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滴落在瓦片上,敲出淅淅瀝瀝的溫柔小調。
祝珩聽了好一陣子,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門“吱呀”一聲,推開又合上,他瞇縫著眼,看見一道身影緩緩靠近,一個激靈,睡意頓消。
祝珩畏寒,炭盆一直燒著,細碎的火光堆在床邊,隱約可見顫動的眼皮。
原來在裝睡。
燕暮寒勾了勾唇,拉過他的左手,看到又被撓紅了的腕骨時,笑意頓消,今日祝珩一直待在房間里,除了塔木和裴聆外沒有見過其他人,為何會……
還在因為離開南秦的事煩憂嗎?
就這么不愿意和他一起走嗎?
燕暮寒心里生出一股子戾氣,仿佛又回到了暗無天日的曾經,他是漂浮在人世間的孤魂野鬼,無人關心無人在意。
“祝長安,你是騙子�!�
明明說過不怕他,明明說過要……
房門關上,祝珩如同卸下千斤重擔,可算是走了,再不走他就要露餡了。
燕暮寒剛才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祝珩最近一直在留心裴聆的發(fā)音,能聽懂常用的北域話了,但燕暮寒剛才說的那一句,他從來沒有聽人說過。
房間里沒有點燈,祝珩在黑暗中摸索手腕上的東西,突然愣住,他急切地俯下身,將左手湊到炭盆旁邊。
火星閃爍,照亮了他手上的珠串。
這是燕暮寒在離開前套在他手上的,珠子圓潤光滑,尺寸相宜,像極了他那條不見了的瑪瑙手串,只不過那一串殷紅如鴿血,這一串瑩潤似新雪。
玉石寒涼,但這手串之前被人貼身收著,沾了對方的體溫,戴在手上溫溫熱熱的,祝珩撥弄著玉珠,一顆一顆地數。
一共有二十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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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真實的學語言-小燕子:好難,今天也沒學會南秦話,哭哭。
虛假的學語言-長安:一日聽懂三日會講五日精通。
第10章
羊腿
這場雨從夜里下到清晨,淋淋漓漓一直沒停,殘存的暑氣被徹底洗去,寒意初露。
祝珩很晚才睡著,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以往催促他吃飯的塔木不見人影,裴聆拿著小板凳坐在門口,拿著火鉗撥弄炭盆。
“咳咳……”
“殿下,您醒了!”
裴聆扔下火鉗,將盛著溫水的銅盆端來:“飯菜已經準備好了,洗漱完就可以吃了�!�
“你放下吧,我自己來�!弊g駨男∽粤Ω�,不習慣被服侍,“怎么就你一個人,塔木呢?”
裴聆將布巾遞過去:“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像是將軍找他有事�!�
祝珩動作一頓,手腕上的珠串沾了水,更顯得清透瑩潤,他接過布巾,擦了擦臉:“昨晚……”
“什么?”
“沒什么,吃飯吧�!�
桌上擺了八道菜,有四道是南秦的菜色,還有四道是以前沒有出現過的,分別是烤羊腿、蒸奶糕、吊鍋魚、煙熏木中肉,全葷無素。
裴聆熱情地介紹道:“這四道是北域的特色菜,可好吃了,將軍特地囑咐廚房做的,殿下您快嘗嘗,看看合不合口味�!�
北域百姓作風粗獷,在飲食上也有所體現,他們喜食肉奶,分量大,兩國的特色菜擺在同一張桌子上,涇渭分明。
只那份烤羊腿就占了半張桌子。
“怎么突然做起北域菜了?”
在明隱寺里,明心吃不完的齋飯都是老和尚吃的,自從知道他剩下的飯菜都被燕暮寒吃了,祝珩就有一種被當成孩子的感覺。
本來還想著要多吃點,不要剩飯,這烤羊腿的出現,算是徹底打破了他的計劃。
“是將軍安排的,這是現宰的小羊羔,在北域,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都能吃掉一條羊腿哩�!�
哦,原來他連孩子都不如。
羊腿烤得滋滋冒油,上面涂抹了特殊的香料,整間屋子都是烤羊腿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動。
裴聆直咽口水:“殿下您快嘗嘗,這是剛烤出來的,可香了。”
這一整條羊腿怎么吃,下手抓著啃嗎?
祝珩骨子里還有身為皇子的自覺,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敬謝不敏:“你想吃就吃吧。”
“我?”裴聆連忙搖頭,“不行,這是將軍特地給您準備的�!�
吊鍋魚的味道不錯,祝珩又夾了一筷子:“誰吃不是吃,你偷偷吃,反正他也不知道�!�
“不行�!迸狁鰢涝~拒絕,轉身往外跑,“您快吃吧,炭盆要燒完了,我出去拿點新炭。”
祝珩挑挑眉,裴聆一副經不起誘惑的模樣,沒想到態(tài)度還挺堅決。
祝珩第一次吃北域的菜,除了不好下筷子的烤羊腿,另外三種菜都吃了。尤其是那道蒸奶糕,甜絲絲的又不膩,一碟有六塊,他足足吃了三塊。
吃飽喝足,下人們將飯菜撤下去,塔木正好從外面回來,見到沒被動過的烤羊腿,眉頭一皺,咕噥了一句,掉頭就往外跑。
祝珩偏了偏頭:“他剛才說什么?”
裴聆將炭盆搬到軟榻旁:“離得太遠沒聽清,好像是說什么不喜歡吃羊肉�!�
沒過多久塔木就回來了,領了一個三四十歲的異族男人,男人圍著圍裙,衣服上沾了零星的油漬。
祝珩一眼便看出了他的身份:“這位就是北域的大廚吧,有什么事嗎?”
這人身上有香料的味道,與烤羊腿上用的相同。
廚子神色慌張,攥著圍裙局促地抹了抹手,嘰里咕嚕說了一通后,竟直接跪在了地上,開始磕頭。
祝珩被弄懵了,坐直身子:“他這是什么意思?”
裴聆恭恭敬敬地低下頭:“他在求饒,他說他做了十幾年烤羊腿,希望您能夠告訴他,對今天中午的烤羊腿有什么不滿�!�
祝珩半天才回過神來:“沒有不滿�!�
說來可笑,他貴為南秦皇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還是頭一遭有人用謹慎畏懼的態(tài)度面對他,好似生殺予奪盡在他一句話中。
更可笑的是,這不是在南秦,眼前的人也不是南秦子民。
塔木不解:“那您為什么不吃烤羊腿?”
祝珩沒有回答,攏著衣袖,朝窗外看去。
院落清幽,支開的一線窗口后是被雨洗刷過的石階,遠處的池塘波光粼粼,荷葉泛黃,在水面上漫無目的地飄蕩。
“我要見燕暮寒�!�
裴聆對著塔木擠眉弄眼:他要見將軍。
塔木快速朝房門瞟了一眼,小幅度地搖搖頭:不行,將軍不想被發(fā)現。
裴聆硬著頭皮上前:“將軍事務繁忙,您——”
“我要見燕暮寒�!弊g衲﹃裰�,輕飄飄地重復了一遍,“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不吃烤羊腿,讓他來,我只告訴他一個人�!�
話音剛落,房門就被推開了,祝珩抬頭看過去,他要見的燕暮寒正站在屋檐下,肩背挺拔,好似雨后新出的青竹。
燕暮寒沉聲命令道:“你們都出去。”
塔木三人忙不迭退下。
屋檐滴答滴答的往下落水,燕暮寒的肩頭已經被洇透了,形成一片深色的濕痕。
從痕跡的大小推測,這人已經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
“你學會南秦話了?”
剛才那句話沒有讓裴聆翻譯,可燕暮寒聽懂了。
秋風吹來清冽的寒意,炭火呼啦一下燃起來,冒出些許火星子,燕暮寒轉身關好門,站在門邊,一句話不說。
祝珩思忖片刻,試探道:“聽不懂我說什么,看來燕將軍學藝不精�!�
燕暮寒瞪了他一眼,又扭過頭。
這可不像是聽不懂,更像是在故意鬧脾氣。
“燕將軍對我有什么不滿嗎?”
祝珩自問最近沒有惹到燕暮寒,反倒是這人每天夜里偷偷潛到他房間,按理說應該給他一個解釋。
軟榻旁邊放著兩個炭盆,裴聆說下過雨后寒氣重,怕他著涼,特地加的。
祝珩被烤得渾身發(fā)熱,想扯開衣襟透透氣,剛抬起手來,突然意識到這樣的舉動似乎太失禮了。
他現在的行為也很失禮。
一個“戰(zhàn)俘”不恭恭敬敬的給將軍磕頭就罷了,反倒跟個主子一樣窩在軟榻上,八成是活膩歪了。
祝珩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抬手掩住唇邊的笑意:“咳咳,將軍不想跟我說話嗎?”
燕暮寒搖頭:“不是�!�
“那為什么不理我?”
等了半晌也沒等到回話,就在祝珩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燕暮寒開口了:“我在,生氣,你的�!�
祝珩強忍住笑意:“你在生我的氣?”
南秦話太難了,小將軍還沒學會,不僅有口音,語序還顛三倒四。
燕暮寒重重地哼了聲,算作應答。
在軍營中,每當他這樣,將士們總會被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燕暮寒哼完后偷偷打量著祝珩,怕自己太兇,把他嚇出個好歹。
怎么不說話了?
難不成真的被嚇到了?
祝珩倒沒有被嚇到,只是覺得燕暮寒太……可愛了。
他前二十年用到“可愛”的次數少得可憐,基本集中在明心和貍花貓身上,前者臉上畫著王八的時候勉強算是可愛,后者攤開肚皮要他擼的時候很可愛。
除此之外,這個詞是第一次用在人身上。
還是個大男人。
祝珩覺得好笑:“既然在生我的氣,怎么還愿意來見我?”
“你,不吃羊腿,為什么?”燕暮寒停頓了一下,“羊肉,你不討厭,我來見你,問你。”
他是來問問題的,可不是原諒了祝珩。
這人騙了他,他是不會輕易原諒的,思及此,燕暮寒又哼了聲:“還在生氣�!�
祝珩想起塔木嘟噥的那句話,原來是在說他不喜歡吃羊肉:“你怎么知道我不討厭羊肉?”
看來廚子也是燕暮寒叫過來的,為的就是弄清楚他為什么沒有吃烤羊腿。
祝珩哭笑不得的同時,又生出些許疑惑,他以前也有沒伸筷子的菜,燕暮寒可沒有特地過來問,怎么換成烤羊腿就……
“你吃過,以前有羊肉�!�
意思是以前的菜里有羊肉,他吃了,所以不是討厭羊肉。
祝珩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似乎他沒有動筷子的菜,都沒在飯桌上出現第二次。
燕暮寒抬眼看過來:“為什么,不吃?”
祝珩誠實道:“塊太大了,吃起來不方便。”
似乎沒想到是這個理由,燕暮寒愣了一會兒,打量著祝珩,從他的眉眼往下,落在一雙修長白皙的手上。
這樣干凈的一雙手,確實不應該抓一根油汪汪的烤羊腿。
那應該抓什么?
夢中的畫面陡然閃過,燕暮寒呼吸一緊,說出口的話似乎都帶著令人面紅心跳的曖昧熱氣:“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祝珩狐疑地看過去,咦,耳朵怎么紅了?
燕暮寒別扭地偏開頭,并不知道這樣會使自己的耳朵暴露得更明顯:“下次,切小塊,給你吃�!�
“不吃烤羊腿也可以的,不用麻——”
“不行,要吃。”
燕暮寒拉開門,離開之前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要提前習慣�!�
下一頓飯又有烤羊腿,只不過這一次是片開的,一小片一小片碼在盤子里,還準備了蘸著吃的醬汁。
在塔木和裴聆殷切的目光注視下,祝珩夾了一筷子羊肉:“味道不錯�!�
塔木臉上藏不住事,頓時揚起笑,將蒸奶糕往他面前推了推。
祝珩記得這道菜,中午這蒸奶糕總有六片,現在變成了十片,像是知道他喜歡,特地增加了分量。
除了這兩道菜,還有烤牛肉、醬骨髓、胡椒魚湯、牛乳燉蛋,都是北域的特色菜。
南秦的菜只剩下兩道。
祝珩明白了,提前習慣,是讓他提前習慣北域的飲食,免得到了那邊不適應。
南秦菜擺在最遠的位置,塔木和裴聆一個盛湯一個遞勺,巴不得他不要自己動手,不要去碰那兩盤南秦菜。
祝珩有些無奈,接過魚湯:“我自己來就行了,你們也去吃飯吧。”
他一勺一勺喝著魚湯,有些出神。
裴聆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是不是不高興了?”
“嗯?”
“不讓您吃喜歡的菜,您是不是心情不好了?”裴聆繞到桌子對面,將距離最遠的南秦菜端到祝珩面前,“將軍說過,您慢慢習慣,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如果實在吃不慣也沒關系,從南秦帶個廚子回去就行了�!�
祝珩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我吃得慣,很好吃�!�
他只是在想燕暮寒為什么生氣。
上午忘了問。
塔木與裴聆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裴聆看了看天色,道:“天色尚早,聽說傍晚時分的睢陽城風景宜人,殿下有興趣的話,可以出去逛一逛,散散心�!�
祝珩動作一頓:“我可以出去?”
裴聆連忙道:“當然可以,將軍吩咐過,您想做什么都行,只要您能開開心心的去北域�!�
祝珩攪了攪魚湯,放下勺子:“那便出去逛逛吧。”
他是第一次來睢陽城,小時候常常聽祝子熹提起,這里是祝澤安用生命守護的城池,他應該去看一看的。
祝珩披上大氅,在塔木和裴聆的護送下,離開了宅院。
景色風光都是那么回事,大差不大,祝珩漫無目的地逛著,突然問道:“這里有寺廟嗎?”
裴聆:“沒有佛寺,在城南有一座觀音佛教有四大菩薩,觀音是其中之一,也算是同根同源,祝珩定了定心神:“走吧,過去看看�!�
裴聆領著他往觀音寺走,一邊走一邊介紹:“據說這觀音寺十分靈驗,好多人來求姻緣,求子嗣,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