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他試圖為阿加佩的生活建立起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時,舍曼·斯科特卻全無動靜,只是安心地扮演著“好青年泰爾”的角色。他全情投入,沒有絲毫逾越的舉止,似乎演得自己都要信了。
他待人彬彬有禮,不失幾分羞澀,對阿加佩表現(xiàn)出完美的孺慕之情,對莉莉與女管家也十分和善,完全看不出他在杰拉德面前是多么乖張與陰毒的一個人。
兩個斯科特人你來我往,進(jìn)行著私底下的拉鋸戰(zhàn),就在同一時間,第一批胡椒終于到了采摘的季節(jié)。七月,暖棚里的胡椒散發(fā)出刺激鼻腔的清香,阿加佩大喜過望,主教不惜放下貿(mào)易局的賬務(wù),指揮起塞維利亞宮的園丁與花匠,伊莎貝拉也動員了宮廷的侍女,要她們輕柔地摘下這些寶貴的香料種子。
一個晴朗的天氣,在小筐與編織的籃子里,胡椒一簇簇,一堆堆地聚攏在里面,塞維利亞宮的達(dá)官貴人們?nèi)汲鰟恿�,跟隨他們的皇帝與皇后,在暖棚外探頭探腦地觀望。氣氛熱鬧得就像春游和秋獵,豐收的喜悅幾乎籠罩在每個人頭頂,鼎沸的人聲中,農(nóng)業(yè)大臣借機(jī)展出來,高聲宣布了他的看法:
“這都是頂好頂好的優(yōu)質(zhì)胡椒,完全不遜于摩鹿加任何一年的產(chǎn)出!”
自然,他的話語激起了陣陣的喝彩與掌聲,農(nóng)業(yè)大臣高興得臉頰通紅,又鞠躬,又致謝,就像他親自培育了這些胡椒一樣。伊莎貝拉輕輕張開折扇,對她的丈夫耳語道:“您怎么看,我親愛的陛下?”
“我要說,”查理一世壓低聲音,“這是家鴿在往屁股上插孔雀毛,我親愛的陛下。”
伊莎貝拉強(qiáng)忍著大笑,繼續(xù)旁若無人地耳語:“那好,還是讓我們等待真正的孔雀亮相吧�!�
終于,在萬眾矚目中,阿加佩小心翼翼地走出暖棚,他端著一大扇新鮮撲鼻的胡椒粒,笑得臉頰紅紅的,蔚藍(lán)的眼睛閃爍著亮光。
他身上滿是塵土,長靴也沾滿濕泥,但他仍然比在場任何人都奪目,閃耀著燦爛的光輝,看得杰拉德心都發(fā)痛了。
“這,”查理一世回道,“這才是我們的孔雀,貨真價實,千真萬確�!�
第55章
十日后,盛大的宴席在塞維利亞宮召開,皇家御廚一絲不茍地沿用了阿加佩提供給他們的方法,用鹽水浸泡、陽光晾曬等一系列步驟,炮制了豐收的胡椒果實。為了表現(xiàn)對皇帝和皇后的奉承,御廚們挖空心思,不惜一切昂貴,珍稀的食材,務(wù)必要制作出盡善盡美的“胡椒宴”。
使用醋、發(fā)酵魚醬、蕓香、胡椒與蜂蜜制成的調(diào)味醬,被涂抹在小山羊、乳豬、鹿肉、牛肉、雞、鴨、鵝和嫩鵪鶉上,胡椒與干果填充著家禽的肚子,又甜又辣的沙司淋著脆嫩的蔬菜;佐餐的是由胡椒、蜂蜜、薄荷與百里香釀造的香料酒;正餐都結(jié)束之后,還有胡椒小麥粉餡餅——餡料是魚肉和羊肉,以及香料烤制的蜜餞,澆著乳白色的水牛奶酪。
雖說查理一世愛好樸素,平生也沒有什么值得空耗國庫的愛好,可對于這場古羅馬式的奢侈胡椒宴,他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這恰恰說明,他對種植園的投資完全值得,并且可以預(yù)見,在不久的將來,西班牙還會為此獲得巨大的回報。
宴會上,高官顯貴爭相出席,許多人都抱著急不可耐的心情,想要與種植園未來的主理人打好關(guān)系。只是,在看到阿加佩就站在布爾戈斯的主教身邊,而那個嚴(yán)酷苛刻的老人,同時正用一種打量挑刺的目光逡巡著眾人時,旁人心里有再多的勇氣,也忍不住要退縮了。
“恭維呀,吹噓呀,拍馬討好呀……”胡安·豐塞卡扭著削薄的嘴唇,刻薄地吐出一些話來,“看看他們,阿加佩!這就是以后你要適應(yīng)的環(huán)境,你要面對的庸眾。盡管我并不希望你瞧見這些,但事已至此——陛下很可能當(dāng)場給你頒發(fā)爵位。換句話說,你必須登上屬于你的政治舞臺了�!�
阿加佩不適應(yīng)地摸了摸挺括的衣領(lǐng),它磨得他的脖子癢癢的,又生疏地轉(zhuǎn)動著袖口,免得有棱有角的袖扣刮著外套上的刺繡。
“我不知道,”他為難地小聲說,“我什么背景都沒有,僅僅是出生在一個小漁村。我連貴族都不是,甚至連平民都不是!我……打心眼兒里,我覺得我并不屬于這里�!�
“呃,小鄉(xiāng)巴佬�!敝鹘炭雌饋砗芟敕籽�,不過,由于這種舉動十分的有失體面,他克制住了,“是的,你是一個出生在小漁村里的小奴隸,盡管神圣羅馬帝國,及西班牙全境的皇帝陛下親自拉住你的手,稱呼你為朋友,盡管他的皇后也對你贊賞有加,恨不得把你的女兒據(jù)為己有,盡管你認(rèn)識了布爾戈斯的主教,他現(xiàn)在就在這兒,像個討人煩的老頭子一樣對你絮絮叨叨地說教,哦,還有,盡管葡萄牙的大使在皇家婚禮上送給你的女兒一顆抵得上西班牙全年國稅的鉆石——但是沒錯!你是一個出生在小漁村里的小奴隸,僅此而已,我沒有異議�!�
阿加佩:“……啊,嗯,好的?”
這次,主教沒克制住。
筵席上,皇帝的舉動果然沒能脫出主教的預(yù)判。當(dāng)酒宴達(dá)到最高潮的時刻,所有人都舉杯歡慶,對眼前的珍饈佳肴贊不絕口的時刻,查理一世站起來,大聲宣布了他的決定。
——阿加佩被正式授予封爵詔書,以及塞維利亞宮種植園主人的職稱,從今天起,他不僅僅是西班牙的榮譽(yù)國民,還是它真真正正的子爵了。
“嗯,這就稀奇了�!彼较吕�,胡安·豐塞卡自言自語地說,“我還以為是男爵呢�!�
與此同時,就在阿加佩接受眾人的稱贊和祝福,并且沐浴在他們艷羨有之,嫉妒有之,不以為然依舊有之的目光下時,杰拉德站在暖棚的大門前,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松懈的衛(wèi)兵,和喝得醉醺醺的若干花匠、園丁。
他一直緊盯著舍曼的動向,不久前,他的堂弟卻主動給他傳遞了一條私人消息,要求他一個人來到塞維利亞宮的暖棚見自己。
一點(diǎn)兒不意外,眼下宴會正盛,胡椒的辛辣香氣能穿越護(hù)城河,所有人都沉浸在皇帝與皇后的喜悅心情里,自然身心放松,連守衛(wèi)這里的士兵也懈怠了精神,更不用提還有一個誠心搗鬼的斯科特人,他必然會運(yùn)用他的如簧巧舌,說服暖棚周圍的人群玩忽職守。
他的鼻尖輕輕一動,忽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熟透的香油,但凡擦著一點(diǎn)火星子,就會燃起熊熊大火的特殊產(chǎn)物,同時也在他突襲摩鹿加時被使用過。
杰拉德眉心緊皺,立刻搶身奔進(jìn)暖棚里,昏暗的天色下,舍曼·斯科特正心不在焉地往胡椒藤上澆油,他的腰間已經(jīng)掛了一連串的空瓶。
“你來啦,堂兄�!鄙崧S意地招呼道,“瞧,我終于等到了天賜良機(jī)。所有人都在胡椒宴上享樂,而我,我就恰好可以完成堂姐交給我的任務(wù)了�!�
“衛(wèi)兵隊馬上就到,”杰拉德說,“你無路可逃。”
舍曼笑了一下:“還是這么不講信用,說好了一個人來,為什么又偷偷叫了衛(wèi)兵?”
“放下火油,”杰拉德威脅道,“否則我現(xiàn)在就宰了你。多余的事,你死以后我再處理。”
黑發(fā)青年漫不經(jīng)心地從懷里掏出火鐮,他舉起來,輕輕一敲,一顆火星便飄飄悠悠地迸發(fā)出來,被夜風(fēng)卷到了地上。
“我不懷疑你的力量,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堂兄。”舍曼微笑道,“但我更不是那種會束手就擒的人啊。實話告訴你吧,就在你來的路上,我已經(jīng)安排了一個人——是你毫不知情,壓根想不到是誰的路人。我用一袋金子賄賂了他,而這個路人呢,他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找到阿加佩,再把一張小紙條遞給他,僅此而已�!�
他的笑容更大了,火鐮發(fā)出拍擊聲,又一顆火星隨風(fēng)飄下:“猜猜看,堂兄,你能猜出紙條上寫的是什么嗎?”
杰拉德的臉色一下變了,他下意識就要回頭狂奔,一口氣都不喘地跑進(jìn)宴會廳,跑到阿加佩的身前,死死地盯住每一個靠近他的陌生人。然而,他剛一轉(zhuǎn)身,腳步就頓在原地。
舍曼就在這里,如果他走了,還有誰能第一時間控制火勢,殺死作惡的縱火犯?
“你還有時間啊,”舍曼聳聳肩膀,火鐮猶如奪命的鐘聲,一刻不停地在響,“我們是一家人,我怎么會不給你留出選擇的余地呢?我向你保證,只要你現(xiàn)在跑回去,你一定有充足的時間來阻止那張紙條,阻止身份暴露的事發(fā)生。當(dāng)然了,你也可以留在這里和我決斗,順帶阻止我燒毀這些胡椒,嗯,健康完美的胡椒�!�
“現(xiàn)在,”舍曼笑嘻嘻地望著他,“你要怎么做,堂兄?”
這一刻,杰拉德的大腦徹底一片空白。
拖延時間的舉措無法生效,他確實能一邊大喊“救火”,一邊拔出刺劍,徑直釘向舍曼的心臟。但是這樣做,等他回到宴會上,阿加佩必然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他的下場又和死有什么分別?
而他同樣可以現(xiàn)在就離開這里,阻止那個面目模糊的,該死的貪財鬼傳遞紙條。可這兒是阿加佩的種植園,杰拉德看過他是如何不辭辛苦地侍奉著它們,像孩子似的養(yǎng)育著它們,在胡椒豐收的時候,他笑得多么開懷!它們是他的前景,他的未來,他真要放棄了阿加佩的心血,任由它在大火中燃燒嗎?
“你還在猶豫什么?”舍曼稀奇地端詳他,“我還以為你第一時間就會轉(zhuǎn)身離開,半點(diǎn)兒不猶豫哩!說到底,這些胡椒,這些丁香,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跟你的愛情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叫阿加佩像對待正常人一樣和你談話,難道你想叫這些都付諸東流嗎?”
他不想,他當(dāng)然不想!杰拉德深深知道,這一切是何等來之不易。他披著黑鴉的偽裝,扮作另一個人,終于能重新進(jìn)入阿加佩的生活,極其稀少的時刻,他甚至能看見一絲微小的笑容,從阿加佩唇邊偷偷溜走。這些時刻,他們在一起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金子更加珍貴。
舍曼說得對,杰拉德應(yīng)該轉(zhuǎn)身就走的,就讓胡椒和丁香在大火里燃燒吧,這確實是無可奈何的選擇。何況他還有錢,他有的是錢,金錢恰恰能做到世上幾乎所有的事,以黑鴉的身份,他要幫助阿加佩重建種植園。到頭來,阿加佩沒失去什么,他也保住了自己要命的真實身份——完全算得上是兩全其美了!
但是,但是。
千分之一秒的瞬間,杰拉德只能恍惚地想著一件事。
——這是愛的模樣嗎?理智地衡量,冰冷地盤算,只考慮自己的得失,這會是愛的模樣嗎?
毫無疑問,阿加佩會哭泣,會悲慟,會痛徹心扉,說不定,他還會一蹶不振。天啊,他的心腸太柔軟了,一場大火要燒死很多東西,阿加佩的心絕不能在其中幸免于難。四年間,他只做了這么一件事,這是他的事業(yè),同時寄托著他的汗水和希望。
“……拔劍。”杰拉德啞聲說,“拔你的劍�!�
舍曼愣住了。
“什么?你……你不走?”
他說話的空隙,杰拉德刺劍出鞘,他的黑衣在風(fēng)中振翅,的確像極了妖鬼傳說中為眾生報喪的黑烏鴉。
眼見計劃落空,舍曼只來得及擠出一個微笑,他反手一拋,火星洶涌地落在浸油的胡椒藤上,剎那翻起洶涌的火苗。
兩名斯科特人廝殺在一起,杰拉德卻悍不畏死,仿佛不知道疼痛,更不怕撕裂的傷口——他經(jīng)歷的所有酷刑和折磨,已經(jīng)將他的疼痛閾值拔到了驚人的高度。
他的劍尖更像一條毒蛇,在舍曼胸前和肩頸處接連撕咬。灼熱的烈火快速升起,杰拉德咆哮道:“救火!快來人救火!縱火犯就在這,我抓住他了!”
舍曼·斯科特是個審時度勢的聰明人,聰明人是不會讓自己白白地死在這里的。眼見他無法招架一個比他更有決心,更加強(qiáng)力的人,舍曼選擇放棄自己的左臂,連續(xù)揮出兇猛的五六劍,這既是巨大的破綻,也是進(jìn)取強(qiáng)攻的招數(shù)。
杰拉德無法控制對鮮血的渴望,頃刻間,他猛竄向前,一劍切開了堂弟的左臂,幾乎整個切下了對方的胳膊,就著這個攻勢,舍曼忍住劇痛,從他身側(cè)棄劍而逃,眨眼便跳過燃燒的火焰,在夜色里逃得不見人影了。
這時候,救火的園丁與衛(wèi)兵才匆匆趕到,他們急忙舀水,想要澆滅要命的火苗,只有杰拉德知道怎么做才最有用。他三兩下就割斷了著火的胡椒藤與其他胡椒的纏線,盡力開辟出一個防火帶來,遏制了蔓延的火勢。
眼看災(zāi)難得到了控制,他毫不遲疑,丟下手中的劍,就朝宴會廳狂奔過去。他忘了自己的傷勢,忘了他還在不停流血,杰拉德沖進(jìn)宴會廳,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瘋狂地大喊道:“阿加佩在哪?有人在種植園縱火!”
一片恐懼的嘩然,還有人為之暈倒,混亂中,老主教沉聲說道:“他離開了!大約半小時前,有人給他遞了一張紙條,他就離開了�!�
來不及向皇帝與皇后賠罪,杰拉德直奔向主教所指的方位,沿路不停詢問侍從,問他們有沒有看見阿加佩從這里經(jīng)過。就這樣,他一路趕到一間空蕩蕩的宮室,那兒應(yīng)當(dāng)是間小舞廳,貼著金箔的大理石圓柱支撐著二樓的觀景臺。
里面沒有別人,只有一個陌生的侍從,結(jié)結(jié)巴巴,而又十分畏懼地看著狀若瘋魔的杰拉德。
“他在哪里?!”杰拉德理智全無,殺意磅礴地救助侍從的衣領(lǐng),“阿加佩在哪,你把他怎么樣了!”
“啊,杰拉德大人!”侍從磕磕巴巴地叫道,“我、我不知道�。∏竽埩宋野�,我也是聽命于人,在這里等您的!”
饒了他?怎么可能饒了他?杰拉德快要瘋了,他的腦海中轉(zhuǎn)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他不知道舍曼會對阿加佩做什么,他只知道,為了激怒自己,看自己失態(tài),斯科特人是能做出任何事來的!
“舍曼叫你干什么?說,現(xiàn)在就說!”
“我不認(rèn)識什么舍曼,但是有人要我問您一個問題!”侍從全身哆嗦,嚇得大哭起來,“他要我問您,還記不記得……記不記得陶瑪斯之眼的下落!對,沒錯,是這個名兒!他還要我問您,您記不記得,您的那枚藍(lán)寶石戒指,到底是怎么送出去的!”
杰拉德雙肩一顫,他仿佛凝固了。
到了這個時候,他才反應(yīng)過來,舍曼究竟設(shè)下了什么樣的毒計。
在他身后,阿加佩輕輕地從大理石柱的陰影中走出,手里捧著一張打開的紙條,就像一個海浪上的幽靈,伴隨陰霾的濃霧現(xiàn)身。
“如果你好奇這上面寫了什么�!卑⒓优鍙堥_嘴唇,他的臉孔白無血色,說話的聲音,就像夢游的囈語�!八f,只要我躲在這里……”
“我就會……看到全部的真相�!�
第55章
杰拉德的手無聲松開,侍從倉皇地落在地上,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他說不出話,他發(fā)不出聲音,死一樣的寂靜吞噬了他,萬物在幽深的夜色里沉默著,于是他同樣抖如篩糠地沉默著。
這一生中他殺過很多人,也審判過很多人,他清楚地知道,一個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刻,是說不了什么話的。死是一種很安靜,也很快的東西。
我要死了,杰拉德冷得不能自抑,牙關(guān)格楞楞地打顫。
我就要死了。
“是你啊�!卑⒓优逭f,他仔仔細(xì)細(xì)地觀察著杰拉德的面容,視線從他臉上一寸寸地挪過去,就像年幼的小孩子在家中的一角發(fā)現(xiàn)了只巨大丑陋的蜘蛛,出于恐懼和病態(tài)的好奇心,小孩子就走不動路,只顧著迷地盯著它看。
“我早該想到的……是你啊�!�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舞廳上方原來開著異形的天窗,此刻明月高升,一束被彩窗染上顏色的月光,也跟著打進(jìn)這個幽冷的地方。杰拉德深深地縮在黑暗處,阿加佩則像一個鬼魂,飄蕩在淺藍(lán)的光暈里。
“一直都是你,不是嗎�!卑⒓优逭f,“失去記憶的黑鴉,恢復(fù)記憶的杰拉德·斯科特,然后再假扮成黑鴉,回到我身邊的你……原來你一直都在啊,這么多年了。”
奇異的冷靜,仿佛堅冰凍結(jié)了他。阿加佩感覺不到冷暖,也感覺不到疼痛、憤怒、悲傷。什么都沒有,他的大腦似乎被一層厚厚的紗蒙上了,一切全是朦朧的,模糊的。
就像醉酒的人在暴雪天睡覺也不覺得嚴(yán)寒一樣,此時此刻,一種古怪的醉意涌上心頭,讓他暈暈乎乎,猶如置身夢中。阿加佩試圖醒來,結(jié)果又墜進(jìn)了更深的夢。
與之相反的是,杰拉德快被他嚇瘋了。
罪人在等待審判日時的恐懼,已經(jīng)被新的恐懼所蓋過。他望著阿加佩,他幾乎已經(jīng)成了一個幽靈,一個不存在于人世間的生物——他差不多是被真相給打擊到神志不清了。
“天父啊,一切一切的圣靈啊……”杰拉德努力抬起不受使喚的手臂,想碰一碰阿加佩的手,只是彷徨躊躇,不敢真的觸碰上去,他哆哆嗦嗦,語無倫次,難以說出完整的句子。
“我不信神,也不信任何超自然的偉力,但是如果真的有神……如果真的有,我請求你們,我會跪下來請求你們,把所有的業(yè)報全集中在我身上,不要再毒害了他的靈魂和心智……”
他說到這兒的時候,再也無力抵御心靈上遭受到的毀滅性的打擊,只得頹然地跪倒在地上,絕望地哭了起來。
他還能怎么辦呢?杰拉德心中知道,假使世上真有什么毒害了阿加佩的靈魂和心智,那也只會是自己,不會再有其他人,其他事物。他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如今罪行敗露,接二連三的重?fù)�,使他再不能厚著臉皮,更沒有多余的力氣,去懇請阿加佩的原諒。
杰拉德只能求助于一個他前半生壓根不信的虛構(gòu)偶像,寄希望于飄渺不實的“神”,來表示自己蒼白無力的懊悔。
“哦!”阿加佩露出微笑,他的表情完全是空靈的,嗓音也不自然地輕快著,“神,你知道嗎?其實我也不信神,我小時候是信的,再長大一些,我還是信的。至于,我是什么時候才不信它們的?我想一想……”
杰拉德滿臉是淚,不由仰起頭,顫抖著,又驚又恐地望著他。
“啊,我想起來了。”阿加佩說,“從你當(dāng)眾強(qiáng)|暴我的那天起,我就不再信了。因為在那個時候,我求遍了天底下所有的神,也沒有一個來救救我。我不信了,它們都是一群沒用的膽小鬼,你知道嗎?”
杰拉德心如刀絞,他觸電般緊閉雙目,暈眩像海嘯一樣沖擊著他的大腦,讓他幾乎立刻昏死過去。
“我想回去了,”阿加佩自顧自地說,“我不想再待在這里,跟你待在一起了,我要回去了�!�
杰拉德勉強(qiáng)地拔起膝蓋,還想下意識地挨近他,阿加佩接著說:“別跟上來,我不想看到你�!�
緊緊攥住那張紙條,阿加佩輕輕地走了出去,他面色平靜,唯有眼神帶著一點(diǎn)微的渙散。
他穿過喧鬧的人群,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又轉(zhuǎn)身走進(jìn)宴會廳。雖說種植園的火勢已被及時撲滅,但還是損失了小部分的胡椒藤,所有人都焦急地揣測著真相,皇帝憤怒地勒令調(diào)查,皇后也眉心緊鎖,為這件惡事感到心亂,看見阿加佩乍然出現(xiàn),大家紛紛一哄而上,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央,急切地問他情況。
“我很好,我沒事�!卑⒓优逦⑿χf,“胡椒損失不大?那就太好了,只要種子還在,我們就可以再種。謝謝您的關(guān)心,也謝謝您,您真好……”
他像成了另一個人,身體留在凡間,靈魂卻高高地掛在天上,俯瞰著下方發(fā)生的事。他回答查理一世和伊莎貝拉的提問,禮貌又有分寸,除了稍稍有些恍神,別的都沒什么異樣。就這點(diǎn)恍惚,眾人也都一致認(rèn)為,自己的心血被惡人縱火,年輕的子爵肯定是受到了驚嚇,完全情有可原。
最后,查理一世關(guān)切地叮囑他好好休息,他一定會將真相查個水落石出,西班牙種植園的未來還肩負(fù)在阿加佩身上呢,伊莎貝拉同樣真誠地表達(dá)了關(guān)懷。對于這些,阿加佩照單全收,一一謝過皇家夫婦的恩典。他的表現(xiàn)天衣無縫,主教固然覺得十分奇怪,卻又挑不出錯處,只得隨他去了。
回到家中,阿加佩走進(jìn)房門,走進(jìn)臥室,他一聲不吭,靜靜站著。
女管家不禁呆住了,莉莉臉上的快樂笑容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阿加佩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女性無措地望著他,他反應(yīng)過來,伸手往臉上一摸,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無知無覺地流著淚。
“我沒事,”阿加佩說,“我沒事�!�
說完這句話,他眼前發(fā)黑,直直地跌倒在地,就此失去了意識。
一連七天,阿加佩臥床不起,猶如生了一場大病。
他不哭,不笑,吃得很少,睡得更少。他僅能簡短地從嘴唇中迸出幾個簡單的詞語,譬如“好”“不”“嗯”“謝謝”,除此之外,他終日沉默,即便看到莉莉,也只是柔和了目光,輕輕地摸著女兒的頭。
莉莉早熟的心智,令她意識到大哭大鬧不僅無法讓父親的狀態(tài)變好,反而會加重他的病情。為此,她不允許自己在父親面前失態(tài),只有到了無人的地方,她才會撲倒在管家太太的懷中失聲痛哭。在心里,她如此深沉地憎恨著燒毀了父親種植園的那個人。
赫蒂太太同樣束手無策了,出于直覺,她認(rèn)定黑鴉也是造成阿加佩如此病重的原因之一,所以,她擅自推拒了黑鴉的一切來訪要求,不管對方的哀告有多么惶急,多么深摯,往這里遞了幾十幾百封求見的信箋。對外,她只說阿加佩那天受到驚嚇,回來的路上又著了涼,眼下還在發(fā)燒,不方便見客。
整整一周的時間,她指揮仆人悉心照顧阿加佩,又對外瞞著他的病情。這個女人的天性樂觀堅韌,可到了這時候,她也忍不住感到沉重的憂慮,因為阿加佩的病不是身體上的,更像是發(fā)自內(nèi)心。身體上的病癥看得到恢復(fù)過程,那么心上的呢?它要什么時候才能痊愈?
第八天的清晨,她按照慣例,為阿加佩端上清淡的早餐,又輕柔地哄勸他多少吃下一點(diǎn)。阿加佩喝了粥,再撕了一點(diǎn)面包放進(jìn)嘴里,慢慢地,無意識地咀嚼著。
昨晚剛下過雨,這一日是個難得涼爽的晴天,初升的陽光散發(fā)著清澈的白色,照拂在阿加佩臉上。
這一刻,他不知道看見了什么,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驀地,阿加佩的肩膀抽搐了第一下,他的胸口繼而彈跳了第二下,猝不及防間,他猛地吐出了所有吃下的東西。
女管家慌得大叫,但阿加佩只是嘔吐,翻江倒海地嘔吐,一直吐到腸胃卷起,一直吐到喉嚨出血,那股深厚的,惡心的感覺都不曾消散。
“我、我恨他……”倒在女管家懷里,阿加佩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終于任由淚水奔流,“我恨他!我恨、恨他……!”
他咬緊牙關(guān),擠出最后幾個字。
“我想他……我想他死�!�
第57章
阿加佩好像剛從一個巨大的夢里驚醒。
泡沫破裂,幻象消失。嬰兒呱呱墜地,打破羊水屏障的那一刻,方能驚覺真實的世界是如此殘酷,于是嬰兒嚎啕大哭,而他也跟著大哭起來。
回過頭看,這一切是多么可怕,可憐,可悲又可笑��!近十年的光陰逝去了,從他在白塔遇到杰拉德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好像陷在了一個看不懂的怪圈里。他自以為逃出生天,與凄慘的過往一刀兩斷,又收留了失憶的黑鴉;他自以為能到異國開啟新的人生,又在這里迎接了至大的噩耗。
黑鴉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杰拉德·斯科特就是黑鴉……我和那個幾乎毀了自己的怪物同寢同居了兩年之久,我沖他笑,安慰他、鼓勵他,在他夢魘的時候坐在床邊,與他感同身受,向他傾訴了曾經(jīng)晦暗的秘密……他就睡在我的樓下,他抱著莉莉,每天就站在我的手邊!
反胃的,作嘔的惡心感牢牢地盤踞在阿加佩的胸腔與胃部,令他頭昏腦脹,一時間渾身無力,只能癱倒在女管家懷里。
現(xiàn)在,他說他愛我,他后悔了,昔日的杰拉德·斯科特,如今竟跪在地上,向神靈祈求不要使我的靈魂受到毒害……哈哈,哈哈哈!
阿加佩咬牙切齒,又哭又笑。
太幽默了……所有的故事都太幽默了!現(xiàn)在想想,我的香料知識也是他傳授給我的,我用來報復(fù)摩鹿加的籌碼,我在西班牙立足的資本,更是他加諸在我身上的。我始終擔(dān)心莉莉的生父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搶走她,可是他就在這兒��!他即便是離開,也沒離開多長時間。
這不是愛,這不是恨,甚至都無關(guān)恩怨悲歡。這種巨大的,雜糅在一起的感情,就像無處不在的蛛網(wǎng),它遮蔽天空,覆蓋大地,構(gòu)成宇宙與萬物,讓阿加佩走投無路,只能感到絕望的窒息。
我還能怎么辦呢?我還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們的命運(yùn)緊緊糾纏,阿加佩也被逼到了墻角,他孤注一擲,只能做著最后的博命一擊。
——他要杰拉德死。
過去的二十多年里,阿加佩被親生父母販賣,他做過皮肉奴隸,遇到過數(shù)不勝數(shù)的壞人,同時被慘烈地背叛過,但他從未殺過任何一個人,也從未動過任何奪人性命的念頭。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怯懦,卑微,膽小如鼠,不知道有什么是真正屬于自己的,更不知道如何維護(hù)一個人尊嚴(yán)與自我。二十歲過后,世界煥然一新,他擁有了愛他的人,他愛的人。
而愛,愛常常使人滋生骨氣,知曉憤怒,懂得捍衛(wèi)與守護(hù)的力量。
為了愛他的,他愛的一切,阿加佩打定主意,要?dú)⒘私芾隆に箍铺亍?br />
這固然是一時沖動的念頭,倉促而無周密的計劃,但阿加佩已經(jīng)徹底不管不顧了。他恍惚了整整七天,就像創(chuàng)世神話里所說那樣,神在七天創(chuàng)造萬物,他同樣在這七天里,孕育了人生中絕無僅有的憤恨,殘酷與決心。
阿加佩找到了胡安·豐塞卡,他帶著大病初愈的虛弱,坐在主教面前。等到侍從全部退出書房,只剩他們兩個人了,阿加佩便開口詢問,有沒有什么推薦的,可供貼身攜帶的防身武器——倘若能搞到一把火|槍,那就最好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坦然自若,毫不怯場地拋出了先前準(zhǔn)備好的理由:既然敵人已經(jīng)摸到了塞維利亞的王宮來對他不利,那他肯定有必要擁有一些防御和反擊的手段,不能白白地坐以待斃。
不過,這同樣是在事發(fā)后不牽連到主教的保險措施之一。
胡安·豐塞卡攢動著花白的眉毛,盯著他看了半天。
“哈!”老主教向后靠去,手指敲打著扶手,“都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今天我可算是見識到了。”
他沉吟了一會兒,慢慢地說:“我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可我相信你知道貿(mào)易局是干什么的,年輕人。在我這里,一切過往船只,全是還沒被發(fā)現(xiàn)的走私船,抓與不抓,只在我的一念之間,還有皇帝的一念之間。所以不要說一支火|槍,就是一支火|槍隊,我都能給你搞到。但很遺憾,我不會把那東西交給你�!�
“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可不想看到你拿可憐巴巴的大眼睛瞪著我�!焙病へS塞卡接著說,“你已經(jīng)是國王親口敕封的子爵,殺個把人更是沒什么大不了的。為情人,為搶劫,為爭一口氣……每年因為決斗死在塞維利亞街頭的,恐怕就有上千人。但我要說,年輕人,在臭水直流的街頭與人械斗,和在帝后新婚居住的王宮里開槍殺人,這兩者間究竟有什么區(qū)別……我想,用不著我來挑明了吧?”
阿加佩皺起眉頭,主教嘆了口氣,接著坐直身體,拉過一份文書,一邊瞇著眼睛端詳,一邊拿筆在上面勾畫。
“行啦,好好回去休息�!崩先苏f,“看你一副站不穩(wěn),坐不好的樣子,繼續(xù)去床上躺著吧。你要的東西,后天我會給你送過去的。”
阿加佩沒多待一會,就被主教趕回去了。兩天后的夜晚,一個密封的木盒,由專人送到了他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