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薛庭儴想起一句話——
如果老天不給你路走,你該如何?
那就把天捅個窟窿出來!
……
他伸手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鼓槌。
這時,有一名禁衛(wèi)軍跑過來,道:“你這舉子,到底想做甚?”
薛庭儴低頭看著鼓槌,半晌才抬頭看向此人:“你想阻我?”
隨著這句話道出,他氣勢頓變,若說之前不過是個有些年輕的舉子,此時看起來卻像……
這名守宮門的禁軍侍衛(wèi)一時竟有些恍不過神來,感覺自己竟像似看見了一位屹立朝堂多年,抬手呼風喚雨的重臣。
一陣冷風吹來,他為自己的錯覺感到羞愧,當即厲色道:“你可知這鼓非關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否則不得擊鼓,違者重罪�!�
薛庭儴朗聲一笑:“然!”隨即便高舉鼓槌,擊響巨鼓。
“咚、咚咚……”
這鼓聲極為怪異,臨在近處,卻不覺聲響,只是覺得心里悶悶的,一突一突地跳。
一隊禁衛(wèi)軍聽見動靜從宮門處跑過來,站在鼓旁的禁衛(wèi)軍看了看同伴,又張了張嘴,突然發(fā)現(xiàn)耳中有陣陣持續(xù)的鳴響,而他竟沒辦法說話。
“咚、咚咚……”
乾清宮,御書房,身穿明黃色龍袍的帝王看著外面:“這是——登聞鼓?”
“咚、咚咚……”
內(nèi)閣大堂中,吳閣老剛從乾清宮回來,還沒坐下,就聽見了這一陣鼓聲。
他聽得心煩氣躁,下意識問道:“有人在外面敲鼓?”
司直郎何游站在外面畢恭畢敬地答:“下官并不知是何人擊鼓,下官這便出去看看�!�
這時,楊崇華從值房里走出來,道:“別去看了,這是有人敲響了登聞鼓。”
“登聞鼓?”
不光何游愣住了,值房里的吳閣老也愣住了。
……
同時聽見鼓聲的,還有位于棋盤大街上的各個府部衙署里的官員。
他們俱是一頭霧水的,自打嘉成帝登基以來,這登聞鼓還沒響過,許多人都極為陌生。
直到有那年歲比較大的官員,告知他們這是登聞鼓被人敲響了,他們才清楚是怎么回事。
……
這鼓聲傳得很遠,幾乎整個內(nèi)城都能聽見,甚至外城也隱隱能聽見。
“咚、咚咚……”
越來越多的人知道登聞鼓被敲響了。
這是誰?
所有人心里都下意識浮起這句話。
……
狀元樓里,李大田正同數(shù)名士子一起罵著考官無眼,天道不公。
會館里,毛八斗正與人夸夸其談。
聽到鼓聲,旁人不解,兩人心里卻是一沉。
有人從門外經(jīng)過,邊跑邊喊:“有人敲了登聞鼓,這是要告御狀啊�!�
還有人說:“那敲響登聞鼓的是個舉子,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事�!�
……
還有高升、周郴他們,都沒有閑下。
關于登聞鼓被人敲響的消息,傳得越來越廣,甚至有那好事之人說要去看看。無數(shù)人涌向棋盤大街。
……
一身男裝的招兒,捂著嘴看著遠處那背著身,正奮力擂著大鼓的人。
薛庭儴不讓她跟,是她將弘兒托付給了薛桃兒,私下里偷偷跑出來的。她見他一路行來,尾隨至此,卻不敢走上去,怕壞了他的事,心中的所有擔憂此時都化為了淚水。
她想起毛八斗和李大田所言,登聞鼓非一般事不能擊響,一旦響了,皇帝必須上朝,為了避免有人故意鬧事,面圣之前,擊響登聞鼓之人要受廷杖三十,以示確實有軍國大務或是極大冤情。
廷杖三十,這是要去了半條人命!
……
無數(shù)的腳步聲響起了。
身穿明黃色龍袍的帝王道:“召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及通政使司官員,和各位閣老去太和門�!�
“是�!�
棋盤大街上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午門前偌大的廣場已經(jīng)聚滿了人。越來越多的禁衛(wèi)軍從宮門里跑出來,排成幾隊擋著這些人,不讓他們上前。
幾乎是一瞬間,午門這里就變成了嘈雜的菜市口。
而薛庭儴已經(jīng)擊累了,擱下鼓槌,就在鼓架旁邊席地而坐下來。
有好事之人問道:“那舉子,到底有何冤屈竟來敲響了登聞鼓。”
沒有人答他,人群里議論紛紛,已經(jīng)有很多人將此事與之前流傳的小道消息掛上鉤了。
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數(shù)名內(nèi)侍模樣打扮的太監(jiān)急急而來,為首的是一位年紀大約在五十多歲,身著一身紫色團花團領衫的太監(jiān),腰系玉帶,一看品級就不低。
“是誰敲響了登聞鼓。”
“回鄭公公的話,正是此人�!蹦敲恢笔刂νǖ慕娛绦l(wèi)道。
鄭公公看向他,道:“你有何冤情?”
此時薛庭儴已經(jīng)站了起來,并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學生自有冤情,不過此事當是面圣之時才會講�!�
鄭公公身后的一個小太監(jiān)罵道:“瞎了你這舉子的狗眼,我們鄭總管乃是陛下身邊的總管太監(jiān),也是內(nèi)侍監(jiān)的總管。當著鄭總管不能說,你還想當著誰說?”
鄭公公喝止了他,轉頭對薛庭儴卻是十分和顏悅色:“看你年歲不大,卻已經(jīng)中了舉,算得上是少年英雄。你不要怕,咱家乃是當今身邊侍候的人,是陛下吩咐咱家特意來看看的,就是怕有人刻意為難你。你若是有什么冤情,可直接告知,你應該知曉登聞鼓的規(guī)矩,陛下日理萬機,可不能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動干薛庭儴目光閃了閃,卻沒有說話。
幾米外的人群里有人贊道:“陛下英明神武,愛民如子!”
“就是就是,那小舉子,陛下身邊的公公都出面了,你還有何事不能講的。”
“再說了,還有我們這么多人看著,不會有人害你的。”
一時間人聲鼎沸,各種蠱惑的言語紛至沓來,似乎這些人特別想慫恿著薛庭儴出頭。這里面少不了有別有居心者,但更多的人則是一種看熱鬧的心情。
薛庭儴似乎終于下定決心,先退開幾步,理順了衣袖,方對著午門一拜到底:“謝我皇圣恩,學生薛庭儴乃是山西平陽府人士,嘉成五年二月,得縣試頭名案首,四月得府試案首,八月得院試案首,苦讀多年,終于入了學。嘉成六年八月,得鄉(xiāng)試頭名解元,本該入京赴會試,無奈適逢家祖過世,歸家守孝一年……”
隨著薛庭儴的訴說,人群中俱是驚詫不已。
這姓薛的舉子看著年歲就不大,竟是連得小三元,又得了解元的名頭。就是有些可惜,竟然逢上了家中有喪。
可薛庭儴接下來的話,卻讓所有人都變了顏色。
“……嘉成九年得蒙我皇圣恩開了恩科,二月赴乙酉科會試,本是會元之才,卻遭人半路攔截。這也就罷,竟有人想殺人滅口。學生不過就是個寒門小子,一無身家背景,二無權勢可依,萬般無奈之下,才會斗膽撞響了登聞鼓,望陛下憐憫,為學生做主。”
“薛舉人,你可知你在說什么?”鄭公公變色道。
薛庭儴這才直起腰來,看向鄭公公:“學生自然知曉自己在說什么�!�
“你可有證據(jù)證明自己本是會元之才,卻遭人攔截,莫怕是自己臆想?”鄭公公又問。
人群中,也有人道:“就是就是,那小舉子我還覺得自己是狀元之才呢,卻沒想到竟是落了第�!�
一陣哈哈大笑聲起,可更多的人卻是沒有笑,而是目光閃爍地看著場中那少年舉人。這些人笑了幾聲,見沒人附和,自己就不笑了。
“學生當然有證據(jù)。學生在落第之后,曾觀了這次會試的闈墨,發(fā)現(xiàn)會元吳文軒的文章與學生一模一樣,一字不差。學生不解,去往順天府查閱考卷,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考卷竟然易了主,那上面姓名籍貫倒是學生的,可其上的字跡和文章卻不是學生所寫�!�
場中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鄭公公突然有了動作:“你等著,咱家這便去稟了陛下�!�
待鄭公公走后,場中再度掀起一陣議論聲。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什么,更甚者有許多人調(diào)頭就跑,大抵是回去告知他人這件聳人聽聞之事。
這時,突然從宮門里走出兩名官員。
兩人一個身穿白鷴補子的官服,另一個則是鸂鶒補子的官服,顯示兩人品級一個是五品官,一個是七品官,都是文官。
一名禁衛(wèi)軍的頭領與兩人打著招呼,喚他們錢大人、田大人。
錢大人走上前來,質問道:“你這舉子膽敢來擊響登聞鼓,為何不來通政使司?”
通政使司掌受內(nèi)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凡四方陳情建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皆有他們受理。
即使通政司不受理,還有順天府衙,有都察院等,此人這是在說薛庭儴越級上告。
薛庭儴只是看著對方,也不說話。
這錢大人心中生惱,面上卻是對身邊的田大人笑道:“瞧瞧,這是不信任我等,所以你說說我們這樣的官有多難做�!毖粤T,他轉臉面對薛庭儴時,卻一改之前說笑,而是十分有威嚴:“既然你決意上告,但應該知曉擊響登聞鼓的規(guī)矩�!�
什么規(guī)矩,自然是先受三十廷杖。
這件事京城之中無人不知,老百姓偶有說笑間提起這登聞鼓,但凡有人戲稱自己大不了去擊登聞鼓,請陛下為其做主,便有人拿話塞對方,也得你受過那三十大板再說。
所以這三十廷杖,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那名禁衛(wèi)軍頭領猶豫了下道:“錢大人,鄭公公已經(jīng)去稟報陛下了,是不是等鄭公公回來再說此事?”
錢大人道:“這登聞鼓本就由我通政使司所管轄,面圣之前先受三十廷杖,乃是太祖留下的規(guī)矩。且此人信誓旦旦,誰知他是不是危言聳聽,竟拿朝中大事玩笑,想要證明真?zhèn)危匀灰仁芰诉@三十廷杖再說�!�
“這……”錢大人所言有理,這禁衛(wèi)軍頭領猶豫了一下,便沒再多言。
錢大人又面向薛庭儴,面上是笑著,眼中卻有威脅之意閃過:“你確定要受這三十杖?”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漠然道:“我既然來了,自然是要面圣的�!�
錢大人冷笑點頭:“好!來人——”
就在這時,人群里傳來一陣高呼:“不能讓他打這薛舉人,他們肯定跟那科場舞弊的官員是一伙兒的,他們這是想打死了人,是時來個死無對證�!�
第143章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這聲高呼是招兒喊出來的,
她只是下意識這么喊。
喊完后,
她想起自己一身男裝,當即挺了挺胸,對身旁的人說道:“我見這薛舉人少年成名,
定然不是無故誹謗,
誰不知道登聞鼓不能亂敲,三十廷杖受下來半條命都沒了,
不是有天大的冤屈,
哪個讀書人會來吃這種苦頭。今年恩科,明年正科,他完全可以等一年再來考,
這明擺著就是讓人沒了活路,薛舉人才會來擊登聞鼓。”
“這位兄臺所言甚是,
最近關于春闈流言蜚語甚多,
本該考中的人落了第,一些名頭不響之人卻是俱都金榜題名,而這些人平時不過是爾爾,
相信大家都心中有數(shù)。”
有一個士子站出來對眾人說道,
立刻引來無數(shù)人的附和。
“這薛舉人條理分明,一看就不是胡亂攀扯�!�
“就是,且這種大事若是亂說,
那是要治罪的�!�
“肯定是有人背后舞弊,
我們不能讓這兩個人打了薛舉人,
三十廷杖下去,
若是人死了,不是正合那有些人的意!”
“對對對,不能打!”
被禁衛(wèi)軍擋住的人群激動,而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趕至,甚至有些失控之態(tài)。
一個年輕的士子走出來對錢田兩人道:“方才那位趙公公是代表著陛下,陛下圣裁未至,你二人是哪一部的官員,竟敢私自做主?”
“我乃通政使司右參議錢有得,這登聞鼓是由我通政使司負責,面圣之前先受三十廷杖,乃是太祖留下的規(guī)矩。且誰知此人是不是危言聳聽,故意玩笑,想要證明真?zhèn)�,自然要先受了這三十廷杖再說……”
“你少拿□□他老人家嚇唬我們,太祖也說了,擊登聞鼓必有大冤情,官員如有從中阻攔者,一律重判。那如若薛舉人所言屬實,你二人從中阻攔,可是愿意受重判?”
若論講道理,可極少有人能勝得過這些讀書人,都是各地的精英才子,才能赴京師會試,自然不是升斗小民,被幾句話就能嚇退的。且讀書人最喜歡評論時政,若是出去赴什么茶會詩會,不能說兩句有關時政的話,都沒人和你說話。
尤其打從前朝起,文官就勢大,到了今朝,太祖當年成事,一些讀書人和文官起了莫大作用,地位自然不差。文官勢大,勢必讀書人地位崇高,這些士子們個個身負功名,還真不怕一個小小的五品官。
更何況大勢在己方,就不怕這小官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對他們這些國家未來棟梁怎么樣!
“就是,你們可敢受罰?”
又有人道:“本來若是沒人阻攔,我還只當是熱鬧看,如今這兩人一看就是居心叵測,定然有人想欺瞞圣聽�!�
“貪官當?shù)�,我朝危矣�!?br />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們這些人沆瀣一氣,要打就把我們都打了!我倒要看看,英明神武的陛下如何治你們這些人的罪!”
“對對,把我們都給打了�!�
禁衛(wèi)軍已經(jīng)快攔不住這些義憤填膺的士子們了,卻又不敢動手,只能連連往后退去,狼狽至極。
那頭領氣急敗壞,他不過是個守宮門的,科場舞沒舞弊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就知道若是讓這些人闖進宮門,他的腦袋勢必不保。而若是他們禁衛(wèi)軍的人對這些人動了手,還是腦袋不保。
這禁衛(wèi)軍頭領冷笑地看著吃驚的錢參議,道:“錢大人,我禁衛(wèi)軍的人已經(jīng)快擋不住了,你可確定還要打這舉子?”
錢參議臉色乍青乍白,望著涌動的人群目光閃爍。
忽然,他氣憤地一甩衣袖:“你們這些人真是不知所謂,本官不過是恪盡職守,竟被你們誤解至斯。罷,這事本官不管了,你們愿意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那位田大人也道:“本官不過是個監(jiān)察御史,今日之事定會稟明陛下,不過這登聞鼓不是我都察院所轄,本官可做不了什么主。”
這兩人見事態(tài)不對,竟是一推之下就甩鍋了。
禁衛(wèi)軍頭領冷笑,不過也沒說什么,而是大聲吩咐手下之人不得對這些士子們動粗。又解釋道人已經(jīng)不打了,還是等圣上命令,讓士子們勿要激進犯事,這一場才漸漸平息下來。
錢田兩人狼狽離去,迎來人群中陣陣噓聲。
沒過多久,從宮門里又匆匆行出來幾人,還是鄭公公的領頭,并帶來嘉成帝的口諭,宣薛庭儴覲見。
薛庭儴并未猶豫,對宮門又行一禮,便打算跟著鄭公公等人進去。
人群里,有個‘士子’道:“薛舉人,我們就在這里等你,今日你若是不出來,我們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