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女童死寂的瞳仁,就在那清亮的呼喚中輕輕縮緊。睫毛茫然顫動了一下,她臉頰慘白。
蒼凌闌知道這是夢。
只因這樣的夢境,她已經(jīng)做過太多太多次。
在夢里,每一次她都往前走。
她展臂投身風(fēng)雪,在群山的注視下變成一只小小的,小小的光羽蛾。
蟲兒拼命地飛,于狂風(fēng)中撲打著透明的翅膀,渴望飛越群山,追上自己的執(zhí)念與不甘。
可如今的她,只是一只光羽蛾。
遠(yuǎn)山傳來一聲龍吟。四面開始變得滾燙,龍息化作火焰,如流星般自天穹傾落。
她的身體開始痛苦地發(fā)熱,但她還在飛;那對翅膀從邊緣開始燒焦,但她還在飛;直到最后,她飛不動了,燒成一小簇火星,從半空中墜落。
光羽蛾會掉在地上死去。
不過是飛蛾撲火。
身后傳來幼鹿的悲啼。寒風(fēng)中,是雪泥在哭,她的鹿崽子哭著漫山遍野地找她。直到四周徹底黑暗下來,第二聲龍吟響徹時,滾燙的火焰逼近小鹿——
“……啊!”
蒼凌闌睜開了雙眼,冷汗淋漓。
她本能地掙動了一下,有人按住她的手臂:“闌小姐,是我�!�
窗外天色泛著淡白,似是破曉時分。軍醫(yī)小樓外有些嘈雜,殷云站在床邊,伸手正要將她抱起來。
蒼凌闌瞬間清醒了。
第一個恢復(fù)的感知是渾身的酸軟和刺痛。療愈技能可以愈合傷口,但疲憊與失血導(dǎo)致的虛弱,卻是很難立刻康復(fù)的。
她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便將臂肘搭在殷云脖頸上,沙啞地問了句:“回城?”
殷云瞪了她一眼,板著臉不說話,只小心地扶起她往外走。在小樓外恰好遇到蒼凌瑤,紫衣少女臉色更臭,狠狠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
蒼凌闌:“……”
今天這又是怎么了這是?
竹樓下停著兩只憨土馱,這種溫順的戰(zhàn)獸沒什么攻擊力,一般是用來拉貨車、馱行囊的。
不遠(yuǎn)處人來人往,說話聲和腳步聲交雜,果然是蒼家人在準(zhǔn)備著撤離哨樓。
有幾個小輩正不滿地抱怨,也有惴惴不安的。偶爾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往這邊瞅一眼,但沒有一個主動靠近。
殷云還在生悶氣,堅持不和她對視,只將她抱上憨土馱的后背。
蒼凌闌勉強(qiáng)在鞍韉上坐直了,說:“把我鹿崽子拎下來給我�!�
殷云就默默地又走上竹樓,把仍在沉睡的雪泥抱下來遞給蒼凌闌,又塞給她用油紙包好的烙餅和裝在竹筒里的甜米漿。
蒼凌闌看了殷云一眼
銥誮
,低頭咬了口烙餅,含混地申辯:“說來你可能不信,我這次受傷真的是個意外……”
“意外?哈,意外!”
腳步聲近。紫衣少女不知何時去而復(fù)返,滿面陰沉。
“蒼凌闌,你可真厲害。選拔第一輪斗獸還沒打,御獸師和戰(zhàn)獸就雙雙倒下的,我卻是第一次見呢。”
蒼凌闌原本垂著眼,坐在憨土馱上慢慢地捧著米漿喝,聞言動作微微一頓。
“……嘶,選拔�!�
她露出一種大夢初醒的神色,“今天是歷練第幾天來著?”
殷云扶額,長嘆一口氣:“闌小姐,第五天了!后日便是第一輪斗獸戰(zhàn),您多少上點心吧�!�
“如今雪泥休眠,如果后天仍醒不過來,您想……怎么辦?”
……
怎么辦,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不到半個時辰,一切都收拾妥當(dāng)了。在城衛(wèi)兵的護(hù)送下,二長老蒼英帶著一眾蒼家小輩離開了哨樓,沿山路返回朔城。
蒼凌闌坐在憨土馱背上,隨意地捏著雪泥的毛茸茸的鹿尾巴。沿途樹葉的陰影打在她的眉眼間。
一般來說,兇獸進(jìn)階的休眠期并不會持續(xù)很久。尤其是一階升二階這樣低等級的進(jìn)階,幾乎不會出現(xiàn)休眠現(xiàn)象。
但鹿崽子不是普通的鹿崽子,是變異過的鹿崽子。
雪泥能在一階卡上十年,天知道它升二階之后需要睡多久?
旁邊,蒼家小輩們帶著各自的戰(zhàn)獸,一邊走路一邊竊竊私語,各異的目光在她身上飄來飄去。
“唉,她也有今日。平日里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樣……原來也會狼狽至此�。俊�
“一個靈界損傷的廢人,帶著只灰土品級的飛光鹿,還能怎樣呢。”
“唯一能戰(zhàn)斗的戰(zhàn)獸倒下了,蒼凌闌豈不是直接出局了?”
“唉,少說幾句吧,好歹當(dāng)年也是……現(xiàn)在這樣,太可憐了�!�
“不說了不說了,哎呀,跟你們講,我契約的金剛豚啊,好像快學(xué)會元素技能了……”
他們把聲音都壓得很小,照常來說是聽不見的。
但干獵人這行的,聽覺敏銳超凡,蒼凌闌其實知道眾人在說她的閑話。
只不過她這些年早已習(xí)慣,此時更是無心在意。蒼凌闌四下一瞧,見城衛(wèi)兵隨行在旁,便忍不住問起奇霜洞窟的后續(xù),得知附近已安排好了布防,才把心放下了少許。
朔城常年應(yīng)對獸災(zāi),在這方面已算是得心應(yīng)手。按理來說,只要能夠提前籌備,應(yīng)該不會出大事……按理來說。
突然,走在前方的蒼英二長老抬手示意,蒼家行進(jìn)的隊列停了下來。
“出來�!�
二長老銳利的目光看向一叢樹影,深處……窸窣窸窣。
有什么動了動,怯生生地將身軀探了出來。
頓時,蒼家小輩們發(fā)出一串驚呼!
“哇,這是什么兇獸?”
“有點像鬼手蔓,但是怎么……這么大只��!”
“不是鬼手蔓吧,你瞧,人家藤條上有花苞呢,是不是其他什么稀有的攀藤科兇獸?”
斗獸場
……嗯?
……慢著,
有花苞的鬼手蔓?
蒼凌闌原本還沒在意,直到這句落到耳中,才驀地挺身看去。
只見一只形態(tài)奇特的植獸,
從陰影里探出一小半身軀,正惶然地與二長老?對峙。淡粉色的花苞盛開在它那生滿陰森倒刺的黑藤蔓上,頗有?幾分倒錯感。
真是吳戒的那只變異鬼手蔓!
蒼凌闌訝然:這小家伙……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二長老?平素本就不茍言笑,此刻更是面色冷峻:“鬼手蔓……你已遠(yuǎn)遠(yuǎn)跟了?我們?一路,
如今山路將盡,你還不離去,莫非是要進(jìn)城么?”
她?不似身后那?些?小孩,
一眼?就看出了?這個變異種蘊(yùn)藏的力量,若非鬼手蔓的表現(xiàn)實在溫順得不像兇獸,她?早就出手攻擊了?。
鬼手蔓:“……咿嗚嗚咿。”
蒼英橫眉,
陣紋如火焰般在她?掌心中烈烈燃燒起來:“若無敵意,便速速離開。如若不然,
我便不客氣了?。”
“等——”
蒼凌闌一個翻身,從憨土馱的背上躍下?,“二長老?,稍等�!�
她?三兩步過去,
攔在蒼英面前,
剛開口?解釋:“這只變異鬼手蔓我認(rèn)識,
它……”
話未說完。
“嗚咿!”
原本膽怯地躲在樹蔭里的鬼手蔓,
在看到黑衣少女的瞬間輕輕一顫。它好像鼓足渾身的勇氣,
猛地伸出一根藤條——
蒼凌闌愣了?一愣。
目光往下?,她?看到自己被藤條纏住的腳踝。
“喂!快看……”
“這是什么意思?”
圍觀的蒼家少男少女們?驚訝地面面相覷。
連二長老?都不禁臉色微變,
看向蒼凌闌:“怎么,這鬼手蔓……是來找你的?”
蒼凌闌緩緩挑眉。
“嗚、嗚咿……”
鬼手蔓抓著她?,
卻也不敢有?更進(jìn)一步的動作?,整株蔓都在瑟瑟發(fā)抖。
又過了?兩三個呼吸,它顫顫巍巍地……將自己的精神力釋放出來,像獻(xiàn)寶一樣捧到了?黑衣少女面前!
頓時,四下?嘩然。
“開什么玩笑!”蒼朝臉色發(fā)青,直接叫了?出來。
兇獸向人類獻(xiàn)出精神力,這可是……這可是表示臣服、請求契約的表現(xiàn)!
他剛剛還暗爽,蒼凌闌唯一能驅(qū)使的飛光鹿沉睡了?,豈不是第一輪斗獸就要不戰(zhàn)而��?雖然沒法親自報仇有?點可惜,但少一個對手總是好事……
可怎么轉(zhuǎn)眼?間,就從林子里跳出個一看就強(qiáng)得要命的變異鬼手蔓來,求著當(dāng)她?的戰(zhàn)獸��?
老?天爺,怎么還能這樣!?
難道靈界殘廢獨(dú)獨(dú)吸引變異種不成??
可不料,蒼凌闌只是神色變了?一瞬,然后便笑了?。
其實在大山里那?么多年,她?被兇獸看上“碰瓷兒”的事,早就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上А�
“我說小花藤,你該不會是……想要我做你的御獸師吧?”
她?摸了?摸鬼手蔓藤條上的花苞,自嘲道:“這下?愁人了?,我可沒法契約你啊�!�
心念一動,蒼凌闌釋放出自己孱弱的精神力,與鬼手蔓的精神力互相接觸,“你看,我的靈界是廢用的。何況這樣弱的精神力,既開不了?陣紋,也無法結(jié)契�!�
鬼手蔓輕輕一顫:“咿呀……!”
“真難為?你一只植獸,大老?遠(yuǎn)跑到這里……”
說著,蒼凌闌眼?瞼一抬,居然很認(rèn)真地將蒼家的同齡人掃視一圈,道:“這樣吧,如果不介意,我在這些?人里給你挑一個御獸師,怎么樣?”
嘶——
話音未落,好幾個人齊齊瞪大眼?珠,倒抽冷氣。
“不是,她?……她?什么意思��?”
蒼朝目瞪口?呆,小聲?喃喃道:“這是在山里把腦子撞壞了??還是干脆破罐子破摔,發(fā)癲呢?”
什么叫“給你挑一個御獸師”�。�
這、這可是罕見至極的變異種兇獸!蒼凌闌難道無意契約——好吧,她?確實沒法契約——但再怎么說,也沒有?把這么珍稀的戰(zhàn)力,拱手送給競爭對手的道理吧?
一時間,眾人的腦子都木僵了?。雖早知蒼凌闌是個怪胎,今天卻真是長了?見識:分明?天上掉的餡餅,竟還能有?人給踹飛了?!分明?飛到嘴邊的烤鴨,竟還能有?人給吐出來!
有?人干笑一聲?,僵硬地說:“不會是發(fā)現(xiàn)取勝無望,就想給自己找個借口?,這樣后天斗獸輸了?也不丟人……吧?”
也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興奮地擠上前:“我,我我我!鬼手蔓,和我契約吧,我肯定好好對你。”
“蒼凌闌,呸呸,闌小姐,你讓鬼手蔓跟我嘛,求你了?,往后你就是我姐——”
再看不遠(yuǎn)處,蒼凌瑤早已氣得七竅生煙,眼?眶通紅。
“蒼、凌、闌!”
她?竟是蹭蹭蹭地沖來,揚(yáng)手一巴掌就要扇下?去!
得虧殷云眼?疾手快一把拽�。骸艾幮〗悖豢�!您干什么!”
蒼凌瑤暴怒:“殷云——殷云你給我放手!!我今天就不信了?,就這么個廢物,哪來的底氣這么托大��?”
殷云拼了?命地把她?往后拽:“那?您也不能動手!再說論動手
銥誮
您又打不過——”
林蔭小路上,一時間雞飛狗跳。就連二長老?那?張冷若冰霜的臉都有?點繃不住,甚至忘了?喝止女兒。
她?半驚半疑地打量面前的黑衣少女。究竟是拿腔作?勢,還是自暴自棄,還是……
蒼凌闌的神色紋絲不動。
周圍的騷動,似乎完全無法影響到她?。她?知道兇獸要理解人類的語言有?一些?困難,因此耐心地放慢語速,重復(fù)道:“選一個其他人,和你契約,怎么樣?”
鬼手蔓卻緊緊地用那?根藤條扯著她?,“咿咿”地發(fā)出小聲?的啜泣。
“就要我?那?可不行,我做不了?你的御獸師……”
蒼凌闌很輕地笑了?笑,說:“好了?,乖,放手。”
她?的五官其實十?分雋秀,只是大多時候眼?底總是隔著一層微冷的什么東西,哪怕笑起來也是如此。
也因此,很多同齡人……總會微妙地怕她?。
而現(xiàn)在,輪到這只鬼手蔓哆嗦了?一下?。人類少女將手指插進(jìn)它的藤蔓的縫隙間,動作?看似隨意,卻帶著點不容抗拒的強(qiáng)硬,緩緩將藤條扯下?——
“?”
蒼凌闌動作?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意外。
鬼手蔓的藤條生滿倒刺,她?這么硬扯,不說鮮血淋漓,也該感到刺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