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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他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冷淡做派,即使是幫她的忙也像在頤指氣使。

    “你帶我去找族長,我?guī)退瓿赡琼梼x式。”

    清清緩慢地眨了眨眼,疑慮自己聽岔了:“你竟愿意做這個?”

    蕭子熠頷首,沒多說一句。

    清清上下打量他:“你就空著手?”

    蕭子熠淡淡道:“帶路�!�

    清清忙不迭點頭:“好勒,您往這邊兒走——”

    他們在莫鳩的院子中見到了古拉玉。

    清清感到意外,突然發(fā)覺,她好像從來沒見到過古拉玉來此處。當她看到那個素白纖細的女子蹲在地上,在滿地的藥材中抬起頭朝她一笑,竟有些愣神。

    莫鳩似乎不在此處,道汀也不知哪兒去了。

    清清向古拉玉說了早晨在山谷中的法陣,它十分成功,蘇羅已經(jīng)不會再有后患之憂。

    古拉玉靜靜聽著,很久都沒有說話,她白皙的臉龐在光下近乎透明,顯得澄澈又脆弱。

    只有清清曉得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背負了多少,那纖細的肩又是多么的堅強。

    她輕輕地嘆氣:“族長,以后不會再有那羅了�!�

    “不會再有了……”古拉玉喃喃重復她的話,一滴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下,滴落到了衣裳上。

    清清很想抱一抱她,但忍住了,看著古拉玉無聲地流了一會兒淚,她才道:“最后這只那羅,您打算怎么處理?”

    古拉玉果然看向蕭子熠:“道長幫蘇羅這么一個大忙,如果還需要那羅的汁液,我定會將它好好養(yǎng)著,以供您需要�!�

    清清忍不住說:“無需親自養(yǎng),現(xiàn)在有這么個辦法……”

    她一一說明,古拉玉聽著,眼中的淚水更是珠串兒一般往下墜。

    美人落淚,如梨花帶著雨露,縱然清清想欣賞,也不得不安撫了幾句。

    “兩位道長大恩大德,蘇羅的子孫都將銘記于心……”

    一刻鐘后,儀式開始。

    那羅已經(jīng)被取下,放置進了陶罐中。古拉玉雙手交疊,躺在冰涼的地上。

    按古拉玉所說,它離開宿主超過半時辰,便會自己慢慢死去,所以必須時刻放在頭發(fā)中間,即使需獲取汁液,也必須盡快完成。

    清清好奇的是,蕭子熠這回是真的什么也沒帶,他到底想怎么弄……

    蕭子熠割破了古拉玉的手腕。

    暗紅的血液如質地上好的絲綢,綿綿流淌而下,滴落到瓷碗之中。

    他蘸著碗中的血,以裝有那羅的陶罐為中心,開始往地上畫下圖案。線條十分繁密復雜,難以辨認,他畫得極慢極專注,猶如在完成一幅工筆畫。

    圖案慢慢顯現(xiàn)出整體輪廓,他不斷蘸取血液,為這個法陣增添細節(jié)。古拉玉的傷口仍在淌出細細的血線。

    清清不禁毛骨悚然,這個陣法需要流多少血……

    更讓她覺得古怪的是,地上的花紋圖形竟然有點眼熟,她可以確定自己沒有學習過這個陣法,但也想不起哪位宗內長老在教習的時候施展過。

    這種隱隱的熟悉感是從何而來?

    古拉玉的面色愈發(fā)蒼白,就在清清覺得她快暈過去的時候,蕭子熠手一揚,她手腕上的血立刻止住了。

    而地面上的法陣已經(jīng)徹底完備,清清看著那大大小小的彎曲,纏纏繞繞的交疊,一種難以言喻的惡心感涌上心頭。

    最后,蕭子熠咬破了自己的指尖。

    他低聲念著咒語,室內的光隨著愈發(fā)暗沉,而法陣的花紋,竟隱隱發(fā)出了紅色的光。

    詭異紅光越來越盛,清清手腳冰涼,她不知道這種莫名的心悸感從何而來,是這個法陣本身就帶有的威壓嗎?她快要喘不過氣了。

    終于,紅光緩緩聚攏,如無數(shù)條細小觸手,包裹住了中間的陶罐,將其緊緊纏繞。

    光亮逐漸熄滅了,地上紋路無影無蹤,只有大口喘著氣的古拉玉,和黑漆漆的陶罐。

    蕭子熠走上前,從陶罐中取出那羅,血紅色的可怖蜘蛛被他用手指夾著,他眼睛淡淡地垂視,好像那只不過是只尋常蟋蟀。

    “結束了,”他說,“這只那羅不再需要寄生在你身上,只需要定時喂養(yǎng)鮮血便可�!�

    古拉玉被清清扶坐起來,年輕的族長顯然十分疲憊,她微闔著眼,輕聲道了句謝。

    清清同古拉玉挨得近,她清楚地看到,女子原本平滑白皙的臉龐上,多了一絲絲不易察覺的細紋。

    看錯了嗎?她不由得又暗中看了兩眼,隨即驚愕地發(fā)現(xiàn),古拉玉墨一般的發(fā)絲中,竟也有了隱隱斑白。

    “這是必要的代價,”蕭子熠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要延續(xù)本該死亡的生命,逆天而行,自然需要一定代價。”

    清清頓時明白過來,那羅離開宿主半個時辰便會死亡,而從蕭子熠開始畫陣,到施法結束,遠遠超過了半個時辰。

    罐子中的那羅早就死了,這是置死地而后生的一種方法,通過這樣,讓它能以其他方式而活……

    清清突然問:“這個法陣能用在人身上嗎?”

    蕭子熠沒有說話。

    清清厲聲說:“回答我!”

    蕭子熠低聲開口:“能�!�

    “也是這樣的代價?”

    “不止……”

    “把話說完�!�

    “不止需要以命補命,每年還須得耗費血液來定時加持,不然會導致施法對象的死亡。”

    清清的手指攥進了掌心,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

    她顫著聲音說:“我?guī)煾冈谀睦�?�?br />
    蕭子熠說:“我不知道,今年他沒有上山�!�

    清清抬頭望向他:“可我還活得好好的�!�

    蕭子熠不再說話,他靜靜地看著她,狹長的眼眸暗得像再也不會亮起的夜。

    清清輕聲說:“……是你?”

    蕭子熠仍是那樣看著她。

    “說話�!�

    過了很久,或許也沒那么久,蕭子熠回答了她。

    他的聲音很輕:“那不重要了……清清�!�

    第111章

    塵起

    古拉玉早在清清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就拿著罐子悄悄退出去了。

    僻靜昏暗的室內,只剩下兩個人,一時間,誰都沒有再說話。

    良久,蕭子熠先打破了沉默。

    他說:“不要這么看著我——”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它讓我覺得我很可憐。”

    清清將視線轉到了一邊,她艱難地說:“我以為,那是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蕭子熠說:“如果對象是一只尋常草蟲,那它就會很簡單,甚至不需要什么代價�!�

    清清說:“……你說的每年的加持,是什么意思?”

    “引命燈。”

    清清徹底沉默下來。

    傳言中,昆侖偏僻的西北角樓上,有一處禁止入內的閣樓。那里面層層疊疊堆著的,是永不熄滅的燈火。

    它們的消耗的東西不是油,是鮮血。若有人自愿用自己的生命延長其他人的生命,便能通過這種方式奉獻自己,以換得他人的長壽。

    一到夜里,那處角樓總是陰風陣陣,還會有冤魂出沒。這個傳言在宗內弟子們的口中廣泛流傳,他們津津樂道,把它作為恐怖又刺激的故事來講述。

    但那些原來都是真的,清清嘴角牽扯出一個苦笑,她覺得難以置信,又覺得一切是那么的合理。

    為什么師父從前每年都會離開道觀一段日子,為什么回來之后總會更加疲憊。為什么那段時間,她總會莫名不安,在夢中驚醒,幾乎喘不過氣。

    那羅寄居在人的頭皮,吸食人的鮮血和精氣,它是可怕殘忍的怪物,而她,跟這樣的怪物無異了。

    師父從未告知這些,甚至他一夕蒼老的原因,都是清清自己猜想到的,原來事實比這更加殘酷,更加讓人痛苦。

    她從來都知道,自己其實早該喪命于刀下。

    那時她太小,但也有記憶,那是一個沉悶到?jīng)]有一絲風的夜,她和母親穿戴得整整齊齊,坐在堂上,等著那禁軍攻入門來。

    兵甲在走動時撞擊的清脆聲響,潮悶的血霧慢慢彌漫來開的味道,是那個深秋之夜最讓她難以忘記的東西。

    至于那砍在背上的一刀,以及刀傷帶來的痛楚,她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

    她是體會過瀕死的感受的,血液一點點流盡,身體一陣陣發(fā)涼,眼睛逐漸看不見東西,所有感官都會變得遲鈍。

    在徹底遁入黑暗之前,她在一地血泊中,看到了一角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白色。

    它干凈又柔和,她遲鈍地想起來,她在一個人的身上見到過這種顏色,那是一個極為清俊的道人,經(jīng)常來府上……他似乎是母親的友人,他們經(jīng)常在一處說話。

    每當他來拜訪,母親就會見他,真奇怪,每日登門想求見母親的人那么多,唯獨這個道士,回回都能得見。

    她有時候會跑過去玩,他看到她,會蹲下來同她說話,問今天學了什么,還會拿糖給她吃。他很厲害,能用仙術讓草編的蜻蜓自己飛走,于是她很喜歡同他一起玩。

    這就是全部了,一個仙人般好看的道士,偶爾來拜訪,只是今天他來的不太是時候……

    這里沒人能招待他,她趴在地上難過地想,假如他帶了糖,她也吃不了了。

    她終于閉上了眼。

    好像過了很久,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她像浮浮沉沉的小舟,周身被水波柔軟地包裹著,沒有著力點,只能就這么漂浮。

    有人在喚她小名,清清,清清,一聲又一聲,溫柔又哀傷。

    她醒了過來,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之中,看到對著她微笑的道人。他兩鬢雪白,臉上全是深深皺紋,只有那雙眼睛,仍是熟悉的柔和,她認出了他。

    他說:“清清,我做你師父,以后你便跟著我罷�!�

    “我會教你道術,教你武功,讓你能有本領……等你長大了,就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到時候,就不用為師照顧你啦�!�

    “但答應我,在那之前,你一定乖乖聽話,不該想的事不要去想它。你能平安長大,是你母親最大的愿望了,再沒有別的�!�

    于是清清真的乖乖聽話,頭幾年,本該最無措最委屈的時候,她連眼淚都甚少流過�?摁[或任性,那些小孩專屬的權利,在那一夜過后便從她身上剝除了。

    她是個早慧的孩子,知道怎么樣,才不會讓這世上僅存的愛護她的人失望。

    但他還是會失望,他有時候喝了點酒,看著她,會輕輕地嘆息。

    師父在嘆息什么,清清不問,但又能隱約猜到。

    他在遺憾,她始終不夠快樂。他的徒弟雖然貪玩活潑,但過早失去了天真純粹的、無憂無慮的快樂。

    甚至有時候,這個小女孩還要裝作輕松的樣子來面對他,他覺得心疼又自責,但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他其實從來沒同別的孩子打過交道。

    清清就這么長大了,寒來暑往,她從小女孩,變成了大一點的女孩。

    她知道有些東西,師父絕對不愿告知,但她背地里打聽了不少,曉得了許多事。

    譬如泰安鎮(zhèn)上的陳仵作,是前大理寺卿,他當年急流勇退后佯裝在山洪中遇難,然后隱姓埋名來了此地……他是認得她母親和祖父的,師父能找到小霜觀安居,少不了他的幫忙。

    譬如師父突然滿頭鶴發(fā)的原因,她最初便問過,他說那是因為練功走火入魔所致。他把她當成一無所知的小孩子,于是她也假裝天真地信了,但很快,她在宗內書房,便翻到了類似的記載。

    譬如當初的恩怨是如何,如今的仇敵又如何,皇帝是怎樣沉迷煉丹,梅相要扶持傀儡新主,而潤月真人同他狼狽為奸。她在心中一一數(shù)來,慢慢地思考和盤算。

    師父說等她到了二十歲便能自由,到時候他找個山林養(yǎng)老,不再過問她。她便笑著答應,說她要海闊天空,自由自在地去玩。

    她騙了他,其實自己根本不想去玩,有了足夠的本事和見識之后只想報仇雪恨……她以為騙過了師父,沒想到師父也在騙她。

    什么養(yǎng)老,他或許根本沒有老可以養(yǎng),起死回生的法術讓他蒼老二十歲,延續(xù)生命的燈火又在一年年消耗他的生命。

    二十歲或許是個臨界點,他想在她走之后,自己獨自死去。

    清清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她問:“那日你為什么要刺他?”

    少年的面目在暗色中模糊不清,他的聲音也像是從天際傳來。

    “他擅用引魂燈的事情敗露,宗門要給予懲戒。如果動手的不是我,便會是旁人,旁人未必不想要他的命,而我不會�!�

    清清喃喃地說:“后來這幾年,他每年上山都是做這個嗎?”

    蕭子熠沉默了一會兒,說:“他來打開那處閣樓,那里只有掌門一脈的昆侖血才能進入�!�

    清清的意識有些渙散,但她還是察覺到了話語中的未盡之意。

    她說:“那燈油,是用他的血嗎?”

    這一次,蕭子熠沉默了更久后,才說:“是用我的,他已經(jīng)不能再點燈了�!�

    話說到這里,已經(jīng)不必再解釋更多。

    清清垂下頭看向地面,她想到了那羅,它沒有思想情感,只是個聽憑本能而行動的蟲類,她以為自己和那羅無異,但其實比它更不堪。

    多么可笑啊,她口口聲聲說不要做被保護的弱者,卻沒想到終究還是過于無知,又過于無力了。

    溫熱的液體充盈在眼眶,她咬著牙,極力不讓它墜落。

    有人輕聲說:“我從前覺得,寧愿你恨我,也不想你知道這些�!�

    他的聲音好像很遠,帶著些哀傷:“現(xiàn)在看來,那時的想法是對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

    清清啞著聲音說:“后悔什么?”

    女孩一邊流淚,一邊狠聲說:“這不是我該知道的事么?我尚且不后悔問出這些,你又后悔什么?”

    蕭子熠看著她眼角的淚水,它們在暗室中竟能有這樣的光澤,亮且脆弱,就好像她自己。

    他真的,寧愿被她怨恨,被她責怪,也不想看到她這樣的脆弱,他在這點淚光中幾乎要窒息。

    于是他走上前,輕輕擁抱住了她。

    女孩在他的雙臂之中無聲地顫抖,強忍著不發(fā)出一點聲音,他不忍再看,只默默地拍撫陪伴,就像從前在雪山上的很多次那樣。

    只不過,從前她是裝作難過,來討他的安慰。她裝得像極了,不住地抽噎,鼻子紅紅的,眼睛中的淚水讓他心都要碎掉。于是明知什么想回家想看花都是借口,但他還是愿意那么哄著她。

    她從來沒真正在他面前哭過,即使在風崖上的分別,她眼中也只有憤怒恨意。原來她真正傷心的時候是這樣子的,他終于見識到。

    他根本不愿見識到。

    他緊抱著她單薄的身體,無措到像個做了錯事的孩童。

    過了很久,久到懷中的人漸漸安靜,連輕微的顫抖都不再有,她似乎昏睡了。

    蕭子熠沒有動,他輕輕撫摸她頰邊的濕發(fā),在想一些事。一些關于過去和以后的事。

    直到門突然被打開。

    光亮重新投射進來,將屋內照得分明。一個少年逆著光站在門口,身影像一棵挺直的松。

    他沉默地看著屋內,好像已經(jīng)在外面站了許久了。

    蕭子熠看不清他的臉,但卻知道那是誰。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在把女孩交給這個少年之前,他想問些別的。

    他說:“你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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