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水魆乃河中怨靈所化,”她緩緩開口“水災過后,水魆便會現(xiàn)身,它們既非人,亦非獸,雖形貌似猿猴,但卻是不折不扣的冤魂,沒有自己的實體,也無法觸碰外物。本來,尋常人就算碰上了它們,也看不見的�!�
“但是,若某一年水害太大,死傷人數(shù)太多,水魆怨氣便會加深,它們生前是因水喪命的可憐人,死后也為水所困,日夜徘徊于水下,渴求離開水底,去到岸上�!�
“如此強烈的執(zhí)念與怨氣,自然就影響了在水上行舟的人,人原本還算精神抖擻,經(jīng)過了水魆聚集的水域,就會不自覺犯困疲累,如同被催眠了一般昏昏欲睡�!�
“能強撐著劃船離開便能逃過一劫,但水魆怨力太強,絕大多數(shù)人受了影響,不一頭栽進水里都算不錯了……”
“一旦入睡做夢,那水魆便能施施然侵入人夢中,有了實體。它們通常不會立即出手,先是假作人聲,讓做夢之人心神不定,有了可趁之機才爬上船,若是成功將人在夢中殺死……這個夢,便再也醒不來了�!�
蘇母聲音顫抖,淚如雨下:“那,那我的小桃,她……”
清清搖搖頭:“已是十分兇險,但不是沒有轉(zhuǎn)機�!�
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我需回山上一趟,有些東西必須取來。伯父伯母,你們先把這個點著,靜置在床榻一側(cè),別讓它熄掉�!�
她遞過一個符紙包著的長條狀物事,蘇父接過,顫著手拆開,里面是三根細長的褐色線香。
“這是凝魂香,可助小桃在夢中保持清醒,多堅持片刻。”清清又看了眼榻上閉目安眠的女孩恬靜睡顏,推門出去了。
大牛垂著頭蹲在房門口,看見清清出來,忙站起詢問:“如何了?她會有事嗎?”
清清瞧見他通紅的雙眼,凌亂的鬢發(fā),實在不忍多說,只道:“尚能努力,你進去陪他們說說話吧。”
大牛茫然點頭,腳步虛浮地去了。
霧氣彌漫的山林間,掠過兩道人影,驚起林中鳥雀。
那是清清和裴遠時在山上疾行,平日里一個時辰的山路,她只用了兩炷香的時間便往返了來。
懷中揣著從觀中帶出來的法器符箓,她嘴唇緊緊地抿著,一路飛掠而過,一言不發(fā)。
裴遠時跟在她身旁,看著她緊繃著的側(cè)臉,回想起那個圓臉的小姑娘在登船時對他的“警告”,誰能想到短短兩天,就便成了如今這副昏迷不醒的模樣。
他更沒見過師姐露出如此神色,看來她們感情確實是好,也不知,蘇小桃能否逃過這一劫,如果他能幫上忙,定當勉力而為。
嬌嬌氣氣的小姑娘,能從危險致命的水魆手中逃生嗎?
嬌嬌氣氣的小桃,此刻正蹲在自家院子里逗狗。
絨球兒似的小狗搖著尾巴,圍著她蹦來跳去,她伸出手指去逗,在小狗要咬住的時候又縮回手,玩得不亦樂乎。
“阿短,阿短,”她撫摸它毛茸茸的腦袋“你怎么這么可愛,這么討人喜歡呀?”
阿短兩只前爪搭上她的膝頭,搖頭晃腦,興奮地去舔她的下巴,小桃咯咯地笑起來:“阿短還是小時候更可愛些,長大了就沒那么活潑了。”
突然,她腦子里閃現(xiàn)出眼前這條小狗長大后的樣子,也是黃白相間的皮毛,腿會長一截,嘴巴也會尖一點……真奇怪,為什么她會知道阿短長大后的模樣,還如此真切?
小狗熱情地圍著她跑,尾巴都快甩斷了,是在示意她陪它玩。
小桃立刻把方才心里的異樣拋到腦后,拍拍手站起來,作勢去追趕它。
阿短興奮地汪汪叫了幾聲,抬起小短腿就朝院門外奔去,小桃跟在后面跑,無人的巷落里灑下女孩銀鈴一般的笑聲。
一人一狗在長長的巷子里奔跑嬉鬧,日光金黃,灑在石板路上,似乎能看到空中細小的灰塵飛舞,多么靜謐安寧的午后。
跑過小巷,跑到街上,街邊店鋪門窗緊閉,往常熙熙攘攘的街道空無一人,沒有一絲鳥叫蟲鳴,小桃一路跑去,恍然未覺其中詭異,仍與阿短互相追逐。
她只覺得今天很安靜,很舒服,有她最愛的小狗陪著,什么煩惱都沒有了,她只想痛痛快快地玩。
這條街好像怎么也走不到盡頭,她也全然不在意。
她隱隱約約覺得,只有在這里才有阿短,才能一遍遍撫摸它的毛,讓它舔舐自己的手指,只有在這里,它還陪在她身邊。
“云篆太虛,浩劫之初。乍遐乍邇,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余……”
煙霧繚繞間,少女盤腿坐在符陣之中,閉著雙眼念咒語,雙手不斷變換手訣,眾人皆站在五步開外,屏氣凝神地觀察陣內(nèi)的一舉一動。
三清入夢陣,流傳了上百年的古老道家陣法。
銅錢豎著插在地里,圍成一圈,隱隱可見其間有金光閃過,空中似乎多了一個透明的罩子,將陣眼處的清清牢牢罩住。清清面前擺了一個香爐,內(nèi)里燃著的是“迷途引”。
“迷途引”是玄虛子花費了極大力氣制成的線香,需得連續(xù)加持七七四十九日,用符水泡過,在滿月下晾曬過,用雞血撒過,才能得三柱極富靈力的迷途引。顧名思義,這是為那些在夢境中迷失自我,找尋不到出口的神魂指引方向的法器。
等師傅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辛苦制成的寶貝被消耗了,會不會發(fā)脾氣呢……應(yīng)當是不會的,畢竟人命關(guān)天,更何況,自己也已學會了此物的制作方法,事畢之后,偷偷做一些補回去,他定然瞧不出。
“天真皇人,按筆乃書。以演洞章,次書靈符。元始下降,真文誕敷……”
時間流逝,香爐青煙裊裊,清清的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其實,這是她第一次使這么高級的陣法,為了多年的好友,她硬著頭皮上了。本來內(nèi)心惴惴,但一開陣,她的心緒便出奇地平定下來。
“道由心學,心假香傳;香爇玉爐,心存帝前;真靈下盼,仙佩臨軒;今臣關(guān)告,遙達九天……”
那些艱難晦澀的咒語逐漸變得順口流暢,她能感受到其中蘊含著的無限靈力,清清仍閉著眼,但她慢慢能感覺到此刻自己身在何處,哭泣的蘇母、神色凝重的蘇父、失魂落魄的大牛、還有那個抿著唇執(zhí)劍的少年……一切都變得歷歷可見,即使她此時緊閉著雙目。
她意識到,自己的神魂已脫離了軀殼,不再需要肉身來體會世界。
神魂出竅。
這相當?shù)奈kU,神魂是一個人最為重要的所在,失去了神魂,人就會與癡傻兒無異,但它又是如此脆弱,任何一個厲鬼都能將它撕咬成碎片。
但這又是多么美妙瑰麗的體驗。
脫去了肉體凡身,以絕對輕靈,無拘無礙的形式觀察天地,沒有一絲一毫的凝滯僵硬,甚至能感覺微風從自己身體里穿過,不,她已沒有了身體,此時她就是風。
清清幾乎為這從未感受過的自由而顫栗。
難怪,難怪從古到今,多少人為了踏上仙途而窮盡思量,神仙每天就是過這樣的日子嗎?
清清沒有忘記自己的正事,還有個女孩在等著她營救呢,她看到一片如夢似幻中,香爐中的迷途引如此顯眼,那縹緲的煙霧呈晚霞般的絢麗之色。
她跟隨著這抹絢麗,去到了院子外,飄過了巷口,來到了那條平日最熱鬧的街,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凡世間最煙火市井的景象。
她看見了兩個不屬于這片熱鬧的孤單身影。
裴遠時持著桃木劍,在一邊護陣,以防生變。
蘇母靠在蘇父懷中,緊緊握住他的手,心中已是禱念祈求了千百遍。
保佑我兒,平安順遂,逢兇化吉,保佑我兒,逢兇化吉……
阿短變得有些焦躁不安。
它耳朵時不時抽動兩下,尾巴僵硬直立,注意力不再集中在主人身上,小桃瞧出來,這是它不安的表現(xiàn)。
天上仍是明晃晃的日光,石板路上一片金黃,他們玩鬧了幾個時辰,天色一點也沒變,時間在這里似乎凝滯了。
阿短朝著眼前的空氣吠叫起來,空蕩蕩的街回蕩著它的聲音。
小桃蹲下身,想安撫它,可甫一伸手,它便弓起背,屈起前腿,齜著牙,毛發(fā)炸起,似乎在朝某處警告。小桃倉皇抬頭,五步外赫然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黑影,那,那是……
長而凌亂的黑色皮毛還在往下滴水,可被稱作頭顱的部位亦被黑毛遮擋覆蓋,這怪物靜靜地矗立在屋檐陰影處,如同窺伺了很久一般。
小桃頭皮發(fā)麻,她猛然想起,自己是見過這怪物的,它身上有水……是在河邊,不,在船上遇見的,但眼前這個物事接近六尺,比記憶中那些模糊的怪影要高大太多。
她什么時候見過這些?她頭疼欲裂,腦海中出現(xiàn)一個個模糊不清的片段——空空蕩蕩的船只,暗無天光的河面,鋒利的閃著冷光的尖爪,還有大張著的、長著細密尖牙的口,那,那是……
混亂迷惑間,仿佛有人在自己頭頂輕輕地嘆息。
“太上說法時,金鐘響玉音;百穢藏九地,諸魔伏騫林;天花散法雨,法鼓振迷層……”
她尖叫一聲,痛苦地抱著頭蹲在地上,與此同時,阿短如離弦的箭一般飛撲上去,狠狠咬住那怪物的下肢。
怪物有六七尺,而阿短還沒人的膝蓋高,它如同飛蛾撲向熊熊燃燒的燈柱,舍命與怪物撕咬在一起。
小桃跪倒在地,渾身顫抖,只覺得腦海有一座古鐘震蕩,九天之上的妙音潮水般漫開來,威嚴光正,又帶著無限的慈悲,一下一下,拍在腦海心墻上,將她心神沖蕩刷洗。
過往的畫面在眼前重現(xiàn),那些她忽視的片段,那些不被她在意的細節(jié),此刻以一種全新的形式展現(xiàn)。冥冥中,有一股溫柔堅定又熟悉的力量領(lǐng)著她,帶她翻閱體會一個全新的真相。
一個讓她心碎的真相。
不過頃刻,她如夢初醒,淚流滿面。
她已知曉了一切。
阿短的魂魄原來一直沒有離開,它一直,都守在她身邊。
年前不翼而飛的香腸是它叼去,它向來都調(diào)皮貪吃;寒冷時節(jié)房門上的抓痕是它弄的,她的小狗一直很怕冷,一到冬天,總會刨抓門板,求著進屋取暖。
去年春天以后,肥肥一直郁郁寡歡,精神不濟,但最近一段時日一反常態(tài),變得又活潑又親人。是不是貓能看見人看不到的東西,在她無法關(guān)注的地方,阿短一直在和它作伴?
九月間,鎮(zhèn)上捉住一個流竄到這里的蟊賊,蟊賊招認,他打過蘇記布莊的主意,曾經(jīng)三更半夜偷偷摸到后院來,想入室盜竊……但被院子中的護家犬發(fā)現(xiàn),追了他兩條街,他只能作罷了。
蟊賊一副不走運的表情:“我白天盯了梢,這戶家里只有一對母女,我想著好下手才來,誰曉得晚上一去,院子里多了條狗,真是倒霉!”
眾人都把他當笑話看,蘇家人亦不以為意,只當他胡言亂語,家中唯一的狗春天就死了,誰知道他當時被哪來的野狗追了。
小桃淚如雨下,那不是什么野狗,那是她的阿短,她一手養(yǎng)大的小狗,在死去之后用這樣的方式守護著她。
即使她再也無法撫摸它的毛發(fā),無法喚它的名字,無法任它在懷中親昵,它仍默默地守護著再也無法觸碰的主人,如同生前的每一天。
它向來都對危險有敏銳的直覺,從她險些溺水的夏天,到暗藏殺機的河面,它拼命提醒她不要踏上那喪命之途,可惜它的主人沒有領(lǐng)會。
真是一條笨狗,她心碎地想到,它從前是那么喜歡撒嬌,渴求愛撫關(guān)注,那么長的日子里,只能默默地看著主人,卻不能索要一絲一毫的安撫,那多么寂寞,她的小狗將她視為一切,而她甚至不能給予一個擁抱,它該多么寂寞。
“阿短,阿短�!彼澏吨斐鍪郑寄合氲男」穯镜馈翱爝^來。”
阿短無法回應(yīng),它渾身是傷,腹部被鮮血染紅了一大塊,毛發(fā)被血沾染,凝成一塊塊,饒是如此,它仍對怪物齜牙,即使站起來都已經(jīng)十分吃力。
它被水魆抓在手里,高高地舉了起來。
“不,不……”她掙扎著挪動沉重的四肢,試圖撲過去阻擋,但已來不及。
下一刻,小狗被狠狠的摜在了地上,甚至沒來得及發(fā)出一聲哀鳴。
“不要!”小桃從榻上驚醒,猛地坐起,掀開被子奔出屋外“阿短!阿短!”
院子里的人亂作一團,蘇母一個箭步上前,將女兒緊緊摟住:“別怕,別怕,娘在這里……”
小桃恍若未聞,她一把推開母親的雙臂,神色焦急:“救救阿短,救救它!”她跑到柚子樹下,可那里早已沒了它的窩。
蘇母手足無措:“好孩子,快過來,那些都是夢,作不得真……”
小桃伏在樹下大哭:“那不是夢,阿短一直在陪著我!”
淚眼朦朧間,她感覺有人撫上了她的肩,抬頭一看,是清清在對她微笑。
清清伸出手環(huán)抱住她,低聲道:“好小桃,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她輕輕貼近那滿是淚痕的臉龐,兩個女孩的額頭相抵,她說:“阿短一直在陪伴你,我看到了,直到最后,它都在保護你。”
夕陽余暉落滿了庭院,清清攤開手掌,掌心是一小簇動物的毛發(fā),黃白相間。
第26章
酥癢
夕陽正盛。
天邊貼著大團的云朵,日光從其中透出,將云層漸染成火焰般的色澤,瑰麗而熱烈。
裴遠時站在蘇家院子中,抬頭望著那片漂亮的火燒云,暗忖明天又是個大晴天。
小桃已經(jīng)止住了哭泣,她將那束毛毛發(fā)貼近胸口,這讓她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溫暖。
但她仍舊悲傷,她不斷回想這一年,家人聚在桌上吃飯的時候,它會不會一直蹲在旁邊,頭高高揚起,期待著她能偷偷從桌下扔來食物?
她獨自站在柚子樹下傷神的時候,它是不是圍著她焦急地轉(zhuǎn)圈,抑或躺下來翻開肚皮,請求她的撫摸,為她的低落而不安?
當她和小貓一起玩,它會不會也跟著銜來最愛的玩具,在一邊甩著尾巴,等待參與其中?
她從不回應(yīng)它,它會不會因此疑惑沮喪,以為自己做錯了事?
小桃怔怔地想到,去年年底,母親把柚子樹下的狗窩給拆了,那個時候,它看見了嗎?它是什么感受呢?
清清回答了這個問題,她說:“它一直愛你,也從未懷疑過你對它的愛,這是它自己告訴我的�!�
小桃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她。
清清再次擁抱了這個傷心的女孩,輕聲說:“是真的,你還想見見它嗎?”
“我可以讓你再見它一次,但這次過后,它的魂魄就會往生,徹底離開了,你愿意嗎?”
“阿短的魂魄……”小桃回過神來,急切道“當時在夢境中特別兇險,那長毛的怪物把它摔地上,它已經(jīng)不動彈了。”
“你也說了,那只是夢境�!鼻迩迓卣f“那怪物叫水魆,你在船上睡著了,它侵入了你夢中,只要你在夢中死去,它便能吸食你的魂魄,讓你再也醒不來�!�
“那阿短它……”
“它不是被水魆拘到夢中的,是自己尋著你的氣味跟過去的,就算在夢里被水魆打敗,魂魄也不會消散,更何況,那個時候我助了你,你能及時清醒,回過神從夢境出來,它不會有大礙。
原來那幾聲咒語,腦子里古鐘般威嚴的聲響,都是清清在幫助自己……小桃緊緊地擁住她:“清清……”
滿院金光下,清清面色有些蒼白,但她仍露出安撫的笑容:“年前它的窩被拆了,那也許是個契口,讓它迷失的魂魄有了記憶,自此,便日夜守護你�!�
小桃的眼淚怔怔而落。
清清伸手幫她拭去:“它還在這附近,我能感受到�!�
“無論是人還是獸類,靈魂是不能在人間長久徘徊的,早日超脫去往下一生才是它們的歸宿。阿短此前懵懵懂懂,不愿往生,只愿伴隨你,再這樣下去過一段時間,它的靈魂便要消逝在世間了�!�
“你愿意助它一程嗎?”
小桃聞言,反握住清清的手,急切道:“要怎么做?”
辦法很簡單。
引亡超度、安撫魂魄,幾乎是道觀中人的入門必修,清清自九歲起就能獨自主持法事,順利引得迷失的孤魂野鬼往那極樂之地去。
不過這次有些特殊,需要引渡的魂魄不是來自于人,而是一只小獸。
裴遠時幫著把地上三清入夢陣的銅錢收集起來,取出其間三十六枚,按照三十六天罡星的位置排布在地上。雖然他并不通曉陣法,但照著清清給的布陣圖來擺放還是能做到的。
爐子又燃起了香,清清左手執(zhí)法鈴,右手端著甘露碗,站在陣中輕聲念禱:
“孤魂等眾,九玄七祖,四生六道,輪回生死,出得地獄,及望東極天界……”
蘇家父母陪在小桃身側(cè),大牛也站在一旁,眾人皆靜靜地站著,并不敢出聲。
只有裴遠時注意到,清清搖鈴的手臂時不時往下沉,碗中法水水面晃動不停,她的眉頭亦輕輕皺起。
是氣力不濟嗎?他暗自回想,中午那個陣法的確耗神費力,起陣之時,院中氣場震蕩,紫氣彌漫,那蕩魂滌魄的壓迫感,連他這個陣外之人也能感受。要驅(qū)使駕馭這樣的陣法,對布陣人的精神體力是極大的考驗。
此時天色已暗,不復黃昏時的絢麗光華,月亮還未出云頭,蘇父在院里擺了兩盞燈籠權(quán)作照明之用。在一片暗淡中,他卻清楚看見她面色發(fā)白,身體搖晃,她已經(jīng)是勉力支撐。
不然,今天就先到這里吧,明日再來超度有什么不可?裴遠時欲出聲,卻見清清陡然睜開雙眼,雙膝腿軟軟地就要往下倒,眼看著就要一頭栽在地上。
他當然不會讓這種事發(fā)生,當即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撈住了她的腰,讓她靠伏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穩(wěn)穩(wěn)把住了裝著法水的甘露碗,以免她衣袍被潑濺。
眾人皆大驚失色,紛紛圍上來,小桃聲音帶著哭腔:“清清!你怎么了,是不是先前那怪物……”
清清半躺在地上,抬起手顫巍巍地擺了擺,示意自己無事。她半個身子靠在裴遠時懷中,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在……不在這里�!�
“院內(nèi),屋內(nèi),這一片街,我尋了三遍,阿短,都不在……”
她偏了偏頭,將臉埋在被靠著的人的衣襟中,不愿眾人圍觀她狼狽的臉色,嗡嗡地道:“但我卻分明,分明能感知它靈魂在附近徘徊,除非它故意躲著……不然怎會如此�!�
她手又垂了下來,方才搖了太久的鈴,端了太久的水碗,雙臂已經(jīng)沒有一絲力氣了,雖然內(nèi)心不愿承認,但,但……
她身體力量真的倒退太多了,早半年前也不是這樣的啊!
讓你懶,誰讓你懶!清清腦袋昏沉,嗅著鼻尖清新好聞的皂角氣息,對自己百般唾棄,萬分追悔,這就是四體不勤的下場,總算領(lǐng)受了吧!
今后一定要改頭換面,重新做人啊……意識迷蒙間,她察覺到這味道聞著還挺舒服,腦子都不那么難受了,她不由得貼得更近了些,卻感覺衣料下有了明顯的僵硬。
那是,那是師弟的胸口,她正在……
于是,她也僵硬了。
旁邊小桃還在絮絮地說著自責的話,大牛不停詢問她感覺如何,蘇母亦張羅著要找大夫,這些她全聽不進去,稀薄的月光下,她緩緩抬起頭,看見少年流暢清晰的下頜線。
要淡定,要從容,要波瀾不驚地起身,要從善如流地找補……
清清眨了眨眼,用手臂支撐著地面,將身體慢慢地從裴遠時懷中抽離。
下一秒,少年的雙臂卻更緊地環(huán)住了她,清冽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擔憂:“現(xiàn)下怎么樣了,師姐?”
清清頭皮發(fā)麻,好近!她能感覺自己頭頂?shù)陌l(fā)絲被這話語的氣息拂過,帶來了酥酥麻麻的癢意,讓她渾身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