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火焰蔓延,飛舞跳躍,拖出長長的尾,乍看竟像是一只翱翔九天的火鳳凰。
“火鳳凰”舍棄了尾羽,一截又一截帶著火的傀儡絲墜落下去。
言昭一揮劍,更多道劍氣出鋒,追著崔嵬而去,他自己也踏著劍氣趕上。
又是一招擊中,洞穿了崔嵬的左腹。崔嵬狠狠一握,竟將劍氣捏碎,反手?jǐn)S還給言昭,被言昭一個翻身避過。
崔嵬卻忽然放聲大笑。
“小仙君,你何不低頭看看自己燒的是什么?”
言昭動作一滯,擔(dān)心對方使詐,但又不由得往下看了一眼。
這一眼便叫他徹底愣住了。
昨天夜里剛被新雨澆過一遭,重新有了生機(jī)的西河鎮(zhèn),此刻被熊熊烈火湮沒,從鎮(zhèn)口荒林,燒到鎮(zhèn)頭墓地。
那奔騰的烈焰熱極了,映紅了言昭的雙眼。
火光湮沒的不止房屋村舍,還有微弱難聞的哀嚎聲,此起彼伏。言昭終于慌亂了,他眼眶發(fā)酸,分不清那些聲音是真實(shí)還是幻覺。
他猛地轉(zhuǎn)頭,提劍沖向崔嵬。
他此刻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不能放走此人,否則后患無窮。
他速度快得驚人,幾乎看不清身影。須臾之間,崔嵬便覺后頸處有帶著殺意的勁風(fēng)逼近。千鈞一發(fā)之際,他一俯身,劍刃砍在了他的脊骨上�!班狻钡囊宦曢L響,脊骨震顫,崔嵬霎時被彈飛出去,滾落在了荒林之中。
言昭也被彈出數(shù)丈,他反應(yīng)更快,很快穩(wěn)住身形,落下來找到了崔嵬。
他舉起劍——
“且慢!”一根金色的繩索從天而降,在他的劍落下之前將崔嵬牢牢捆住。
捆仙索?言昭抬頭一看,三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兩位星君,司命天君�!眮砣苏侨~辰,還帶來了天璣星君和司命。
天璣看了一眼動彈不得的崔嵬,道:“來龍去脈我聽玉衡說過了,崔嵬逃脫一事,事發(fā)突然,也尚有不少疑點(diǎn),最好帶回去多加審問�!�
言昭冷靜下來,方道:“那勞煩星君了�!彼麖膽阎姓页鼍跑娴姆N子:“此物也請幫忙帶給望德先生�!�
葉辰見他一身傷痕,不由得駭然:“你……”
言昭卻仿若沒聽見,轉(zhuǎn)身便走。
葉辰“誒”了一聲,不明所以。他看向另外兩人:“此番雖是地府疏忽,但對言昭來說算是一樁大功勞。他怎么瞧著反倒不高興?”
天璣環(huán)顧了一遍四周,火焰還掛在枯枝上燃著,是離火訣的氣息。他折了一節(jié)樹枝在手中捻滅了,面色微凝:“這火恐怕不是崔嵬放的�!�
葉辰一怔。司命天君喚出命盤冊,上面昭示著西河鎮(zhèn)上下數(shù)百生靈的名字,全部滅了。他嘆口氣,搖了搖頭。
葉辰忽的明白過來,他看著眼前的火海,心頭一緊。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天璣攔住了他:“你不必去,言昭是個聰明孩子,不會有事。但今日之災(zāi)必然影響了諸多人的命盤,你最好先回都城守住,莫要功虧一簣�!闭f著他又轉(zhuǎn)頭對司命天君道:“我聽聞青華帝君正在閉關(guān),天君,你回稟天帝前,先去一趟妙嚴(yán)宮,將原委告知慈濟(jì)神君,他心中定然有數(shù)。”
司命天君思忖片刻,點(diǎn)了點(diǎn)頭,身影一晃不見了。
天璣星君捏訣將捆仙索又收緊了幾分,隨后將其鎖入了帶來的法器中。崔嵬也不知是否認(rèn)命了,一聲不吭地任他鎖了進(jìn)去。
“我去一趟地府,將這惡鬼送回去。”天璣說道,臨走時拍了拍葉辰的肩膀。
天璣所說的道理,葉辰心中明了,但他看著言昭略顯單薄的身影,還是有幾分擔(dān)心。
淅淅瀝瀝的水珠灑下,澆滅了枝丫上的火。葉辰接住幾顆,發(fā)現(xiàn)上面還帶著來自歸云劍的寒意。他抬頭看去,見言昭正飄浮于西河鎮(zhèn)之上,手中長劍在不斷凝聚靈力。
他這是要做什么?
**
西河鎮(zhèn)沖天的大火,熄滅于一場不知從何而來的驟雨。周邊城郭村落的住民,紛紛謂之離奇,沒有人敢靠近這片焦土。
言昭收起滄浪劍訣,面對著滿目瘡痍,喉頭發(fā)緊。他深吸一口氣,回憶起了那道自己一直只敢練習(xí),卻幾乎沒有使過的劍法。
只因君澤曾告誡過,從有化無,從無生有,起死回生,此等逆天之術(shù)不能輕易動用。
然而他看過這個不大的鎮(zhèn)子里,為生存掙扎的人,久旱逢雨欣喜的人,也見過新雨過后的柳暗花明。還有那個陰陽眼的小姑娘,她在雨簾后看向夜幕的時候,眼里掬著一捧光。
他既看過,便做不到視若無睹。況且這無妄之災(zāi)雖不是因他而起,也是應(yīng)在他手中。
歸云劍上的靈力瑩出溫和的白光,言昭將劍輕輕一揮,念出了那道劍訣的名字。
“枯樹逢春�!�
柔和的微風(fēng)自劍身而出,百里之境宛如潑灑丹青,頃刻間由一片黑土便回了蔥蘢景象。言昭眉間舒展,轉(zhuǎn)憂為喜,飛身下去落到街道上。
一落地,他便感覺渾身筋骨散了一般,使不上力氣,心口亦像墜了千斤之石。
這便是逆天而為的反噬么?
他強(qiáng)撐著站起身,四下看了看。旱災(zāi)既過,邪神亦除,已經(jīng)有零星幾個攤販小鋪重新做起了營生。
言昭走到一個攤販面前,聽他無精打采地吆喝了幾下,便出聲打了個招呼。然而那攤販充耳不聞,仍木然地自說自話。他的吆喝聲越來越小,最后竟沒了聲息。
言昭愕然失色,去探他的鼻息——已經(jīng)死了。
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活過來,這具身體沒有魂魄,只是一個被強(qiáng)行喚起的空殼。
言昭收回發(fā)顫的手,踉蹌后退了兩步。他忽然不知該去何處,又該做什么。茫然之間舉目四顧,忽然發(fā)現(xiàn)身后正是那陰陽眼小姑娘的家。
他越過院墻,看見這一家四口剛剛分食過他留下的干糧,正坐在一起小憩。他們面色安靜恬然,仿佛只是睡著了。
然而這四具軀體也沒有氣息。
不……怎么會這樣。
言昭忽覺一陣暈眩,拄著劍跪倒在地。喉間熱意上涌,他猛咳一聲,咳出的卻不是血,而是元神受損逸出的靈力。
忽然聽得當(dāng)啷一聲脆響,一只銅手環(huán)掉落在地,撞上石塊,咕嚕嚕滾到了言昭眼前——
正是他先前給小姑娘戴上的手環(huán)。
他猛地抬頭,看見小姑娘眼睛動了動,目光落在他身上,隨后合上了眼。
看來這一招枯樹逢春并非完全無用,言昭心道,那為何……難道是灌注的靈力還不夠?
他拾起銅手環(huán),重新念了一遍劍訣。靈力從劍身流向地面,蔓延開去。
然而鎮(zhèn)中的行尸走肉們,依舊沒有活過來的跡象,只有草木繁茂異常,甚至高過了人家院墻。整個西河鎮(zhèn)變成了一座寂然怪異的死鎮(zhèn)。
言昭不敢停下,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劍訣,即便他感覺到經(jīng)脈在一寸寸裂開,視線開始模糊。
“枯樹……”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腕,紛亂的靈力頓時停歇,止住了他險些崩裂的心脈。
言昭抬起頭,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終于看清了來人。
“師尊……?”
第81章
百足僵
言昭怔怔看著來人。
“師尊,你怎么會……”不是還在閉關(guān)之中么?
君澤發(fā)絲微微飄動,還帶著山巔的凜冽寒氣,似是憑空出現(xiàn)在此的。唇角的血跡已被拭凈,沒露出任何端倪。
他半蹲下身,握著言昭手腕的手并未松開。
他靜靜看著言昭,眸色深沉,教人看不清里頭的情緒。
“不必再試了,”他道,“離火傷及魂魄,回春劍意無用�!�
言昭眼睫輕顫了一下,視線又模糊了幾分。半晌,他才問:“那師尊有辦法嗎?”
君澤沉默,搖了搖頭。
言昭低下頭,目光落在劍身上,任由劍光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下去,不再言語。
土地中的潮氣浸潤了衣衫,他忽然覺得冷。
有細(xì)碎的靈流從四面八方而來,言昭微微抬眼,見它們化成實(shí)質(zhì)的白色螢光,匯攏在君澤掌心,隨后慢慢融進(jìn)了他的掌紋之中。
“我將這些殘魂送回了東極境療養(yǎng),能否重新生出心智,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本凉傻馈�
言昭抬頭看著他,再挪不開視線。
歸云劍當(dāng)啷一聲跌落在地,那些被刻意壓制的無助、痛苦、悔恨和委屈排山倒海般襲來。
與此同時他也看懂了君澤眼中的深意。這些掩藏的情緒君澤怎會不懂?他是最能一眼看穿的。然而君澤沒有半句安撫之辭。
身為師父,傳道受業(yè)解惑是他的責(zé)任。君澤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遭言昭必須自己來扛,才能將此間的教訓(xùn)牢牢刻進(jìn)心骨。
“師尊,”言昭一開口,便覺聲音哽咽得厲害,“我救不了他們,我誰也救不了……”
眼里的熱意止不住地往外滾。他快要忘了上次落淚是幾時。
君澤攬過他的頭擱在肩上,沒有說什么,只是將手搭在他的后背。
懷中的人抓緊了他的前襟,身體因抽噎而不斷顫抖。
青華帝君走過世間漫長的歲月,看過的悲歡,受過的困苦不可勝數(shù)。但那些于他而言終歸是身外之物,來不多時,去無覓處。從未像此刻這般,心頭仿佛布滿了細(xì)細(xì)密密的針,隨著言昭的顫動帶起陣陣刺痛。一時間,連生咒的傷痛也變得微不足道了。
言昭想說些什么,但透支的靈力一耗盡,反噬之痛頃刻淹沒了他。
他咳出一大口鮮紅的血,耳邊聽見了轟鳴的聲音。但他分不清那是天上在轟鳴,還是他的腦海在轟鳴。言昭只覺精疲力盡,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君澤將掌心墊在他側(cè)臉,嘴角亦洇出一絲血跡。
雷鳴陣陣,雨珠隨之而下,沖刷掉了兩人面上的血漬。他抬頭看了一眼漫天聚集的黑云,眸色沉定,心中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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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辰終是放心不下,尤其當(dāng)他瞧見原本焦黑的鎮(zhèn)子,忽然木葉瘋長,定是言昭在做什么。
他循著言昭落下的蹤跡追過去,卻遠(yuǎn)遠(yuǎn)看見另一個本不該出現(xiàn)在此處的人,言昭正靠在他懷中。
“帝君?”他詫異低喃道。
天邊突然黑云壓境,葉辰見過這場景,這是天雷將至�?磥硌哉堰@小子干了不得了的事。
不過天雷只閃爍了片刻,便好似被什么力量克制,漸漸散去了。
葉辰回過頭,看了一眼雨霧中的兩人。既然帝君在此,想必言昭也不會有事。他悄然轉(zhuǎn)身離開,往都城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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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璣星君把言昭交給他的種子,轉(zhuǎn)交給了司命天君,由他一同帶回九重天,自己則帶著崔嵬直接去了地府。
轉(zhuǎn)輪王聽是崔嵬逃脫,大驚失色,即刻聚齊了各殿閻王到第十殿來。
“此次地府失職是逃不脫了,天帝那頭如何處置還未知,諸君須得做好心理準(zhǔn)備�!�
十殿閻王互相看了一眼,面色凝重。
“不過好在言昭真君將崔嵬捉了回來,”天璣化出法器,交與秦廣王,“地府行事一向謹(jǐn)慎,他如何逃出去的,要好好審審。”
他停頓片刻,又道:“再則……此番累及言昭真君和雍州一百多條人命,妙嚴(yán)宮那頭估摸著也會有安排�!�
秦廣王拱手接過:“多謝星君。吾等定以此為戒,嚴(yán)加防范�!�
天璣點(diǎn)點(diǎn)頭,忽而嘆了一口氣。
“星君何故嘆氣?”
天璣道:“總覺得心下不安,像是山雨欲來……”
他皺眉看了一眼平靜的忘川。
“希望是我多心了�!�
待天璣星君走后,秦廣王又在關(guān)著崔嵬的法器上,疊加了幾道禁制,并派數(shù)十鬼差日夜看守。他自己則一面寫著陳詞,一面等候著天庭的旨意。
豈料不到一日,便出了意外。
“不、不好了,殿下!”看管崔嵬的鬼差慌慌張張來報。
秦廣王騰地站起身,濃眉一豎:“何事慌亂!難道崔嵬又跑了?”
“崔嵬沒有跑,但他好像……好像……”鬼差半天沒尋到一個合適的形容,最后只好說,“魂滅了。”
秦廣王眉頭皺得更緊,一揮袍裾,大步往關(guān)押之處走去。
待看見法器中的景象時,饒是秦廣王,也驚愕不已。
崔嵬的身影已然不知所蹤,留下的只有一段冰冷的、閃著寒光的鐵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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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辰馬不停蹄地趕回都城時,已然入夜。他鋪展神識探查了一番,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便回了一趟葉府。
院中無人,他在東廂房的窗上看見了燭火映出的影子。
葉辰推開門,葉南溪正端坐于桌邊調(diào)息。聚靈陣的陣眼仍連在她身上,但她看上去面色好了許多。
“葉辰?”葉南溪睜開眼,微微一笑,“你今日不在京中,是否發(fā)生了什么事?”
葉辰應(yīng)了一聲,將西河鎮(zhèn)一事挑揀著重要的說了,最后道:“那個崔嵬,多半就是對你下咒之人�!�
葉南溪略一沉吟:“原來如此,難怪我當(dāng)時毫無還手之力。而且我今日,的確感覺身體輕松了不少,想來是因?yàn)槟銈冏阶×怂湫g(shù)的威力減弱了�!�
葉辰面露喜色:“過幾日等他受審時,我再去一趟,勢必要問出解咒之法�!�
葉南溪彎了彎眉眼:“好�!�
聊了半晌,她又想起另一樁事:“對了,張少師今日來找過你一趟,應(yīng)是有事商討�!�
張少師便是當(dāng)年那個書生,如今已是當(dāng)朝太子少師。
“多半是關(guān)于雍州旱災(zāi)一事,”葉辰想了想,“明日他當(dāng)值給太子上課,我入宮覲見一趟罷�!�
“依你方才所言,崔嵬伏誅,雍州旱難也該結(jié)束了?”
“不錯,再過幾日應(yīng)該就有消息送來了。”
“倒是了了一樁憂心事。”
葉辰“嗯”了一聲,又想到西河鎮(zhèn)的遭遇,暗自嘆息。
翌日,葉辰一大早便往宮中去了。
葉南溪梳洗完畢來到院中,坐回了陣眼原本的位置。但她沒有開始聚靈,而是聚精會神地盤弄著地上的紅線。那是聚靈陣的牽引。
白靈從枝頭飛下,落成人形,看見的就是這幅光景。
她面露疑惑:“家主這是在做什么?”
葉南溪手中動作未停,淡淡笑道:“聚靈陣的效果不太好,我再改一改�!�
白靈看不懂這么復(fù)雜的陣法,搖了搖頭,飛回正門前,繼續(xù)做她的看門鳥了。
待最后一根紅線調(diào)整完畢,整個陣法驀地亮了一瞬。葉南溪抬頭看向碧空,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
葉辰在東宮見到了張少師。
他剛給太子上完課,在等下一堂課業(yè)的少師入宮。
太子對這位張少師青眼有加,既尊敬又喜愛,連帶著對葉辰的態(tài)度都極好。
“葉先生來了,葉先生快來幫幫孤!”
葉辰迎上去行了一禮:“殿下要微臣幫什么?”
“張少師出了一道題,孤猜不出來,”太子拉著他坐下,“你說,世上最難殺死的動物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