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父親叫木游，自詡是個天文學(xué)愛好者，其實他只上過小學(xué)就當(dāng)了水泥匠，對于天文學(xué)的了解也不過是一些皮毛。

    父親總跟木星說，等他去上學(xué)了，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當(dāng)宇航員，坐著火箭去月亮，去火星，飛出太陽系，飛出銀河系，遨游宇宙。

    父親每次提起這些，眼中都閃爍著光亮，可木星對此卻沒有太多興趣。

    無邊無際的宇宙什么的，木星毫無概念，對他來說，村子四周的大山就已經(jīng)無邊無際了，天上的星星跟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就連上小學(xué)，對木星來說似乎也是很遙遠的事。

    木星最喜歡的事，就是跟父親玩耍。

    春天跟他拔春筍、放風(fēng)箏，夏天跟他去游泳、抓螃蟹，秋天跟他打板栗、拾麥穗，冬天跟他打雪仗、烤紅薯。

    好多好多開心的事，宇宙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直到去年夏天，爸爸死了。

    那天和往常沒什么不同，天氣炎熱，午覺過后，木游有空，騎著單杠式自行車，載著木星去鴛鴦河的河壩游泳。

    父子倆脫光衣服，站在水泥壩臺上，光著屁股往下跳，“噗通”一聲鉆進水里，像兩只快活的魚。

    父子倆開始比賽，看誰先游到對岸。

    木游總是遙遙領(lǐng)先，但是游到一半就會故意慢下來，讓木星追上，最后父子倆打成平手，皆大歡喜。

    這次，木游也游得很快。

    游到一半，他似乎聽到岸邊傳來呼叫聲。

    他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身后的兒子不見了！

    “老木！你兒子沉了！朝壩口那邊去了！”岸邊一個熟人喊起來，他一邊喊，一邊脫了衣服，跳進水里，游過來幫忙。

    木游心一沉，掉頭朝著壩口方向游去……

    木星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岸邊，鄰居家的大伯正在用力按壓他的胸腔。

    “哇……”

    木星一口水吐出來，撿回了一條命。

    “爸，爸爸……”木星既難受又害怕，渾身顫抖：“爸爸在哪？我要爸爸……”

    大伯臉色沉重，聲音有些不忍：“木星啊，你爸爸……被沖走了……”

    木游為了救木星，奮力朝著壩口處游，那邊水流湍急，下面是一個幾米高的深水潭，潭水直接流進離江。

    木游撈住兒子，拼命往回游，讓追過來的大伯接住，這時木游腿腳抽筋，被水流裹挾著沖向了壩口。

    大伯先顧著救孩子，等他把木星拖上岸，一回頭，木游已經(jīng)不見。

    大伯又跑到水壩下面的水潭找了一圈，也沒見到木游。

    那天下午，全村人都發(fā)動了，沿著鴛鴦河到離江那一段找木游，都沒見蹤影。

    大家推測，木游從壩口掉進水潭，砸到了腦袋，昏迷了，接著被湍急的水流沖走，直接沖進了離江。

    也有迷信的老人家說，木游是被河壩里的水鬼拖下去了，那里每年都會死人，都是水鬼在作祟。

    事實就是：木游失蹤了。

    一個月后，警方判定，老木溺水身亡，尸體去了離江，找不到了。

    木游的妻子，整日以淚洗面，終于接受了丈夫死亡的事實，給他舉辦葬禮，做了法事。

    可在木星看來，母親并沒有真正接受。

    父親離開后的日子里，母親的精神垮了，她辭了工作，每天魂不守舍，時常捧著丈夫的遺照，坐在床上發(fā)呆。

    有時，她會突然歇斯底里，對著木星一通打罵，木星總是默默忍耐。

    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爸爸，這是他應(yīng)受的懲罰。

    其實木星也很難過，也很想念爸爸，可是，他甚至不敢哭，爸爸就是他害死的啊，他怎么還有臉哭呢？

    “木星！”母親的聲音傳來，透著不耐煩：“別愣著，過來�！�

    木星意識到自己又走神了，他趕忙提著小竹籃跑過去。

    第616章

    好孩子

    水泥河壩上，媽媽接過木星手里的小竹籃，掀開白布，拿出香燭、錢紙、一碗生米、一壺白酒、兩只酒杯、三碗冷菜。

    媽媽朝河壩方向，點上三根香燭，插在生米里，擺好酒菜，拉著木星一起跪下。

    媽媽低頭燒著紙錢，嘴里念念有詞。

    今天是她丈夫離世一周年，她一大清早就去丈夫的墳頭掃了墓，再來到這里。

    木游離世后，妻子傷心過度，變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也開始迷信，她漸漸相信，是河壩里的水鬼索了她丈夫的命。

    她來這，是給鴛鴦河的“河神”祭拜，希望河神能超度她丈夫的靈魂，讓他早日投胎，不要變成孤魂野鬼。

    木星深埋著臉，大氣都不敢出，他又忍不住想起了爸爸：如果爸爸還在該多好啊，那時候一家三口每天都很開心，媽媽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墒�，爸爸永遠不在了，是我害死了他……

    木星的胸口一陣悶痛，悲傷、愧疚、委屈……這一年來淤積在他心中的負面情緒，最終在這一刻，撐爆了他的身體。

    他抬起頭，看向媽媽。

    這會，媽媽對“河神”的祈求已經(jīng)結(jié)束，她恭敬地倒上一杯白酒，高高舉起，灑到了河面。

    第一杯，敬河神。

    再倒上一杯酒，灑在了腳下的水壩上。

    第二杯，敬山神。

    再倒上一杯酒，用力撒向天空。

    第三杯，敬蒼天。

    “咕嚕……”

    前方的水面冒了幾個水泡，蕩出細小的漣漪，慢慢擴大。

    女人一愣，以為自己看錯了。

    很快，她確信這不是錯覺：難道是“河神”顯靈了？

    她下意識地抓住身旁木星的手，緊緊地抓住。

    “嘩啦——”

    幾秒后，一個腦袋鉆出水面。

    “哈……哈……”男人大口喘氣，伸手抹了一把臉龐，看向河壩上的母子，揮手喊道：“小芳！兒子！”

    “老木？”木星的母親嚴小芳張大了嘴，震驚的眼角快速濕潤：“你，你……”

    “哈哈！”水里的木游笑著朝妻兒游過來，邊游邊問：“兒子，記時了么？我這次閉氣了多久？”

    木星牽著媽媽的手，開心地笑了：“我數(shù)到了233……”

    “哈哈，不行了啊。”木游還是笑：“你爸我以前可以憋300下�！�

    木游甩著臂膀，踢著水花，游到河壩邊，他雙手一撐，帶起了水花，想要上岸。

    嚴小芳愣了幾秒，立刻伸出手，抓住丈夫的一只手：不是尸體，不是水怪，溫?zé)嵊辛�，這是活人的手。

    嚴小芳用力將木游拉上河壩。

    “老木，你，你……”嚴小芳已是滿臉熱淚，聲音顫抖，她迅速拉下臉，生氣地責(zé)怪道：“你這一年都去哪了啊，你苦死我們母子了！”

    “哎呦，這是怎么啦？”木游始料未及，他光著膀子，上前把妻子抱進懷中，動作還是那么笨拙：“老婆，快別哭了，對不起，對不起啊，是我不好，讓你們娘倆受苦了�！�

    木游歪頭看一眼木星，笑著揮揮手。

    木星立刻沖過來，高興地抱住父親和母親的腿，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

    “老木，你沒出事，為什么不回家��？你知道這一年我是怎么過來的么……”嚴小芳埋在木游的懷中抽泣，委屈得不行：“我真的，好多次都不想活了，就想帶著兒子隨你去了……”

    “說什么傻話！我這不是回來了么？”木游摸了摸妻子的頭發(fā)，松開她：“來，讓我看看你。”

    木游盯著嚴小芳的臉，心疼地皺起眉頭：“瘦了好多啊，快別哭了，都過去了啊，我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嗯……都過去了，你回來就好……”嚴小芳又哭又笑。

    木游伸手給妻子抹眼淚，男人的手剛要碰到妻子的臉，整個人就消失了。

    嚴小芳一怔，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事實就是：一瞬間，她的丈夫木游從她眼前消失了。

    “老木？”嚴小芳睜大雙眼，站在河壩上，她慌亂四顧：“老木！老木你在哪？你別嚇我了，你快點出來……”

    “你是不是又藏在水里了，別捉弄我了！我生氣了……”

    “老木！老木��！”

    嚴小芳焦急又絕望的聲音在空曠的山林間回響。

    無人回應(yīng)。

    嚴小芳側(cè)身，發(fā)現(xiàn)一旁的木星有些古怪，兒子的眼睛不知何時變成了碧綠色，鼻孔里流出一道鮮血，嘴角卻在微笑。

    “木星，你……”嚴小芳十分疑惑：“你，你怎么了？”

    “媽媽，我沒事……”木星面色蒼白，氣息不穩(wěn)，卻很開心：“你等等，再等一下，爸爸馬上就回來了……”

    嚴小芳一驚，她跪在木星面前，雙手抓住木星的雙肩：“木星，你，你剛對媽做了什么？”

    木星聲音驕傲：“媽，爸爸會回來的，你等著，我有辦法……”

    嚴小芳通紅的雙眼再次涌出熱淚，她一把將木星抱進懷中：“木星，傻孩子，這段時間是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太苦了，媽媽不知道要怎么辦，所以發(fā)了瘋，你原諒媽媽好不好……”

    木星的下巴抵在母親的肩上，他很虛弱，卻開心地笑著，因為媽媽終于肯抱他了：“媽媽，不是你的錯，是我不好……”

    “是啊，是你不好�！蹦赣H冷冷地打斷了木星。

    木星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媽媽的雙臂變得冰涼濕滑，越來越緊，幾乎要把他的身體抱散架。

    “媽媽……痛，好痛��！”木星一邊掙扎一邊大喊。

    晚了。

    母親的雙臂，已經(jīng)變成了無數(shù)條柔軟、濕滑的堅韌觸手，它們將木星死死纏住，觸手上蠕動著青灰色的蟲子，像是詭異的螞蟥，咬開他的皮膚，一邊吮吸著血液，一邊往肉里鉆。

    母親的臉上，也長出灰白和灰青色的鱗片，瞳孔收縮，像一顆深紫色的玻璃球。

    ——不，她不是媽媽，她是怪物。

    木星恐懼又絕望地想著。

    “都是你不好！都怪你！所以媽媽要吃掉你！”嚴小芳進入極度的興奮狀態(tài)，表情猙獰，聲音戰(zhàn)栗：“聽話，媽媽會很快的，很快，很輕，不會有痛苦，不會有悲傷，就像睡著了一樣……”

    “媽……媽……救……我……”

    木星窒息了，再也發(fā)不出聲音。

    起初，他還能感覺到冰冷鋒利又濕滑的小蟲子在撕咬自己的血肉，很快，痛楚就變得模糊。

    他被某種殘酷的溫柔包裹著，仿佛浸泡在水中。

    他的身體像是陽光下的白雪，一點點消融，最終變得無形無態(tài)，四周，忽然變成了徹底寂靜的黑暗。

    很快，黑暗似乎在瓦解，某些奇異的華光流淌進來，照亮了木星的臉。

    耳邊又響起父親的聲音：

    “宇宙可大了，無邊無際，宇宙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沒有，在宇宙中，我們渺小得像一粒沙子，光是想想，就覺得很美……”

    ——爸爸，我好像見到宇宙了。

    ——你沒騙我，它真美啊。

    第617章

    家

    “啊啊�。�！”

    嚴小芳的慘叫聲在耳邊響起。

    已經(jīng)處于“宇宙”中的木星的意識，瞬間被拉回當(dāng)下的軀殼，木星再次感受到難以承受的凌遲之痛，但這痛楚在減輕。

    原來，媽媽的“擁抱”松懈下來。

    那些濕滑又鋒利的小觸手離開木星的身體，“簌簌簌”地縮回手臂中，轉(zhuǎn)眼回歸為一雙普通的女性手臂。

    嚴小芳七竅出血，跟滿臉的熱淚混在一起，組成一張絕望、不甘又茫然的扭曲臉龐。

    木星一輩子都不會忘掉這張臉。

    兩秒后，嚴小芳悶聲倒下，死在木星腳邊。

    木星衣服殘破，渾身鮮血，他大口呼吸，杵在原地發(fā)抖。

    “小子，死了沒？沒死就吱一聲�！鄙砗髠鱽硪粋�男人的聲音。

    木星強忍著疼痛，慢慢轉(zhuǎn)身，來人是一個農(nóng)民打扮的中年男人。

    他頭戴破草帽，遮住大半張臉，上身赤膊，穿藍色麻褲，光腳，皮膚黝黑，精瘦，肩上扛著一把沾滿黃色干泥的鋤頭。

    “沒，沒……死……”木星聲音顫栗，陣陣恍惚，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噩夢。

    “沒想到你這么小就覺醒了，你媽是吞噬者，她剛要殺你，我救了你，算你走運�！�

    木星一臉木然，全然聽不懂男人在說什么。

    男人放下鋤頭：“別怪你媽，它也不想，人跟獸水火不容，你以后會知道。”

    “不怪媽媽……”木星眼神破碎，聲音悲傷，兩行熱淚從臉龐滑落，“都怪我，如果我能讓媽媽永遠跟爸爸在一起就好了……”

    “呵�！蹦腥怂菩Ψ切Γ骸靶∽�，你幾歲，叫什么名字？”

    “5歲，木星�！蹦拘钦\實回答。

    “真是個命苦的娃。”男人嘆了口氣：“我姓炎，你就叫我炎叔，你現(xiàn)在一個人活不下去，跟我走吧。”

    木星搖搖頭，低頭看著腳邊死去的母親：“我要跟媽媽在一起。”

    “從你對你媽媽使用天賦那一刻，它就已經(jīng)死了，你守著一具尸體有什么用？現(xiàn)在天氣這么熱，很快它就會發(fā)臭，長蟲子，變成一堆腐肉，最后只剩幾根白骨……”炎叔講話直接，完全沒把木星當(dāng)成小孩。

    木星沉默。

    “你媽媽死了，不存在了，懂了嗎？”炎叔繼續(xù)說。

    木星沉默了幾秒，抬起頭：“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么？”

    “也不是，總有一天，你會再跟你爹媽團聚�！毖资逭f：“我們所有人，都可以團聚，所以你不必急于一時�！�

    “真的么？”木星的眼神重新炙熱。

    “當(dāng)然，我從不騙人�！逼つw黝黑炎叔點點頭，露出一個笑容：“所以你走不走？”

    “我們?nèi)ツ�？”木星問�?br />
    “回家……”炎叔略一停頓，搖搖頭：“不，那里不是家，但我們可以去找�！�

    “找……家？”木星似懂非懂。

    “對，找個真正的家，所有人都可以團聚的家，哈哈哈！”

    炎叔大笑一聲，扛著鋤頭揚長而去，高興地唱起了歌：“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

    木星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又看一眼腳邊母親的尸體，攥緊了拳頭，一臉的痛苦和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