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鬼手蔓顫抖了一下，沒敢反抗。人類少女的體格看起來清瘦，但力氣很大，一步步拖著它遠(yuǎn)離了尸體。
最后，她把它扔在了草葉茂密的樹蔭下面，淡淡說：“行了，別哭了。要是適應(yīng)不了野外，就找個過路的御獸師吧�！�
“好好挑人，找個對戰(zhàn)獸好的，容易心軟的……你是變異種，會有更好的御獸師疼你的�！�
“……咿？”鬼手蔓小聲地叫喚。
“應(yīng)該聽得懂吧？”
蒼凌闌掃了它一眼，喃喃自語，“是不是用詞有點復(fù)雜……算了，不管了
弋?
。”
這只鬼手蔓今后的命運如何，她顧不上再多了。
這個晚上發(fā)生了太多事，蒼凌闌感覺自己已經(jīng)熬干了，恨不得立刻回到哨樓倒頭就睡。至于奇霜洞窟的事，神秘黑袍的事，睡起來再說吧……
蒼凌闌正準(zhǔn)備招呼雪泥快走，回頭一看卻愣住。
只見雪泥一雙清亮亮的眼眸望著她，身體正從超生長狀態(tài)快速縮小，變回幼鹿的模樣。
它的身周浮現(xiàn)出淡淡的白光，饒是蒼凌闌也能感覺出靈流在涌動，像是醞釀著一場化繭成蝶。
“雪泥？”蒼凌闌腦中嗡的一聲，脫口而出。
“你要升階了！？”
靈流聚集，身體散光，是戰(zhàn)獸升階的跡象！
雪泥在一階停留了整整十年，提純獸核也啃了不知多少，居然偏偏在這場極限消耗的雨夜之戰(zhàn)后突破了境界！
突然，蒼凌闌臉色一變，意識到某個恐怖的問題：“不是，你，等等，先別——”
然而制止無用。小白鹿打了個哈欠，“嚶”地沖她搖了一下尾巴，就慢吞吞地閉上眼，在細(xì)雨中趴下，睡著了。
“……”蒼凌闌徹底愣住了。
她僵硬地仰頭看著雨霧中一望無際的山林，崩潰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不是，你個鹿崽子倒是睡得快，還記得咱們昨晚在大山里狂奔了整整一夜嗎！
現(xiàn)在你要我怎么回去！
走回去嗎，怎么走，走幾天��？
蒼凌闌僵立半天，只覺得全世界的惡意向自己撲面而來。
還好雨勢不大。她胡亂將濕透的黑發(fā)往上一捋，終是認(rèn)命地拍了拍臉頰。回到吳戒的尸體前，扒下一件破爛外袍，把陷入沉睡的雪泥蒙頭蓋住。
抱著鹿崽子站起來的時候，蒼凌闌踉蹌了一下，后背撞在樹上，疼得“嘶”了一聲，但還是勉強站直了。
得了，就走回去唄。不然呢，還能把自家戰(zhàn)獸踹起來咋地……
蒼凌闌抱著雪泥，踩著碎石和樹根，向來時的方向走回去。
“……咿�！�
鬼手蔓從樹蔭里探出小半個身子，安靜地看著。
直到黑衣少女的背影徹底淹沒在雨絲里，遠(yuǎn)去了，它還一直看著。
……
蒼凌闌再次回到哨樓，是第二天的日暮時分。
其實，要換了任何一個蒼家孩子進(jìn)山后失蹤兩日兩夜，而且還趕上盛夏奇寒這種詭異天候，蒼家長老也好，城衛(wèi)兵也罷，那都得立刻稟報家主，派人搜救的。
但偏偏蒼凌闌成天不著家，所有人都習(xí)慣了她神出鬼沒，往山里一鉆就不見人影。這兩天不僅沒人找她，大家伙都快要把這么個人給忘了。
因此，當(dāng)蒼凌闌從層疊的樹影間走出來的那一刻，不知多少同輩被她的模樣嚇了個半死——
少女發(fā)絲凌亂，眼眸冰黑，一張臉包括嘴唇都是慘白，活得像是流干了血。原本外穿的革甲不見了，里衫則幾乎被染紅，不知是她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她的背后用粗繩系著一個布袍做的包袱，里面窩著白色毛茸茸的一團(tuán)，分明是她養(yǎng)的那只變異飛光鹿。
“你……你……你……！”
蒼朝原本帶著他的焰尾犬在哨樓下和別人練習(xí)對戰(zhàn)，此時被蒼凌闌的慘狀嚇得魂飛魄散，舌頭都不聽使喚了：“蒼凌闌，你怎么弄成這樣��？”
蒼凌闌看都不看他一眼，沙啞道：“讓開。”
蒼朝連忙讓路。旁邊幾個蒼家孩子也都懵了，七嘴八舌地小聲說：“老天爺，她怎么回事啊�。俊�
“快去叫長老！”
“是不是得找個大夫？”
蒼凌闌倒不至于要叫他們找大夫。她雖然形容狼狽，人卻還清醒，哨樓又是她熟悉的地方，便輕車熟路地進(jìn)了哨樓，去找城衛(wèi)兵的軍醫(yī)。
其實兩天前在大山里，她也不是沒考慮過干脆找個地方歇著，等雪泥蘇醒再說。但奇霜洞窟的蹊蹺壓在心頭，思來想去還是不敢耽擱，就這么緊趕慢趕地往回走，結(jié)果又撞上幾波發(fā)狂的兇獸，這一路連背后的箭筒都射空了。
萬幸沒有更多的節(jié)外生枝，也沒走錯路，算是謝天謝地了。
城衛(wèi)兵的軍醫(yī)在哨樓斗獸場旁的一個小竹樓里，蒼凌闌走上臺階，拍了拍門，吱呀一聲將其推開。
“我找軍醫(yī)�！�
里面兩個軍醫(yī)都在埋頭干活，他們這幾天接待了太多一點小傷就急忙慌地把戰(zhàn)獸抱來的小屁孩們，此時眼皮子也不抬：“嗯，把你戰(zhàn)獸抱過來。”
少女恍若未聞，把背后的小獸在角落里放下，順手將蓋著它的濕透的外袍扒下來，扔在一邊。
“哎你這小孩！”
其中一個軍醫(yī)不耐煩地抬頭，“不是說把戰(zhàn)獸抱我這兒來嗎？”
結(jié)果才瞅了一眼，登時大驚失色地跳了起來。
蒼凌闌扶著墻，艱難地把身子直起來：“戰(zhàn)……”
她張了張口，本想說戰(zhàn)獸沒事，他娘的有事的是我！
然而頭腦一陣劇烈的暈眩，濃郁的黑霧從四周擴(kuò)散至整個視野。在那一瞬間蒼凌闌意識到自己怕是站不起來了，于是瞬間改變了策略——
她往墻角一歪，咬牙喊了聲：“不準(zhǔn)報給蒼家主，不然等我起來，高低把你們這軍醫(yī)樓拆了！”
便耍賴似的把兩眼一閉，在軍醫(yī)驚天動地的叫聲中放任自己昏了過去。
回家半途
朔城，城主府。
夜色初升之時，城主府內(nèi)燈火通明。
坐在中央首位的，卻不是朔城城主，而是蒼家家主蒼簡。大長老蒼元陪在家主身側(cè)，兩人面前還站著個白胖的中年人——
彎眉毛，小眼睛，肥嘴唇，五官苦哈哈地擠在一張圓臉上，像個十足十的吉祥物。這位，才是朔城那毫無存在感的城主大人，容寬山容城主。
“哎呀……哎呀，”白白胖胖的城主搓著手，滿頭大汗，“都過去兩三日了，王都尚未有旨意批示。氣候一天比一天冷，再這樣下去，是要夏日飛霜啊！蒼家主，您看這，如何是好�。俊�
“城主稍安勿躁�！�
蒼簡拎起桌案上的茶壺，斟了杯涼茶遞過去，道：“奇霜洞窟附近已經(jīng)封死，城衛(wèi)兵也在清剿變異的兇獸，暫時不會殃及朔城。能做的我們都做完了，剩下的就是等了。”
容寬山：“可是，可是……”
蒼簡：“據(jù)哨樓所言，大山里可能有獸王血統(tǒng)降世，國主謹(jǐn)慎些才合理。退一萬步來說，學(xué)府的公子仍在這里，無論如何，王都總會有人管的。不急，再等些日子，說不定便等來一位王座呢？”
“哎呀，王座閣下，哪兒能來咱們這窮鄉(xiāng)僻野！”
容城主哀嘆了一番，又說：“還有，那位朱雀使的魏統(tǒng)領(lǐng)，可是個不好相與的人物，前日才住進(jìn)城主府，就將朔城內(nèi)內(nèi)外外批罵一番……”
“莫非，莫非是國主對朔城不滿，借機派遣使者敲打一番？哎呀，我真是提心吊膽吶！”
“朔城為赤烈戍邊多年，忠心自有朱雀見證。城主不必過多煩憂了�！�
蒼簡：“何況，說得難聽些，此事你擔(dān)憂也沒用�！�
容城主頓時長嘆一口氣，整個人委頓下來了。
他抓起茶杯來一飲而盡。喝完才愣了愣，尋思不對啊，這不是自己珍藏的茶具嗎！
蒼簡笑了笑，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容城主，你這府上的下人倒有趣得很，一見我來，就差沒把你城主府的私庫都掏給我了�！�
他淺抿一口茶，淡淡道：“城主也該多多內(nèi)省，為何朔城人只知蒼家蒼簡，不知城主容寬山�！�
容城主卻連連擺手：“哎，哎，這城主的位子，我本來就不——”
蒼簡打斷：“城主，禍從口出�！�
容寬山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換了個話頭：“咳，對了�！�
“此番真是多虧了闌兒。慚愧啊，朔城三座哨樓，幾百巡邏兵夜夜出行，最后竟是個十幾歲的孩子發(fā)現(xiàn)了獸災(zāi)的端倪。我這個城主，真是不知道該如何獎賞她了……”
“不必，那潑丫頭身上就沒個常理�！�
蒼簡將茶杯在桌上放了，道：“深更半夜在大山里亂竄，不定是在做什么壞事。城主休要捧她，本就不知天高地厚，再捧還得了？”
說罷搖頭一笑，神色卻分明憐愛。
容寬山心領(lǐng)神會，這位胖城主沒什么本事，唯有察言觀色拍馬屁的技能可稱第一流，立刻將蒼凌闌吹了個天花亂墜，直到蒼簡無奈喊停，這才親自將夜訪的蒼家家主送出城主府。
出到門外，只見天際暗蒙蒙地壓著灰云，大山的輪廓都
依譁
快看不清了。
一陣狂風(fēng)撲面而來，吹得人寒意砭骨。
蒼簡一走出城主府的大門就不動了，仿佛被這股風(fēng)吹得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須臾，怔怔長嘆一聲，搖頭負(fù)手往前走。
大長老在旁邊提著燈，問：“家主為何嘆氣？”
蒼簡：“自是因為犯愁�！�
大長老就笑了：“方才家主寬慰容城主時，說得條條在理，怎么如今反倒憂愁起來了？”
蒼簡：“我不是為王都不來人而憂慮，恰恰相反，我是為王都即將來人而憂慮�！�
說罷，家主沉默了一息，抬頭望向遠(yuǎn)天之際。
他低聲道：“朔城是個小城，盛不下那許多的大人物�！�
“此次不巧，有朱雀使和學(xué)府的公子停留在朔城，想瞞也瞞不下來。若非如此，我絕不會這么早便上報王都�！�
“一旦王都旨意下達(dá)……便是萬事不由我�！�
大長老聞言，不禁也沉默了片刻，而后問道：“唉，如今這般形勢……家主看，是否叫哨樓的孩子們先撤回來？”
蒼簡：“大長老說得是。保險起見，叫孩子們回來吧，今年的歷練，就改在城內(nèi)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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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山中，哨樓。
殷云從軍醫(yī)的小樓下來的時候，四下已經(jīng)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青年俊秀的臉上還掛著憂心之色，站在樓下長長吐了一口氣。
忽聽旁邊的陰影里，有嗓音喊了他一聲：“殷云�！�
紫衣少女面容冷漠，抱臂站在竹樓下。
“瑤小姐！”
殷云連忙快走兩步趕過去，“軍醫(yī)說不礙事，只是身體消耗過度，需要休養(yǎng)。外傷已經(jīng)讓戰(zhàn)獸治療過，再安穩(wěn)睡兩天就好了�！�
他滿臉后悔：“都怪我，明知道山里不安穩(wěn)，那晚還放了闌小姐一個人……”
“行了，”紫衣少女不耐煩地打斷道，“那個廢物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過來是找你有事，沒時間聽你扯廢物的廢話。”
“……”
殷云嘴角抽搐兩下，暗想：可是我過來之前你就擱這兒站著了，我又不瞎。
忽然眼前一花，是蒼凌瑤將手中的物件遞給他，“拿著，娘親叫我給你的�！�
借著小樓上模糊的燈光一看，那是塊青色木牌，正是蒼家子弟歷練的憑證。
殷云一驚，立刻往后退了兩步：“瑤小姐！”
他沉下臉搖了搖頭：“殷云承蒙二長老錯愛，但此事已回稟過家主，我意已決，請瑤小姐收回去吧�！�
不料，蒼凌瑤譏諷地笑了一聲，抱臂環(huán)胸，冷冷道：“笨蛋�！�
“怎么，你以為你不與蒼凌闌爭，她就能順順利利拿到朱雀印，被學(xué)府收為學(xué)子嗎？——別傻了！”
殷云愣了一下，只見紫衣少女靠近兩步，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把他前襟一拽：“你聽著，蒼凌闌靈界已廢，若只是中規(guī)中矩地比試，是個正常人都不會收她！”
“什么公平，什么承諾，放屁，沒用的！”
“你若是真為她好，就該動腦想想，怎樣才能真正打動王使，為她破例——”
“……瑤小姐的意思？”
“和她打，”蒼凌瑤眼神銳利，將殷云的手扯過來，將青色木牌硬塞進(jìn)他的掌中，“拿出真本事和她打，也逼她拿出真本事和我們打。”
“你看看她這樣子！口口聲聲要爭朱雀印，到頭來是半點也沒放在心上！”
蒼凌瑤說著，自個兒先恨得咬緊了牙。
別人進(jìn)山，那是在實戰(zhàn)中磨練戰(zhàn)獸；蒼凌闌那家伙進(jìn)山，卻是實打?qū)嵉耐婷?br />
也不圖她像別人一樣養(yǎng)精蓄銳了，可王都的使者、學(xué)府的機緣，以及蒼家同輩的所有競爭者加在一起……居然都不值得她為此稍稍安分個三五天么？
“既然如此，還不如逼她一把。那個廢物若真有本事，便正面贏了你我，叫我心服口服，叫王使無話可說。”
“若她沒本事……”
蒼凌瑤抬高下巴，咬牙道：“殷云，你就該跟我去學(xué)府！你亦是先天啟靈者，這樣好的天賦，一輩子荒廢在邊城和大山里，你就真的甘心嗎！”
“……”
殷云沉默了。頭頂?shù)脑茲u漸散開，月光落下。
他捏著木牌不做聲，片刻后搖了搖頭。
“藍(lán)鱗今年已突破三階，我知道瑤小姐是因此賞識我�？僧�(dāng)年我十歲就能契約羽蜥，并非自己有本事，而是家主的恩賜。用朔城的護(hù)城戰(zhàn)獸，去欺負(fù)蒼氏的女兒，搶奪本該屬于她的東西，我做不到。”
“殷云感念二長老和瑤小姐待我的恩情，只是這件東西，我著實不能收下�！�
年輕的城衛(wèi)兵垂著眼，慢吞吞地將木牌放在地上，轉(zhuǎn)身而去：“殷云告辭了�！�
“殷云！”蒼凌瑤氣得在后面大聲喊，“是，你不欺負(fù)她。等她走出了朔城，有的是人欺負(fù)她……殷云！”
青年的身形略微一僵，拳頭攥緊又松，終是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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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凌闌做了一個夢。
她身著血污的青裙，是七歲女童模樣。四周昏暗，漫天風(fēng)雪從眼前呼嘯而過，模糊了薄暮大山的輪廓，震得耳膜生疼。
遠(yuǎn)天之際，高山盡頭，有龍影盤旋不去。
女童眼眸深處一片沉寂，她仰視著高空之上的神龍?zhí)撚�，一步步平靜地走向眼前的風(fēng)雪大山。
“呦呦。”
身后傳來嬌嫩的鹿鳴。
雪泥臥在陽光燦爛、春色靜好的草地上。它搖著毛茸茸的尾巴，無邪而期盼地呼喚她。
“呦呦！”
面前是鋪天蓋地的黑暗、刺骨的冰雪與山巔之上的巨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