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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都好久沒見過師叔了,”清清撅了一下嘴,“從前我每年也會去須節(jié)山消夏……”

    她睜大眼睛,放下手,驚疑地看著裴遠(yuǎn)時:“我那年沒去,結(jié)果她就把你招徠了?”

    裴遠(yuǎn)時坐在凳子上,看著少女瞪得圓溜溜的雙眼,和因吃驚而無意識張大的嘴巴,覺得十分可愛,他點點頭,表示確實如此。

    “她有沒有——跟你說起過我?”清清忽得有些忸怩。

    裴遠(yuǎn)時又點頭,道:“師叔時�?湟�,她有個厲害師侄,極富靈氣,頗得她真?zhèn)�,叫她欣慰不已�!?br />
    清清泄了氣:“是打兔子的真?zhèn)鳎是偷酒喝的真?zhèn)�?哼,她肯定有說我的糗事,師叔最喜歡拿我取樂了……”

    剩下的話語消失在她口中,清清身體忽然僵硬,眼神渙散,似搖搖欲墜。

    裴遠(yuǎn)時立即起身,穩(wěn)穩(wěn)扶住了她,清清只晃了兩下,馬上就恢復(fù)了神智,又聞到熟悉的皂角香氣迫近,她慌忙拿開了他的手,退了一步,從懷中掏出一只純白色的符箓。

    符箓未置一筆,卻閃爍著金色的紋路,那紋路閃了一陣光之后,便化為了燒灼過的痕跡,好像有人用香去燙過一般。

    清清念了個訣,那符箓便無火自燃,化為一小團(tuán)灰燼,躺在她手心。清清一吹,灰燼即刻消散不見。

    “吳恒動手了,”她喃喃地說,“竟然這么快,我警告過他元日不要出手,風(fēng)險太大,但他還是去了,也許是恨意太深,想借著元日陰力,用更殘忍的手段來報復(fù)仇人吧�!�

    “如果無誤,明天就會有他在獄中自盡的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寶貝們,感冒+發(fā)燒的套餐實在太頂了,溫度回升,大家注意流感。

    下一章講須節(jié)山的事,十歲的師弟是如何嫉妒與羨慕那個未曾謀面的“清清”。

    第32章

    夏記(上)

    元化二十六年夏。

    馬車在山道上慢悠悠駛過,路邊生著茂密楠竹,風(fēng)在林間穿行,帶著竹葉翻動,沙沙作響。

    少年倚靠著搖晃的車壁,手中捏了本游記,盛夏的光影透過窗上掛的布簾,撒在他臉側(cè),發(fā)絲亦清晰可見,挺直的鼻梁上鍍了一層光暈,有著瘦削而清雋的輪廓。

    修長的指節(jié)劃過薄脆的書頁,少年心思全不在書上,散漫隨意地翻了一會兒,終究是沒了耐心。也許是嫌日光擾人,他索性將書蓋在了臉上,手臂抱在胸前,長腿盤起,百無聊賴地聽著路邊悠長的蟬鳴。

    “阿遠(yuǎn),”車另一邊的婦人搖著扇,柔聲開口,“有哪里不舒服么?可是苦夏?”

    少年只略微搖了搖頭,并未作聲。

    “還有半日便到了,”婦人安慰道,“走了幾天,已經(jīng)進(jìn)了須節(jié)山,阿遠(yuǎn)可有察覺,行到此處已經(jīng)涼爽了許多?”

    少年點點頭,臉龐摩挲著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婦人嗓音低柔,似是安慰:“還有半天就到地方了,到時候便不會這般無聊,用山中泉水好好盥洗一番,好好去去身上的暑氣,且再忍耐一番,很快就……”

    “姨母不必?fù)?dān)憂,我并無什么不適�!鄙倌曷曇羟宄簾o波,他打斷了她。

    婦人便住了口,輕嘆了一口氣,不再提起。她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眉眼秀致,肩頸單薄,身上穿著淡青色的裙衫,纖細(xì)而淡雅,如山澗邊玲瓏翠綠的水竹。

    饒是少年流露出抗拒之意,她還是微微側(cè)過身,將手中絹扇悄悄對著他,徐徐扇起了風(fēng)。

    裴遠(yuǎn)時臉上蓋著書,紙頁特有的香氣清清淡淡地縈繞在鼻腔,似有若無的風(fēng)在車廂淌過,蟬鳴聲,竹葉沙沙聲不絕于耳,如果不是身下碌碌的車輪聲,他幾乎以為自己身處山林之中。

    脖子有些癢,他隨意地抓了一下,山中的小蚊蟲實在煩人……后背微微有汗,有些許黏膩不適,他皺了皺眉,在心里數(shù)一遍日子,父親說三伏天過了,才會返程回長安,如今才七月末……

    不喜歡舟車勞頓,不喜歡夏天。

    少年靠著車壁,慢慢地睡著了。

    良久,書本隨著晃動起伏,啪嗒一聲落在了他腿上,他渾然未覺,仍是熟睡。

    婦人半闔著眼搖扇,聽見了聲響,睜開眼來看,見是他睡了,便小心翼翼地將書拿開,再取來兩個軟枕墊上,動作輕柔,生怕驚擾了少年的安眠。

    做完這些,她擦了擦額間的汗,膝行到門邊,掀開門簾,朝趕車的男人輕聲抱怨:“遠(yuǎn)時又睡著了……這么熱的天,又整日呆在車廂里,悶出個好歹來怎么辦?”

    男人肩背偉岸,他迎著風(fēng)趕車,身上的青竹布袍只隨意的披著,衣角在風(fēng)中獵獵,露出遒勁的腰身。

    他聞言,頭也不回,只笑道:“快了,太陽落山之前必能趕到,秀容稍安勿躁�!�

    秀容扶著門框,風(fēng)將她的衣袖吹起,她微微瞇眼,仍是嗔怪:“你昨天也是這么說的!”

    男人無奈道:“我也是頭一回來這須節(jié)山……”

    “頭一回來,便拖家?guī)Э冢鸵膊蛔尭�,萬一尋不到路當(dāng)如何?”

    男人又笑了:“你當(dāng)我這么多年行軍打仗是白干的嗎?昨日的確該到了,只是——我想著老素畢竟不是須節(jié)宗人,還是不走正路為妙,便多繞路了一日。”

    秀容蹙眉道:“七八年未見,又不是須節(jié)山大觀中的人,子誠——他到底是何人?”

    “是一個極有意思的人!旁的,你見了面自然知曉。”

    這顯然就是故意賣關(guān)子了,秀容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吐露半個字,她只能憤憤地戳了一下男人的背。

    男人察覺了她的不悅,朗聲笑道:“秀容是見我馭馬辛勞,特意按摩調(diào)理嗎,真是有勞!”

    秀容啐了他一口:“想得美呢!”說著,伸手輕推了他一把。

    男人正松著韁繩,令馬匹轉(zhuǎn)過前方的山路口,受了這輕飄飄的一推,一個搖晃,身子沒坐住,竟直直從行駛的馬車往下栽去。

    婦人驚呼一聲,還未來得及有所動作,他卻一個鷂子翻身,手掌支在車沿上借力,又穩(wěn)穩(wěn)地坐了回去,一番動作,如同雜耍表演般驚險。

    男人坐定,一甩韁繩,揶揄道:“秀容見我路途疲累,怕我犯困,還特意助我活動筋骨,活動了一番,果然舒爽多了�!�

    秀容面頰微紅,還沉浸在方才的驚險中,見他這副混不吝的模樣,終究是沒轍,惱了他兩句,摔下簾子進(jìn)車廂了。

    裴遠(yuǎn)時靠在搖搖晃晃的車壁上,做了個搖搖晃晃的夢。

    夢里,他還是個孩童,父親常年在外,家中只有一個女子陪著他,日日照顧他飲食起居,待他溫柔細(xì)致,但他并不同他親近。

    女子特意從集市上買回來一個摩合羅,泥胎塑的身,彩漆繪的眼鼻嘴,憨態(tài)可掬,十分精巧。

    精巧的摩合羅被遞到他面前,一同送上的還有女子溫柔而帶著希冀的眼神,她忐忑地問他喜不喜歡。

    喜歡嗎?他看著磨合羅紅撲撲的笑臉,自然是喜歡的,也知道她想哄他開心,但他終究什么也沒說,也沒道謝,拿過來便轉(zhuǎn)身走了。

    他的確是喜歡,日日把玩,以至于一不小心碰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她聞聲過來,急切地問詢他可有受傷,他低頭不語,只看向那一地碎片。她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fā)現(xiàn)了她精心挑選的玩具的殘骸,她仍是安撫他,說玩具壞了無妨,再買個就是了……

    “我不要這個,”男孩說,“我不喜歡這個,是我故意摔的,你以后不要給我買�!�

    他抬起眼直視她,發(fā)現(xiàn)永遠(yuǎn)帶著溫柔笑意的眼睛覆上一層心碎的冷霜,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他敏銳地察覺了這個瞬間,她會生氣嗎?會不會終于忍受不了他的任性,他甚至有些期待,一直如此溫和耐心的她在失望之下,會對他有什么樣的懲罰?

    那雙眼睛很快重新微笑起來,她輕快地說:“不喜歡嗎?那姨母下次帶你去西市,讓你自己挑好不好?西市很大很大,賣好多新奇的東西,花上一天也逛不完……”

    裴遠(yuǎn)時醒來的時候,車窗外的光線已經(jīng)暗淡了下來,太陽似乎快落山了。車停著,車廂內(nèi)沒有旁的人,他仍沉浸在夢中粘稠的情緒中,不愿意動彈。

    這是一種有些疑惑,有些內(nèi)疚與哀傷、又有些不甘的復(fù)雜情緒,它們充盈在少年的心中,讓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車又動了,他隱隱聽見車頭說話交談的聲音,原來那兩人在一同駕車。他動了動酸疼的脖子,復(fù)又拿起先前那本游記,借著稀薄天光,隨意瀏覽翻閱了起來。

    又過了大概一刻鐘,其間姨母進(jìn)來跟他交談了幾句,直到天徹底暗下來,車窗外進(jìn)來的風(fēng)甚至有些涼意,馬車才吱嘎一聲停下了。

    到了嗎?他正要起身,忽得聽見頭頂傳來一道懶洋洋的女聲:

    “老裴,怎得這般緩慢?昨兒就該到了,莫不是在山上鬼打墻了罷!”

    聲音……怎么會在頭頂上傳來?裴遠(yuǎn)時仰頭,只能看見刻了纏枝紋的車頂,那人必定是不知何時跳到了車廂頂上來的,不過咫尺,自己竟然從始至終沒有發(fā)覺,這動作不知有多輕巧……

    思忖間,他聽見父親朗聲大笑:“笑話!哪個不長眼的鬼敢截我裴信的胡,不是我說——有你素靈真人坐鎮(zhèn)須節(jié)山,竟有妖鬼敢來行剪徑之事,傳出去,是不是有損你道名?”

    車廂微微晃動,那人似乎是從上面飛身而下,站在了馬車旁:“也許是十天前知道你要來,平日藏匿起來的精怪都傾巢出動了罷,天下誰人不知裴大將軍戰(zhàn)功赫赫,用兵如神,是那勾陳大帝轉(zhuǎn)世。窮鄉(xiāng)僻壤的都沒見過世面,想前來膜拜參見則個!”

    “你可別臊我了!什么勾陳紫微的……閑話少扯,這是你嫂子秀容。秀容,這便是我相交多年的靈素真人,你喚她老素便成�!�

    “平日里時常聽子誠談起真人,如今一見,果然是仙風(fēng)道骨……”

    “見過嫂子,嚯,我在山中多年,竟不知如今的娘子都生這么好看了么……”

    裴遠(yuǎn)時掀開簾子,看見車邊上正交談的三人,那個隨意披著道袍,身量頗高,頭上亂糟糟地挽著個混元髻,正不住地摸著姨母的手的女觀……應(yīng)當(dāng)就是邀請父親此行的友人了吧,似乎叫,靈素真人?

    裴遠(yuǎn)時無法把這個仙氣飄飄的道號,同眼前這個潦草,甚至帶著些許猥瑣的女子聯(lián)系在一起。

    他打量著道人,道人也發(fā)現(xiàn)了他:“喲,這是——小裴?”

    裴遠(yuǎn)時從車?yán)镢@出來,下到地面向她行了個禮,父親在旁邊笑道:“正是犬子,名是遠(yuǎn)時,今年已經(jīng)滿過十歲了。”

    “不錯,不錯,”靈素真人笑著點點他,“比你老子俊俏上許多倍�!�

    “去你的!”父親推了她一把,“酒菜可準(zhǔn)備齊活了?今晚定叫你這個臭道士醉到找不著北!”

    “我長住這,找不著北又何妨,倒是你要是找不著北,到時候歸家就成問題了……”

    跟裴遠(yuǎn)時預(yù)想的不同,靈素真人看上去邋遢隨意,不著邊際,但她所住的道觀倒是十分精致氣派,并非他所想的草舍茅屋之類。

    雖正值夜晚,看得并不真切,但青石的地磚,雕花的屋檐,鋪了紗的窗扉,這處小觀雖占地不廣,但細(xì)節(jié)處處透著講究,就算放在長安,也是絲毫不遜色的。

    晚上吃的也相當(dāng)不錯,一桌俱是山野好味,都十分能入口,其中一道烤兔子尤其有滋味,鮮香爽口,他連接吃了好幾筷。

    父親要同老友飲酒談天,姨母亦相陪,他百無聊賴,說困乏,自行回屋子歇下了。

    竟然還能單獨分到一間屋子,不用同父親一處擠……他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張寬闊的木桌,桌子顯然是經(jīng)常被使用的,有不少斑駁的舊痕,山高路遠(yuǎn),還有誰經(jīng)常來這里嗎?他定睛一看,桌面一角,似乎有人在上面用刀刻上了字……

    親……澈?或許因為力度不夠,字的橫撇豎捺并不是十分清晰,他費力辨認(rèn)片刻,終究沒了興趣,起身去榻上躺下了。

    棉絮是新套上的,散發(fā)著好聞的松竹氣息,裴遠(yuǎn)時翻了個身,面朝著墻,忽然發(fā)現(xiàn)床與墻的夾縫中露出事物的一角……是一本書?

    他伸手把它抽出,在燭火下一照,封面皺皺巴巴,寫著四個大字“洛川游記”,這不就是自己白日在車上讀的那本嗎?

    沒想到住過這個房間的人也有這本書,他隨意翻開,比起封面的殘破,內(nèi)頁干凈完整了許多,反正一時半會兒沒有睡意,他細(xì)細(xì)地讀了起來。

    第33章

    夏記(中)

    “橋之西有小徑,自北而南,溯流循峽者,乃浪滄衛(wèi)通大理道,與大道“十”字交之。大道隨流少北,即西上嶺,盤旋而上,或峻或夷……二十六日晨,飯于小樓。通事父言,木公聞余至,甚喜,即命以明晨往解脫林候見。逾諸從者,備七日糧以從,蓋將為七日款也�!�

    這部分講的是云南地貌風(fēng)物,地勢陡峭,多峻谷急流,作者由北往南,走了一個月,從青蓮界走出東峽谷,到了麗江地界,受了當(dāng)?shù)厥最I(lǐng)的款待。

    “二十七日微雨。坐通事小樓,追錄前記。其地杏花始?xì)�,桃猶初放,蓋愈北而寒也�!�

    裴遠(yuǎn)時斜靠在榻上,手指劃過一行行字,他忽然發(fā)現(xiàn)文中某一段話被人用炭筆圈畫了出來,圈畫出來的內(nèi)容……

    “初三日余以敘稿送進(jìn),復(fù)令大把事來謝。所饋酒果,有白葡萄、龍眼、荔枝諸貴品,酥餅油線、細(xì)若發(fā)絲,中纏松子肉為片,甚松脆。發(fā)糖白糖為絲,細(xì)過于發(fā),千條萬縷,合揉為一,以細(xì)面拌之,合而不膩。諸奇點�!�

    這一段中,“白葡萄”和“荔枝”各被畫上了圈,寫酥餅油糖的做法那幾句,也有明顯的勾畫記號。

    是這本書的主人留下來的嗎?

    本以為書保存的破爛不堪,還被塞在墻角旮旯里,定是主人不上心的緣故,沒想到并非如此。按理說,既然主人留下了記號,此書已經(jīng)算是極其私人的東西了,外人不應(yīng)該再隨便翻閱才是。

    家中的教養(yǎng)在催促裴遠(yuǎn)時闔上書頁,但他看著“白葡萄”三個字上面的那個濃黑,又有些拙劣可愛的圈,鬼使神差的,竟翻開了下一頁。

    他很快便發(fā)現(xiàn),何止白葡萄荔枝,書中凡是涉及飲食的,都被打了記號。裴遠(yuǎn)時饒有興味地翻看,漸漸總結(jié)出了規(guī)律,凡是主人感興趣的吃食,都被會畫上圈作為標(biāo)注;若是品嘗過卻不喜歡的,便會打一個小叉;如果碰見印象深刻的,便直抒胸臆,擠擠挨挨地寫上一段話來抒發(fā)。

    “初六日余留解脫林校書。木公雖去,猶時遣人饋酒果。有生雞大如鵝,通體皆油,色黃而體圓,蓋肥之極也。余愛之,命顧仆醎為臘雞�!�

    這段寫的是當(dāng)?shù)厥最I(lǐng)為了感謝作者幫忙修訂典籍,遣人送來了一只像鵝一般肥大多油的生雞,作者十分喜愛,讓仆人腌制成臘雞。

    “臘雞”二字上,書主人重重打了個叉,書頁空白處,更是洋洋灑灑地寫上一長段。

    “臘雞,咸則發(fā)苦,淡則過腥,煙熏火烤而失其本味,如此做法實乃暴殄天物。肥大多油者,作紅燒燜煮才為上佳,取八角冰糖花椒,燜煮兩個時辰以上,肥而不膩,油而不悶,較之臘雞不知高出何許。臘雞實為垃圾也�!�

    讀到那句“臘雞實為垃圾”,裴遠(yuǎn)時噗嗤一聲笑出來,他被逗樂了�!袄倍止P畫格外粗黑,寫下這些語句之人有多痛心疾首,可見一斑。

    他饒有興致地繼續(xù)往下翻。

    “……乃取巨魚細(xì)切為膾,置大碗中,以蔥及姜絲與鹽醋拌而食之,以為至味�!�

    蔥、姜絲、鹽醋被畫上橫線,旁有批注“姜絲不宜多,能去腥便可,否則混入魚膾中,分辨不易,一旦誤食,胃口倒盡�!�

    他暗自發(fā)笑,看來誤食菜肉中混入的生姜,是普天食客共同的煩惱。

    “市犬肉,烹食之,稱贊其極肥白,從來所無者�!�

    這句對于吃當(dāng)?shù)厝撕檬橙獾拿枋觯⒄唢@然是義憤填膺,八個大字赫然寫著“殺犬食犬,來生做犬。”旁邊還畫了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小狗。

    裴遠(yuǎn)時入了迷,不住地翻閱著前人留下的筆記,在這些妙趣橫生的只言片語中,他漸漸拼湊出一個模糊的形象:喜歡研究吃食,口味偏重,還愛甜食零嘴。年紀(jì)——應(yīng)該不大,他判斷游記上的字跡,與桌子上的刻痕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刻痕不深,應(yīng)當(dāng)是臂力未到的緣故。

    他很快就翻完了整本書,仍覺意猶未盡。一本記載著名山大川的游記,硬生生被當(dāng)成了美食圖鑒。書中的崇山峻嶺、密林深潭,他統(tǒng)統(tǒng)沒印象,記得住的,只剩燒雞魚片,葡萄荔枝。

    燈燭將燃盡,月亮上到了東山,從窗欞之中投射到地面,灑下一地清霜。裴遠(yuǎn)時將游記塞到枕頭底下下,翻身擁上棉被,看了眼窗外的月亮。

    已是子夜了,沒想到初來陌生地的第一夜,竟然這么好打發(fā)。

    山中涼風(fēng)緩送,院落里有零星蟲鳴,他打了個哈欠,慢慢闔上眼入睡了。

    這一覺極為香甜,他破天荒地睡到了巳時,窗外天光大盛了,才悠悠轉(zhuǎn)醒。裴遠(yuǎn)時坐在床榻上,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要知道,在家中他一向是雞鳴時分便自然睜眼,起身鍛煉日日不輟。記憶中,像今天一樣不知不覺睡到大天亮,已經(jīng)是很久遠(yuǎn)的事情了。

    他穿整好衣服推開房門,一個四四方方的精巧小院躍入眼簾,地上鋪了古樸青石,四周點綴著花草扶疏,涼爽的山霧迎面撲來,他身心頓時為之一振。

    “小裴,這么早就起來了?”

    頭頂傳來一個慵懶女聲,裴遠(yuǎn)時抬頭往上看去,只見左邊房舍的屋頂上,盤腿坐著個身披道袍,長發(fā)披散的女人。

    他在檐下站定,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一禮:“晚輩見過真人�!�

    靈素真人閉目盤坐,雙手放在兩邊膝上,似乎正在調(diào)息,方才打招呼的時候也未睜開。

    “你父母昨晚上都飲了些酒,沒那么快醒來,今天你就先自個兒玩吧�!�

    裴遠(yuǎn)時皺眉,他們竟宿醉了?且不說姨母平日滴酒不沾,昨晚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破例,父親可是千杯不醉,在軍營能喝倒一大片將士的人,怎么會一醉不起?

    “別不信啊,他們喝的可不是一般酒,是‘且歡’,味甘甜似花蜜,初初品嘗會覺得十分清淡,但后勁頗足,飲個二三兩便能睡一天。秀容飲了兩杯便倒,老裴飲了半斤,已經(jīng)算能喝了�!膘`素真人突然開口解釋。

    “這‘且歡’是須節(jié)山特產(chǎn),在山外可是千金難求,我花了好些功夫,才——”靈素真人洋洋得意地說,“偷來的,哈哈!”

    裴遠(yuǎn)時有些不知如何對答,他生硬道:“真人好手段�!�

    靈素真人終于睜開眼,正眼瞧了他,裴遠(yuǎn)時站在院子中仰頭與她對視,兩個人隔空相望,她忽得一笑:“脖子伸那么長,累也不累?上來罷�!�

    說完,她本放在膝蓋上的手隨意一抬,衣袖一拂,裴遠(yuǎn)時只覺得腳下霎時一空,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托住他,將他送離了地面,緩緩朝屋頂上升去。

    他如何有過這種體驗,當(dāng)即就手腳僵硬,頭皮發(fā)麻,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如同一條死魚般直挺挺地被托送到了半空,與坐在屋頂上的靈素真人齊平。

    身下的青石地面已經(jīng)離自己快兩丈遠(yuǎn)了,裴遠(yuǎn)時視線從腳底收回,他努力控制平衡,抬起頭,對上靈素真人若有所思的眼睛。

    借著明亮的天光,他這才看清,靈素真人一直坐在細(xì)窄的屋脊上,要維持這樣的姿勢是十分吃力的……她看上去十分年輕,膚色較深,但長眉英挺,鼻若懸膽,雙目深邃而有神,此時,她目光炯炯地將他看著,實在讓他有種被洞悉一切的感覺。

    或許是察覺到了他的慌亂,靈素真人輕輕一笑,她右手一攤,一握,往里一拉,裴遠(yuǎn)時身體登時又被一股怪力牽扯,不由自主地朝房頂上靠過去。

    待到雙腳能夠著屋頂鋪的青瓦,他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周身的力量一瞬間便消散了,他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屋頂上。

    “不錯,還挺老實的嘛,”靈素真人笑瞇瞇地說,“幸虧你沒亂動,不然我的氣托不住你,到時候,你就只能躺著回長安了�!�

    裴遠(yuǎn)時心下一凜,又要抬手行禮,她笑著按住了他:“你這就信了?你老子還在這呢,要是我把你弄出個三長兩短,他不找我拼命?”

    他只能又訕訕放下了手,他本來就不善言辭,更不會客套,只能無措地站在原地,也忘了問真人為什么把自己弄上來。

    靈素真人不再開口,只是嘴角上揚,眼睛瞇著,細(xì)細(xì)地打量他,表情分明是在笑,但裴遠(yuǎn)時覺得這笑容有深意。

    “既然這么老實乖巧,怎么總做一些叫人傷心的事呢?”她看著他,“昨晚上秀容飲了酒,落了好些眼淚。”

    裴遠(yuǎn)時渾身一震,那種復(fù)雜的,酸澀的情緒又?jǐn)z住了他,真人問這個做什么?他怔怔地看著她,想反問,但幾次張口,都說不出話。

    “別那樣看著我,惹哭女人,尤其是如此美麗的女人,你該當(dāng)何罪��?”靈素真人雖披頭散發(fā),半點道家氣韻也無,但這樣笑瞇瞇地質(zhì)問,竟有一種奇異的壓迫力。

    “我……”他艱難地開口,還未多吐露一字,靈素真人忽然拍上他的肩,捧腹大笑道:“算了算了,不逗你了,都是我編的,你姨母昨天喝了便昏睡過去了,根本不是我說的那樣……”

    裴遠(yuǎn)時僵在原處,徹底無話了,真人把他招過來,就是為了逗弄取樂的嗎?他們昨夜才剛剛見面,話也沒說過幾句,為什么要這般待他?

    得知姨母因為自己而流淚時的不安內(nèi)疚,與發(fā)現(xiàn)被作弄時的尷尬不悅,復(fù)雜的心情交織在一起,他頓時就生出了些少年的犟脾氣,冷著聲道了句:“晚輩告退�!北戕D(zhuǎn)過頭,縱身一躍,從房頂上掠下,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庭院當(dāng)中。

    身后傳來靈素真人的大呼小叫:“好俊的身法!先前助你上屋頂,竟是我多此一舉了�!�

    他一語不發(fā),假裝沒聽到。

    “你快回來,我教你一招更厲害的!包你飛檐走壁,上躥下跳,無所不能!”

    他腳步一頓,仍悶著頭往前走,雖然初來乍到,并不熟悉地形,但憑著一股氣,硬是沒有理會房頂上真人的殷殷呼喚。

    快步走過長廊,又拐了一個彎,徹底看不到那處小庭院了,他才放慢腳步,開始思忖父親在哪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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