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看來今天的午食是不用吃了。
半刻鐘之后,聲音逐漸平息。
視線之內(nèi)已經(jīng)尋不到還能蠕動的蜘蛛,只有一地腥臭汁液,斑斑點點地灑在泥土間。
站在旋渦中心的蕭子熠絲毫沒沾染上半點痕跡,一身白衣干凈如初,復(fù)雜深奧的秘陣似乎并未給他帶來什么消耗,他神色仍是淡淡的。
他說:“結(jié)束了�!�
清清皺著眉:“地上全是污穢,不一并清除了嗎?”
蕭子熠說:“你弄吧,我累了。”
清清詫異地看著他。
蕭子熠面無表情地將法劍拋給她。
清清一把接過,手指觸上劍柄,上面還有淡淡的余溫。她懶得多問,當(dāng)即閉眼,口中念道:“太上說法時,金鐘響玉音;百穢藏九地,諸魔伏騫林;天花散法雨,法鼓振迷層……”
少女陡然睜開雙眼,劍尖往天上一指,喝道:“愿傾八霞光,照依歸依心。急急如律令!”
劍尖瞬間迸射出一道青光,直直往空中激射,緊接著嗡一聲破碎開來,化成萬千個星子般的光團(tuán),緩緩?fù)聣嬄洹?br />
污濁觸碰到光團(tuán),如沙塊沒入流水,轉(zhuǎn)瞬便被洗刷消融,除了空中殘余的隱隱腥氣,別的一點印記都尋不見了。
這是凈惡咒,專門用來滌凈失去生命的穢物。清清環(huán)顧四周,自覺效果不錯,不由揚起嘴角,手腕一翻,挽了個漂亮的劍花,才將法劍收入鞘中。
“那羅一死,應(yīng)當(dāng)就會有其他生靈來此地棲息了,”她望著光禿禿的地面,喃喃地說,“深山中竟然有這么一處山谷,草木無法茂盛,鳥獸不敢靠近,猶如一處被放逐的所在……實在是可怕�!�
蕭子熠卻說:“那羅還沒有完全除盡�!�
清清一愣:“你是說族長身上那只?”
蕭子熠頷首。
清清猶豫道:“地底下的惡穢已經(jīng)消掉,那羅沒有卵蟲了,無法再繁衍,那個流傳下來的約定,也應(yīng)當(dāng)自破了罷。”
蕭子熠說:“最后這只那羅不能除掉�!�
清清直直地看著他:“為何?”
蕭子熠平靜地說:“因為還有用處�!�
“噢,”清清了然地笑起來,“你們還要用它的分泌物去造仙丹吶�!�
“仙丹”二字她說得極輕,舌尖微微一彈,音調(diào)上揚,帶了十足的譏誚。
蕭子熠自然察覺到了,他抬起眼看她:“蘇羅族長此先只有一個要求,便是將這個詛咒破除,讓后代再無需被那羅寄生�!�
他頓了頓,又說:“現(xiàn)在目的已經(jīng)達(dá)成�!�
清清笑瞇瞇地說:“仙師高明,一舉掃除了隱患,實乃蘇羅之幸�!�
蕭子熠沒有說話,他靜靜地注視著她,長眸中一片濃黑,像昆侖山上化不開的夜色。
他輕聲說:“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清清坦蕩地說:“我想除掉那只那羅�!�
“除掉是不行的,它還有用處——”
蕭子熠話鋒一轉(zhuǎn):“若僅僅是要擺脫那羅的依附,倒是有別的辦法。”
“什么辦法?”
風(fēng)吹動蕭子熠的衣擺,他背對著風(fēng),慢慢朝她走過來:“當(dāng)然是我可以做到的辦法�!�
清清仰著頭同他對視:“你說話就跟放屁似的……”
“不,這次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他走近她,發(fā)絲掃拂過眼角眉梢,顯得十足的清俊卓然。
清清突然不敢看他,她將視線移到了一邊。
少年清淡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我可以將那羅取下來,只需一場儀式……它便不必寄居在人的身上,只要定時喂食血液便可�!�
清清立刻驚喜地看向他:“還有這種手段?”
“是的,所以——”
蕭子熠突然俯身靠近她,抬起手,把她的碎發(fā)別到耳后:“你打算怎么說服我,去幫你做這件事?”
清清避開他的手:“您大恩大德,行此一善,日后或許能少下層地獄�!�
蕭子熠輕笑一聲:“傅清清,求人不是這么求的。”
清清惱道:“我既無銀錢,又無財寶,衣服都是借別人的來穿,給不了你什么好處�!�
蕭子熠負(fù)著手,輕描淡寫地說:“你有你自己�!�
清清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下流話呢!”
蕭子熠微微一僵:“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若是答應(yīng)跟我走,我便幫蘇羅族長完成這個儀式……”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輕下來,好像察覺了什么十分在意的事。
“你為什么會想到這些?”他注視著她的眼神中悄然蒙上一層陰翳,“這兩年,你好像過得快活得很?”
清清冷笑一聲:“離開了那等地方,在哪兒都可以快活得很�!�
“是嗎?”蕭子熠也笑了,“是因為離開那等地方,還是因為離開了我?”
他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女孩的手腕,似乎未使上什么力氣,但清清掙了兩下,都動彈不得。
她怒視他,還未開口斥責(zé),一只修長微涼的手指便按在了她嘴唇上,竟讓她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噓……不要對我這么兇�!�
蕭子熠低聲說:“這幾年,他們不告訴我你的下落,我尋你尋得都快瘋了。碾冰……你怎么這么狠心呢?”
“你知道它為什么沒有起效嗎?”他的呼吸灑在她耳邊,“因為我早在幾年前就把你的道韻種在識海里,它讓我不會忘記有關(guān)于你的一切,就算是碾冰,對我來說也沒有一點用處的�!�
他嘆息著說:“我在風(fēng)崖,每想你一次,便用劍在石壁上劃下一道痕跡。結(jié)果去年,那片峭壁便因此破碎了……但我還是覺得劃得不夠深……”
“因為那遠(yuǎn)不及我想著你的時候那么深刻,那么要命�!彼曇粲l(fā)低,如同囈語。
清清動也動不了,說也說不出,只能被迫著傾聽這些話。她心亂如麻,覺得一切都極不真實,他們是怎么談到這個的?怎么就說起這個了?
鼻尖縈繞著冷冽梅香,她知道那是蕭子熠身上的味道。他仍不肯放過她,用一個幾近于擁抱的姿勢將她困在懷里。
“你認(rèn)識了許多新的人,是嗎?同他們在一處開心嗎?”
他根本不需要她作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能給你的,他們也能給么?你喜歡他們,比過去喜歡我,還要多嗎?”
他看著女孩極力想表達(dá)的眼神,有些憐愛地將手指輕輕摩挲了她的唇:“不用回答這些問題,反正你只會給出讓我失望的答案�!�
“我不會像你那么壞,”蕭子熠低笑著說,“明明說了喜歡,卻又跑到旁人那里——算了,那些我也不在意了,只要你這次跟我走,那些都沒有關(guān)系。”
“你想做的事,我替你完成。你想尋的仇,我來幫你報。你想問的話,我都可以全告訴你。過去不能說的,我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那時候,是我不好……我太過自信,太過愚蠢,我已經(jīng)后悔得足夠了,清清�!�
“我不會再讓你難過,現(xiàn)在對你這樣,也只不過是想讓你能完整聽完我的話。只要你愿意認(rèn)真想一想,不要馬上離開,我就放開手,好不好?”
懷中的女孩安靜下來,她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撲閃,似乎用此來代替點頭。
蕭子熠抿了抿唇,他緩緩地松開了禁錮著她的手臂。
清清真的沒有轉(zhuǎn)頭就跑,她輕喘著后退兩步,好像一時間不知作出什么反應(yīng)。
蕭子熠靜靜地看著她,等待她說出第一句話。
清清臉頰紅撲撲的,頭發(fā)也有點亂,眼睛中好似蒙上一層水汽,添了幾分朦朧,不復(fù)平日清亮。
她遲疑地說:“……你就那么想讓我跟你走?”
蕭子熠啞聲說:“是的�!�
“啊,”清清的眼睛還是霧蒙蒙的,但說出的話卻不見半點迷亂,“非常想,怎么不求我呢?”
她嘴角翹了起來,用他的話回敬他:“蕭子熠,求人是這么求的么?”
在空無一物的山谷中,只有風(fēng)在來去,它拂過對峙著的二人的衣袂,卷過地上的沙土,沙沙地響,好似一聲聲嘆息。
“求就可以了?”蕭子熠輕輕地說,“只要求你,你就會答應(yīng)嗎?”
白衣少年往前走了一步,眼中是再也抑制不住的哀求與渴望:“只要求你,就能得到你嗎?”
第110章
空山(下)
清清幾時面對過這種架勢。
眼前的少年一身白衣,仍是那副清冷矜貴的模樣,但她從他一片暗色的雙眼和輕顫的指尖中分明看出,他真的愿意懇求她。
倘若她還要開什么條件,或是將他狠狠戲耍一番,他也大概率不會拒絕。
但那有什么意思?
她張了張嘴,想說的話太多,紛涌上喉頭,卻始終挑不出合適的字句來面對這般場合。
在面前的少年眼神徹底晦暗下來之前,清清終于開口了。
她說:“唉�!�
蕭子熠啞著聲音說:“唉什么?”
清清望了望天:“你說要帶我走,那要去哪里?”
蕭子熠反問她:“你想去哪里?”
清清喃喃地說:“在塵埃落定之前,哪里都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蕭子熠說:“你不知道如今時局多么兇險,那不是你能做出努力的事……”
清清打斷了他,她輕聲說:“你看,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會變成這樣的原因。”
蕭子熠注視著若有所思的女孩,他沉默下來。
清清望著天邊翻卷的云朵,篤定地說:“你不了解我�!�
她止住了正欲開口的蕭子熠,繼續(xù)道:“或許你其實了解,但仍選擇用這種方式——那豈不是更糟糕?”
“師父在的時候,我尚能躲在他的保護(hù)中,假裝對一切毫不知情,現(xiàn)在他不知何處去了,而我,就只能轉(zhuǎn)投于另一人的庇佑之下,其他什么都做不得了么?”
“我不是那種甘于被欺瞞,被哄騙,能心安理得地在旋渦中生活的人。水花已經(jīng)濺在臉上,僅僅躲開是不夠的,因為風(fēng)浪永遠(yuǎn)會在�!�
“你憑什么覺得,我只能躲藏在別人的港灣里,而不能做浪上的舟客?”
她這番比喻將蕭子熠的想法說得太通太透,她早就看穿了他。
蕭子熠并沒有反駁,她這番話,其實他早就想過了。
但想過是一碼事,想通又是一碼事。
他說:“既然你知道這些,知道為了你能安穩(wěn)安心地生活,你師父作出的犧牲,又為什么……”
“為什么不乖乖地等著,為什么不裝聾作啞地過著,”清清再次打斷他,“為什么非想去涉一涉?”
“我是被護(hù)著,但不是作為一個花瓶,一樣古董珍寶來護(hù)著,我首先是一個人,有自己的愿望,能做自己的事�!�
“師父也不會愿意我真這般傻的,”清清平靜地說,“蕭子熠,我們已經(jīng)三年沒有見了,三年能改變很多�!�
“也許它沒有改變你,但它改變了我。有些東西對我來說——”
她坦然地望向眼前站立的少年:“確實不再那么重要了。”
蕭子熠咬著牙說:“就因為那天——”
清清搖搖頭:“那天那樣還不夠嗎?”
“你只曉得你過得不痛快,但我就十分快活么?你有苦衷,有難言之隱,但你至少知曉一切,只有我才是一無所知的,被傷害的那個�!�
“我才是真正嘗到被背叛,被欺騙滋味的人,”她一字一頓的說,“掌控一切的你,有什么理由指責(zé)我的不信任?”
蕭子熠的聲音染上幾分痛色:“我沒有指責(zé),我現(xiàn)在只想你能原諒——”
“好啊,我原諒。”
蕭子熠頓住了,他察覺到了什么。
清清突然笑了起來:“我原諒你啦,蕭子熠,那些事我不計較了�!�
蕭子熠看著她,他已經(jīng)隱隱預(yù)料到她接下來的想說的話。
他聽到女孩輕快地說:“因為我不在乎了�!�
哦,果然,他就知道,她從來只會,給出讓他失望的答案。
多壞的女孩,她又用那樣的表情看著他,她的眼睛怎么能那么亮?就好像真的一點也不在乎,一點也不需要了。
她不需要他了,他終于遲鈍地相信了這個事實,她真的,把所有話都說開,把所有路都堵死,不給肯再他任何機(jī)會了。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領(lǐng)受夠了痛楚,沒想到過去幾年所體會過的,跟當(dāng)下的感受比起來,完全是不值一提。
而她還在笑吟吟地說話,她竟然試圖安慰自己,說要向著前面。
向前面,他不知道所謂的前面在哪里,只知道她笑起來的時候還是那么該死的好看。
他為此感到深深的無力。
“你喜歡那個人?”他聽見自己這么說。
怎么問出了這個問題?他疲倦地想著,再怎么嫉妒或痛恨也不該這么問,這種話說出口,他真的同一只敗犬無異了。
她果然被問住了,她視線不自然地轉(zhuǎn)到一邊,耳朵尖竟登時便紅了。
他看著那點嫣紅,這么漂亮的顏色,從前是看過許多遍的……但如今,只能通過提起別人才能再次得見啊。
看來不需要答案了,這是已經(jīng)是最有力的答案,它有力到如同一柄槍,直直扎進(jìn)他心底,還沒來得及感受痛楚,便是無盡的麻木。
在這樣的麻木中,在女孩遮遮掩掩的眼神中,他竟感受到一絲荒謬的寬慰。
她畢竟,還能擁有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紅暈,一切其實并不算太糟。
即使眼神是為其他人而亮,即使她的心現(xiàn)在、以后,都不會屬于他。
不甘的只有他罷了,他仿佛醍醐灌頂,如果以后只有自己需要承受這份折磨,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日光又潑灑下來,偏遠(yuǎn)的西南山脈之上,總會有這樣無遮無攔的晴朗天氣,亮堂的光洋洋灑灑,把地面上的一切都照得無所遁形。
蕭子熠站在這樣的日光之中,慢慢地笑了。
“好,”他溫聲說,“就這樣吧,如你所愿�!�
他轉(zhuǎn)身離開。
清清站在原地沒有動,她看著他走盡空曠谷底,白色的身影如鶴翩躚,最終消失在了視野之外。
他始終沒有回頭。
她又呆了一會兒,才邁開腳,慢慢走上了回去的路。
蕭子熠最后的眼神很奇怪,那給她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好像釋懷了,又好像沒有。
但她不會傻不拉幾地追上去問:“喂,你到底有沒有死心?”
一時半會兒還是不要去找他了,清清在心中思索,明天領(lǐng)東西的人馬便要來,蕭子熠大概是要和他們一同離開的。
她打算在那之后也離開蘇羅,依照師叔所說,去須節(jié)山。
只是古拉玉那只蜘蛛該怎么辦?雖說這不是自己需要關(guān)注的事,但她已經(jīng)知曉了古拉氏姐妹的故事,她想盡力幫助她們一把。況且,那羅存活著,潤月真人煉丹之事就會這么永遠(yuǎn)順順利利下去。
如果實在不行,她只能采取其他手段了……
她的非常手段并沒有得到發(fā)揮。
當(dāng)天下午,蕭子熠從天而降,堵在了她要去找道汀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