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桃捂住嘴巴偷笑,杏眼彎成月牙。
最后一抹余暉自天際消失,黑夜籠罩穹宇,騾車離鹿首村越來越近。
李清洲松了口氣,借著月光慢慢趕路,終于駛?cè)氪謇铩?br />
幾聲狗吠之后,孩童的笑鬧聲隱隱傳來,飯菜的香味也飄了過來。
一路上的好心情慢慢消散了,明桃將自己縮在角落里,乞求著路上的人少一些。
可天不遂人愿,沒過多久,她便聽見一陣吵嚷聲,隨著他們的走近,談笑聲戛然而止。
“清洲,回來啦!”
李清洲喊了聲“張大哥”,默默點頭。
“哎喲,天色這么暗,我都看不清人了,”一個嬸子笑道,“車上是瑤丫頭和錦霄吧,還有一個是誰?”
明知故問。
李清洲平和道:“是我遠房表妹�!�
張大哥也笑,“清洲想起自己的身世啦?”
“想起來一點,她確實是我表妹�!�
說著他便要繼續(xù)往前走,鄰里卻堵著路不放行,笑瞇瞇道:“你這個表妹來了好幾日了,得讓咱們看看,以后也好認認人啊�!�
明明是開玩笑似的語氣,明桃卻顫了顫,總覺得所有的視線都落在了她身上,用慈愛的目光將她化為齏粉。
“天色已晚,看不清,”孟錦瑤咬牙擠出一個笑容,“勞煩各位叔伯嬸子讓一讓,我們家還沒吃飯呢。”
“嗐,那有什么打緊,來我家吃�!�
孟錦瑤正要客氣兩句,忽然有人高呼:“嬸子,你可千萬別讓人進去,不然我都要嫌你家有股騷味了!”
像是戳破了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人人都笑起來,各個臉上都閃著快活的神采。
明桃將自己縮的更小,咬緊了唇一言不發(fā)。
“夠了!”
孟錦瑤忍無可忍,大喝一聲,鎮(zhèn)住了不少人,笑聲有片刻的凝滯。
鄰里反應(yīng)過來,紛紛開口:“你看看你這個丫頭,怎么不識好歹呢�!�
“趕緊把她送走吧�!�
“萬一教壞了我家姑娘就不好了�!�
“咱們村清清白白,可不能被一顆老鼠屎糟踐……哎呦!瑤丫頭,你做什么!”
不知哪來的一根竹竿,孟錦瑤站起身不管不顧地掃了一圈,揚聲道:“前幾日幾個壯漢來搜人,明桃就在家里,若是他們找的人真的是明桃,為何不將她帶走?”
眾人面面相覷。
“這……許是她躲起來了。”
孟錦瑤冷哼一聲,“她一個受著傷的弱女子,能躲到天上去?既然沒被抓,那她就不是!”
說到這里,她隨意指著一個人說道:“僅憑著外人的三言兩語便說人家是青樓里的,既然如此,我說你家女兒是娼婦,你認不認?”
那人頓時變了臉色,干笑道:“我就是來湊個熱鬧,關(guān)我啥事?”
孟錦瑤也沖他一笑,“湊熱鬧可以,若是再說些沒譜的事,那就不好了,您說是吧,李叔?”
不等他回答,孟錦霄接過竹竿,大力杵到地上,惡狠狠道:“各位叔伯嬸子都知道我脾氣不好,再讓我聽見一句不該說的,這根竹竿可就不長眼了!”
李清洲淡淡補充:“我們只想平靜度日,不想動武�!�
“動武”兩字,滿滿的威脅,鄉(xiāng)鄰們對視一眼,都有些忌憚。
姐弟倆都是嘴上厲害,李清洲就不一樣了,人人都知道他是打獵的一把好手,去年還獨自獵了頭百來斤的野豬回來,他毫發(fā)無損,若是想打殘個人,輕而易舉的事情。
誰也不想當靶子,鄰里紛紛笑道:“哎呀,都是鬧著玩呢,時候不早了,你們快回家去吧。”
騾車前自動讓開一條路,黑暗里,明桃雙眼含淚,慢慢抬頭。
回望一眼,身后的鄉(xiāng)鄰變成一團模糊的黑影,那些中傷她的話忽的消失了。
視線偏移,她看到男人寬闊的肩,還有天際隱隱的光。
第
9
章
回到家之后,明桃朝他們盈盈一拜。
輕垂臻首,雙手交疊,雙膝微曲,明明是最常見的行禮姿勢,由她來做,舉手投足之間卻有種說不出的嫻雅。
三人一時都愣住了,孟錦瑤率先回神,探出手道:“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
明桃卻執(zhí)意行禮,鄭重道:“多謝各位替我解釋,大恩大德,明桃沒齒難忘。如今明桃一無所有,唯有一顆赤誠之心,日后定會報答。”
躲在騾車上時,除了痛哭流涕之外,她無能為力�?伤麄儏s挺身而出,不惜與所有鄰里對抗,只為還她一個清白。
那時她就在想,她一定要知恩圖報,牢牢將此事記在心底。
李清洲道:“不必如此,我們都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姑娘。”
“對啊,這有什么,”孟錦霄揮著拳頭說道,“你放心吧,若是再有人說這種話,我肯定將他打得落花流水。”
明桃還要再說什么,孟錦瑤不耐煩道:“行了行了,大家都累一天了,都歇著去吧,別再說這些場面話�!�
明桃破涕為笑,她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最是心善。
李清洲和孟錦霄一起去里正家還騾車。
孟錦霄笑瞇瞇道:“醫(yī)館用的是最好的藥,再過幾日,明桃肯定能走動了。”
不過他明日就要去書院了,五日一休沐,一想到五日見不到明桃,他嘆了口氣。
李清洲皺眉,“她能走動是好事,你嘆什么氣?”
“唉,你不懂,”孟錦霄嘖嘖感嘆,打量著面前成熟又魁梧的男人,“年少而慕少艾,想必你是體會不到了。”
李清洲神色不善,“你說我老?”
孟錦霄好不容易賣弄一番,卻忘了李清洲明白這是什么意思,輕咳一聲岔開話題。
“清洲哥,你說我和明桃能成嗎?”
李清洲冷聲:“不能。”
“哼,你就是賭氣,心里肯定覺得能成,”孟錦霄美滋滋道,“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李清洲:“……”
翌日一早,孟錦霄依依不舍地與明桃告別。
“明桃,我要去書院了�!�
明桃還記著孟錦瑤的叮囑,又將那些話說了一遍:“書中自有黃金屋,你一定要好好聽課,牢記夫子的話�!�
“我知道我知道,”孟錦霄立下豪言壯語,“明年童試之后,我就是咱們村里第二個秀才了�!�
明桃好奇地問:“第一個是誰?”
“我爹啊,可惜死得早,”孟錦霄搖搖頭,“天妒英才啊,不然說不定我們已經(jīng)搬到鎮(zhèn)上……不,搬到京城去了�!�
他攥緊拳頭,揚聲道:“如今孟家后繼有人了,明年我定能考個秀才回來�!�
明桃笑意盈盈道:“好,孟秀才,我等你的好消息。”
孟錦霄頓時飄飄然起來,他不愛讀書,但是聽著明桃喊他“孟秀才”,忽的發(fā)覺讀書也沒那么惹人厭煩了。
他繼續(xù)吹牛:“明年我下場,肯定得個案首,你信不信?”
明桃噗嗤一笑,哄著他道:“我信。”
明明孟錦霄比她還大一歲,但明桃總覺得他還是個需要人哄著的弟弟。
果然,她剛說完,孟錦霄立刻翹起了尾巴,拍著胸膛保證:“有你這句話,我每日挑燈夜讀到天明,一刻都不會懈怠�!�
“錦霄,該走了�!崩钋逯拊陂T外適時提醒。
“我這就來!”
孟錦霄喊了一嗓子,抓緊時間和她說話:“這幾日你好好養(yǎng)傷,等我回來之后,我?guī)愠鋈ネ妫故状逵猩接兴�,你肯定會喜歡的�!�
明桃淡淡一笑,沒說什么。
短時間內(nèi)她肯定不會出去的,外面沒有豺狼虎豹,卻有唾沫星子,一人一口便能將她淹死。
孟家是她的世外桃源,她待在這四方天地里也很好。
“那我走了哦,”孟錦霄一步三回頭,“等我回來,我給你帶好吃的,你是不是喜歡吃甜的?”
明桃搖搖頭,“我什么都不想吃�!�
就知道她會這樣說,孟錦霄也不反駁,笑瞇瞇道:“好吧,那我不帶了�!�
他走出門去,李清洲正坐在院子里磨刀,看起來像是在等他。
他忙說:“清洲哥,我自己去書院就行了,我認得路,你不用送我。”
“你姐姐說送你�!崩钋逯迣⒌斗藗面繼續(xù)磨,頭也不抬。
“她肯定是怕我又跑出去玩,”孟錦霄一屁股坐下,抱怨道,“我已經(jīng)改邪歸正了,她根本不相信我�!�
李清洲沒有說話,只有規(guī)律的沙沙聲,引人入睡。
孟錦霄起了個大早,聽著聲音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揚聲問:“姐!咱們什么時候走!”
“等著!”
“還不如我自己去呢,她怎么這么慢�!泵襄\霄小聲嘟囔,靠在李清洲身上瞇了一會兒。
吱呀——
他猛然驚醒,迷迷糊糊地看了過去,差點栽到地上,面前這個看起來嫻靜又溫婉的姑娘,是他那個潑辣的姐姐?
“姐、姐,你被奪舍了嗎?”孟錦霄難以置信地揉揉眼睛。
李清洲也深感意外地望著她。
“好不容易去一趟書院,怎么能給你丟人呢?”孟錦瑤輕聲細語,說完又微微一笑。
對孟錦霄來說,這簡直比做噩夢還可怕,他忍不住抖了抖。
“姐,你這樣我害怕,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走了!”孟錦瑤瞪他一眼。
熟悉的姐姐又回來了,孟錦霄樂顛顛地跟上。
“對了,清洲哥,”孟錦瑤回過頭,“我忘記給明桃煎藥了,你一會兒記得送過去�!�
孟錦霄大叫:“這么大的事情你都能忘!”
孟錦瑤冷哼:“叫什么叫,你放心上了?”
他頓時心虛了,片刻后又說:“等我回來,我親自給明桃煎藥!”
“等你回來,人家的傷口都愈合了,還用你獻殷勤?”
姐弟倆吵吵嚷嚷地走遠,李清洲搖搖頭,將刀放下,起身去灶房。
兩刻鐘后,他端著藥碗進了北屋。
見他進來,明桃露出一個笑,“清洲哥�!�
她的氣色看起來不錯,笑容明媚,像一束最耀眼的光。
李清洲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睛,淡淡開口:“喝藥吧,我先出去了�!�
他關(guān)上門,明桃便嘗試著坐起來,手臂卻沒什么力氣,試了兩次,傷口隱隱作痛。
明桃嘆了口氣,定是因為昨日走動太多,而且騾車雖平穩(wěn),但路上免不得會有顛簸,她張了張口,想喊孟錦瑤,又想起她去書院了,只得作罷。
要喊清洲哥嗎?
明桃咬了下唇,昨日抱她上下車是迫不得已,尚且說得過去,可今日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若是讓他扶她起來……
“小娼婦!”
“不然我都要嫌你家有股騷味了!”
“萬一教壞了我家姑娘就不好了�!�
“……”
一字一句,直往她心口扎。
明桃惴惴不安地想,這樣的話聽多了,他會不會覺得自己真的是這樣的人?
幾番躊躇還沒下定決心,湯藥不再冒熱氣,快放涼了。
叩叩——
恰好有人敲門,傳來李清洲的聲音:“喝完了嗎?”
明桃輕聲道:“沒有�!�
似乎察覺到她的猶豫,李清洲推門進來,看著依然平躺的明桃和一滴未動的湯藥皺眉。
“怎么不喝?”
“我、我起不來了�!泵魈业穆曇衾飵е耷�。
李清洲神色凝重,“傷口疼?”
“不是,”明桃搖搖頭,“清洲哥,你能扶我起來嗎?我不是故意要你幫我的,是真的……”
話音戛然而止。
她望著朝她俯身的李清洲呆了下,下一瞬便被他抱起,炙熱有力的大掌一觸即離,腰后塞了個枕頭。
他將溫熱的藥碗遞給她。
“不必解釋,我明白�!�
第
10
章
云桐書院外。
孟錦霄道:“姐,就送到這吧,你該回去了�!�
“不行,不親眼看著你進去,我不放心�!泵襄\瑤徑直朝書院走去,暗中摸了摸袖口里的手帕。
“我都說了我會好好讀書的�!泵襄\霄垂頭喪氣地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段路,孟錦瑤問:“教你的夫子在哪?”
他硬邦邦地回答:“不知道�!�
“那我自己去問,”孟錦瑤冷颼颼地飛去一記眼刀,“若是讓我知道你的功課沒完成,你就死定了!”
就知道逃不過,孟錦霄沉思了片刻,決定帶她去找那位最為溫柔的夫子李潤。
說是夫子,但也不盡然,李潤是李夫子的兒子,雖然才十六歲,但他已考取了秀才功名,很少授課,其余時間都在用功讀書,只為在明年的春闈上博得一個好名次。
“對了姐,李秀才還沒娶妻呢,長得又儀表堂堂,”孟錦霄嬉皮笑臉道,“要不要我跟你們牽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