
下午的樂理課結束,荊夏把桌上的樂譜和筆記都收進手提包,摁開手機看了看時間——五點整,先吃點東西墊肚子,再乘學校門口的巴士去往科隆劇院……
她默算了一下時間,趕上晚八點的瑪塔·阿格里奇鋼琴演奏會綽綽有余。
那就不用去圖書館旁邊那家咖啡廳敷衍了,東西又貴又難吃,咖啡簡直和唐人街老中醫(yī)開的湯藥有一比。
荊夏盤算著,心里莫名多出一股期待和恐懼,起身的時候凳子往后,撞到一具高大的身體。
那人手里也拿著包,落在地上,里面的樂譜散出來,飛得到處都是。
“不好意思……”荊夏有些局促,慌忙蹲下來,想幫他去拾那些鋪了一地的樂譜。
“你是鋼琴系的‘東洋玫瑰’吧?”
一道清朗的男聲在頭頂響起,荊夏抬頭,看見一個眉目清秀的白人男孩——棕發(fā)碧眼,問她話的時候,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地發(fā)著光。
她蹙了蹙眉,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多了個‘東洋玫瑰’的外號。
應該是上個月的學院音樂季,她代表鋼琴系演奏了一首《野玫瑰》改編的探戈鋼琴曲——一戰(zhàn)成名,有時候就連走在路上,她都總能收到路人突然的搭訕和夸贊。
荊夏有時也覺得頭疼。
“我叫費利佩,也是鋼琴系的學生,今年……”
“我不是東洋人,”荊夏打斷他,也不管這樣會不會給人不夠禮貌的印象,“我出生在紐約唐人街,細算起來,應該叫‘唐人街野玫瑰’會更合適�!�
面前的男孩眨著眼睛看她,有些尷尬,直到荊夏彎起唇角,將手里的樂譜遞給他,“我叫荊夏�!�
離開紐約快一年了,她沒有用回原來的名字。
她還是喜歡叫自己荊夏,因為那是一段無可替代的過去。
公車在位于市中心的七月九日大道停下來,荊夏跳下車,快速將手里剩下的半杯咖啡喝干凈。
“你的票買在哪個區(qū)域?”荊夏轉身詢問費利佩,隨手把空杯扔進垃圾桶。
費利佩一臉懵懂地搖頭說:“我還看不太懂西班牙語,不過好像……”他頓了頓,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張票遞給荊夏。
“A區(qū)第四排號,”荊夏喃喃,繼而一頓,從包里摸出自己的票根——A區(qū)第四排8號。
“我們居然在一起,”她怔怔地看向費利佩,把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
瑪塔·阿格里奇回到故土阿根廷的首場演奏會,本來就是一票難求,更何況是A區(qū)第四排的票。
她可都是找溫大小姐動了些手腳才買到的。
想到這里,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費利佩問,“這張票你買成多少錢?”
“五千比索�!�
“……”荊夏聽見這個比她便宜了不知多少倍的價格,差點吐血。
要不是因為之前霍楚沉讓貝斯給了她一筆錢,她估計還真舍不得掏腰包買這么好的位置。
費利佩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異樣,有些不好意思道:“這是我下午撿漏買到的。應該是有人花錢訂了,但是突發(fā)意外沒有確認取票,我就撿走了�!�
“哦……”荊夏勉強笑了笑,肉痛地摸摸錢包。
兩人安檢完畢進入演出會場,燈光熄滅,人聲漸止。
舞臺上,已然頭發(fā)花白的阿格里奇走上舞臺,在鋼琴前面坐下來。
一串緩慢而沉重的漸強音,和弦陰郁而壓抑,像一片沉沉壓下來的烏云——《拉赫馬尼諾夫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荊夏從聽到的第一個音符開始,就紅了眼眶。
幾百個日夜,她無數(shù)次地回想過她和霍楚沉最后的對話。
她說她想去布宜諾斯艾利斯。
他說好。
她說她想聽瑪塔·阿格里奇的演奏。
他說好。
可是一直到演出結束,所有人起立鼓掌。劇院被淹沒在歡呼和喝彩的音浪里,荊夏都沒有等來她期盼的那個人。
這種感覺很不好,不同于歇斯底里的悲傷,只是一種真空的寂靜。
什么都有了,唯獨沒有他。
“你不走嗎?”費利佩把手拍得通紅,連臉上都是興奮的光。
荊夏怔愣地抬頭,好半天才勉強牽起嘴角笑了笑,說:“你先走吧。”
“我還想自己坐一會兒。”
“哦……”費利佩從包里摸出一張紙,寫下自己的電話遞給她,“那你回去路上小心點,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嗯,”荊夏點點頭,對他揮手。
她一直坐到劇院工作人員來清場。
燈光一盞一盞地熄滅,寂靜的空間被黑暗圍獵,逼得她不得不離開。
晚上十點,路上的行人沒了白天的匆忙,閑庭信步地回家。有遛狗的上班族,有約會的小情侶,還有一對老夫妻,正對著手里的旅游攻略找坐標。
“你好�!�
荊夏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被妻子攔住了。
“不好意思,”老婦人抱歉地笑笑,問她,“請問你會講英文嗎?”
荊夏點頭。
妻子松了口氣,湊上去,把手機拿給她道:“你知道這個酒店在哪里嗎?我們從紐約過來,不是很熟悉西班牙語�!�
“紐約?”
這兩個字像魔咒,每次聽到,總會帶起心里最細微的電流。
妻子點頭,皺眉抱怨道:“飛機晚點了,之前預定的酒店接機沒聯(lián)系上。過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忘了準備通信卡,打了個車,司機把我們帶到這里,我們相互之間都聽不懂,只能先下了�!�
“哦……”荊夏對她的抱怨不感興趣,隨意應了一句。
“本來飛機上遇到個年輕人,說是跟我們往同一個方向走,可以帶我們一起�!�
妻子還在繼續(xù)控訴旅行的不幸,“結果不知道他在急什么,下飛機后像趕命一樣,悶頭狂奔,我們兩今年都七十幾了,怎么可能跟得上。所以就跟丟了……”
“這個酒店離這兒不遠�!鼻G夏打斷老人的喋喋不休,指著前面道:“你從這里往前走,走過兩個街區(qū),然后左轉就能找到的�!�
“兩個……街區(qū)?”老婦人頓了頓,一臉不解,“兩個街區(qū)是指……”
“就是兩條街,”荊夏答。
“然后往右?”
“……”荊夏無語,糾正道:“是往左。”
“哦,好的好的�!逼拮狱c頭,又重復一遍,“三個街區(qū),往左�!�
“……”荊夏徹底語塞,看見夜色里兩個漸行漸遠的老人,無奈跟了上去。
“我剛好也要去那邊的酒吧找人,一起吧�!�
*
夫妻兩的酒店位于Carlos地鐵站對街,是市中心里很多游客喜歡光顧的區(qū)域。
可能是感念他鄉(xiāng)遇故人的幸運,夫妻兩一路都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對荊夏熱情得不行。
短短十多分鐘的路程,妻子已經(jīng)把荊夏從年齡到婚姻狀況的消息打聽了個遍。荊夏覺得如果她沒有斬釘截鐵地告訴她,自己早在兩年前就已經(jīng)訂婚,老婦人可能真的會開始給她物色對象。
“就是這里了,”荊夏看著面前酒店的店招,把旅游手冊還給夫妻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