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xiàn),是那一年大一雨幕中她在風(fēng)雨跑道里唱“關(guān)于我愛你”的螓首蛾眉、淺唱低吟;是情意未明時她們并肩而坐、她抱著她低柔靦腆地說“如果你需要,我愿意時你的爸爸、你的媽媽、你的家”;還是那一年,她發(fā)著高燒,赤著腳,攥著她的手,哭著哀求她“時懿,不要走,不要喜歡她”……
她不明白,為什么愛一個人會這樣善變,為什么傅斯恬的愛,和母親的愛一樣,都是可以收回的。
這世上,還有什么是不會變的?
她沒有骨氣地幻想著、哀求著:來來,叫住我、抱住我、不要走。
可直到她跨進(jìn)鐵門,關(guān)上大門,傅斯恬也沒有再吭過一聲。甚至,也許,她早就已經(jīng)離開了。
時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扶著樓梯,才能支撐著自己踉蹌地往上走。
她不想回頭,不想停下,更不想哭。她告訴自己,算了吧,沒事的,不過是失戀,就當(dāng)是豐富人生閱歷了。
年輕的時候,愛錯過一個人,更是沒什么大不了的。她不是最想的開的人嗎?
她一個人可以過得更好的。
可一步一步,她最終還是半道上蹲下了身子,像被全世界拋棄了的乞丐,抱著膝蓋,泣不成聲。
她不知道,一門之隔的樓外,小巷口,傅斯恬是怎樣站立著,用著怎樣眷戀的眼神目送著她,目送著她生命中殘存的一點點星光,消失于自己的世界,永遠(yuǎn)消失。
她聽不到她哭泣,聽不見她在心底對她說了萬千句的“對不起”,最后只匯成了那一句無聲的祝福:“時懿,往前走,不要回頭。”
“前程似錦�!�
*
八點半,傅斯恬行尸走肉般地回到宿舍。
簡鹿和問她怎么回來了,時懿呢?她情緒毫無起伏地回:“我和時懿分手了,回來住幾天�!�
簡鹿和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她扭頭,難以置信地問:“你說什么,你再說一次。”
傅斯恬眼神死水一樣靜,復(fù)述了一次:“我和時懿分手了,回來住幾天�!�
下一個瞬間,她被簡鹿和揪著衣領(lǐng),抵到鐵梯旁,頭重重地撞在了梯子上。
“傅斯恬,你混蛋!是你說的分手,是你說的是不是?”
她看著簡鹿和被氣憤燒紅的眼,沒有否認(rèn)。
“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能這樣�!焙喡购团曋�,氣到極致,反而自己先哭了起來�!澳阒恢浪卸嘞矚g你啊,你知不知道她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還怕你內(nèi)疚不舍得讓你知道。可到頭來,你根本不值得�!�
她早該知道的,在前兩天時懿被醉漢尾隨,險些出事后,方阿姨聯(lián)系不到傅斯恬反而聯(lián)系她過去陪陪時懿時,她就該知道的。傅斯恬變了!她變了!
她從沒有見過那樣脆弱的時懿,她也從來沒有那樣氣過傅斯恬。
可時懿卻還在為她說話,她說:“她應(yīng)該是家里有事,說話不方便�!�
再不方便能有多不方便?!她那時候不理解,現(xiàn)在突然都懂了。
有心,怎么都方便。沒有心,怎么都不方便的。
她等不到傅斯恬的回應(yīng),傅斯恬也不像要給她回應(yīng)的樣子。簡鹿和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又氣又無力。她松開了傅斯恬,反手抓過書桌上擺著的裝著傅斯恬和她、時懿、尹繁露的照片的相框砸碎,厭惡地說:“傅斯恬,是我看錯了你�!�
摔門離開。
傅斯恬順著鐵梯滑下,跪在地面上,一點點掃開碎玻璃,撫摸著照片上她們燦爛的笑容,指尖血如泉涌。
一直到深夜,簡鹿和也沒有回來。傅斯恬知道,簡鹿和是惡心她,不想看到她。她慶幸,還好明天天亮了,她就要回檸城了,下學(xué)期沒有課程,以后除非答辯和考試,她不會回來了,不會太影響簡鹿和的正常生活。
她沒有鎖門,渾渾噩噩、混混沌沌,一直失眠到半夜。
不知道幾點鐘,宿舍門有了聲響。她以為是簡鹿和或者那個新搬進(jìn)來的舍友回來了。
可腳步聲是沉重的,一步一步,好像是朝著她的床過來的。
傅斯恬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也劇烈地痛了起來。
她不敢睜開眼睛。黑暗中,她聽見腳步聲最終停在了她的床旁,一動不動。
“騙子�!彼犚姇r懿令人心碎的控訴聲,卑微的,沙啞的。“明明答應(yīng)過我,不會不喜歡我,會一直一直喜歡著我的啊�!�
她伸手觸摸她的臉頰、眉眼,溫柔的、小心翼翼的,像是在觸摸一場易破滅的鏡花水月。
傅斯恬的心臟絞痛起來,仿佛靈魂都在被她指尖烙下的體溫灼傷�?伤妒且粍硬粍�,像是完全睡死了一樣。
時懿收回手,借著月色打量著傅斯恬,安靜地站著。
傅斯恬始終裝睡,沒有回應(yīng)。
時懿終于徹底死心了。
她低笑起來,嘴唇干裂出血,聲音清清冷冷,說:“江存曦,你別怕�!�
“我來找你許一個圣誕愿望�!�
“以后,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再見。”
傅斯恬依舊不動。她用盡全力把自己釘在床板上,藏在被子里的手,緊緊攥著床板,忍哭忍到十指指甲縫里全是開裂的鮮血。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她知道,她失去了什么。終此一生,她的黑夜,再也不會亮起了。
*
2016年,一聲“再見”過后,她們當(dāng)真再也不見。
那一學(xué)期最后的所有考試,時懿都申請了緩考。
傅斯恬再也沒有見過時懿。
一直到畢業(yè)。
一直到畢業(yè)的很多年后。
時懿消失在傅斯恬的世界里。
傅斯恬,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里。
山長水遠(yuǎn),那幾年的短暫交逢,像大家漫長人生中轉(zhuǎn)瞬即逝的一場幻夢。
夢醒了,所有人都繼續(xù)往前。連陳熙竹都在出國后漸漸放棄了尋找傅斯恬。
只有很偶爾的聚會,露天野炊,酒足飯飽,追憶往昔,她們才會想起曾經(jīng)有幾個星辰漫天的盛夏,有一個女孩,也曾和她們一起談笑風(fēng)聲地度過。
可她們誰也不說出口。
誰都像忘記了她一樣。
忘記了時懿曾經(jīng)很愛過一個女孩,那個女孩,她笑起來,有很溫柔很溫柔的梨渦。
第121章
七月盛夏,
午后兩點半,陰陰沉沉、淅淅瀝瀝,海城的天空又飄起了雨。
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中心區(qū)融太大廈十三樓總經(jīng)辦辦公桌前,
一個身著咖色半袖襯衫、亞麻色闊腿褲、容顏殊麗、眉目清冷的年輕女人正一手輕揉太陽穴,一手快速地審閱著桌上的文件。
來到海城已經(jīng)六年了,
時懿還是不太適應(yīng)海城這每年濕熱漫長的梅雨期。一到這天氣她就食欲不振,
精神萎頓,渾身哪里都不舒服。
翻閱完助理送來的最后一份文件,她靠在椅背閉目養(yǎng)神了一會兒,
想到晚上還要應(yīng)酬市文|化部的人,
實在覺得疲倦得厲害,決定回家休息幾個小時。
按內(nèi)線電話和助理知會了聲,
她提起包出了辦公室,
迎接著不時傳來的點頭問候聲,
穿過整片的開放式辦公區(qū),
在電梯口遇見了公司副總靳明若。
靳明若是這家公司——沸點傳媒文化有限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
是時家世交申城龍頭紙業(yè)家的小孫女。
因為家里關(guān)系亂成一團(tuán),她見了就心煩,所以高中畢業(yè)后就出國留學(xué)了,本想就此一去不回的,但沒想到,
她的中國胃實在適應(yīng)不了外國的西餐,只得熬過四年大學(xué),
又灰溜溜地回來了。
但申城實在呆了就煩,
她受不了她那幾個哥哥嫂嫂三不五時就在她耳邊嗡嗡挑撥個不停,于是她干脆忽悠了老爺子一筆創(chuàng)業(yè)資金,跑到海城這個最繁華的大都市來瀟灑了。
彼時恰逢時懿在海城讀研,
做兼職時遇見了。他鄉(xiāng)遇舊知,靳明若性格外向自來熟,又覺得時懿看上去郁郁寡歡的,閑著無聊時就愛拉時懿出去聚聚散散心,一來二去,兩人就很熟了。
兩年后,時懿碩士畢業(yè),時值新媒體和短視頻如火如荼發(fā)展時期,她在海城這個一切最前沿的陣地,看到了商機(jī),決定和研究生時期的兩個朋友一起創(chuàng)業(yè)。由于啟動資金不足,貸款后,她嘗試邀請了靳明若。沒想到靳明若一口答應(yīng),提供了她們差的所有資金,并表示她只想做條咸魚,掛個閑職,年末能賺錢給她分紅就好了。
時懿自然沒有理由拒絕。四個人便如此在海城租了個簡陋的商住兩用房,創(chuàng)立了一個含員工在內(nèi)只有十人的傳媒公司,時懿是牽頭人和領(lǐng)導(dǎo)者,負(fù)責(zé)總體事務(wù)和財務(wù),研究生朋友沈庭負(fù)責(zé)內(nèi)容和技術(shù)、容映負(fù)責(zé)商務(wù)拓展和渠道推廣,靳明若負(fù)責(zé)賣萌和……當(dāng)他們的靠山,找關(guān)系,解決一切他們都解決不了的事情。
四年里,他們鉚足了勁做事,齊心協(xié)力,一步一個腳印,團(tuán)隊從十個人慢慢變成了五十個人、一百個人、兩百個人,業(yè)務(wù)從海城慢慢拓展至全國,經(jīng)過幾輪融資,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海城業(yè)內(nèi)頗有名氣的新星企業(yè)了。
電梯口,靳明若一看見時懿,就跟看見了及時雨亮起了眼睛,雙手合十,掐著矯揉造作的語調(diào)問:“喲,時總,下班啦,去哪呀?送人家一程怎么樣�!�
時懿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瞥她一眼,嗤笑一聲,邊上電梯邊問:“你車呢?”
靳明若跟上,按了負(fù)一樓鍵,“嘖”了一聲不滿:“你真的沒有一點在關(guān)心我哦。我車被人追尾,都送修兩天了�!�
時懿氣定神閑,“我今天出差剛回來�!�
“哦,也對�!苯魅羲查g原諒了她。她也不等時懿回復(fù),權(quán)當(dāng)她默許了說:“送我到淮北路那一片,順路嗎?”
時懿回家的路經(jīng)過那里,她“嗯”了一聲,隨口問:“去那做什么?”
“簽單呀,談了個客戶�!�
時懿這才有點驚訝:“大客戶?”居然親自出馬。
靳明若搖頭:“不算吧�!�
時懿挑眉。
靳明若笑瞇瞇的,露出一臉幸福的笑:“是家新開的餐廳,專門做我們南省菜的,特別地道,那味道絕了。”對吃貨來說,再沒有比能吃到合心意的飯菜更幸福的事了。最開始,時懿他們的創(chuàng)業(yè)吸引她的就是,他們告訴她,他們以后會做海城吃喝玩樂推廣這一塊的業(yè)務(wù),所以,所有最新鮮、最好玩、最好吃的,他們都會最先接觸得到的。
時懿問:“南原?”
靳明若吃驚:“你怎么知道?就是它!”
時懿出電梯,漫不經(jīng)心道:“我定過那家的餐�!辈⑶�,不止一次。從它開到她們這一片送餐區(qū)域內(nèi)后,這兩個月,她沒出差的話,中飯幾乎都讓助理訂的都是這家店。
她是自幼在申城長大的,吃慣了申城偏淡偏甜的菜,來海城這么多年,雖說不上吃不慣海城的菜,但到底還是思念家鄉(xiāng)的味道的。這么多年吃過許多家南省餐廳,這一家其實也算不上是最地道的,但莫名的,時懿的味蕾就是對它念念不忘。
也許不是莫名的,但是她不想深究為什么。
靳明若一副找到同盟的興奮表情:“你也覺得好吃是不是!本來她們聯(lián)系到我們這里的時候,小葉說分配一個BD過去,我想著是家南省菜館,就說我過去試試。沒想到出乎意料地合口味。而且,我跟你說,老板是個女人,很年輕,還特別漂亮,就她站在那,我估計一半的男人不用吃飯都飽了�!�
時懿找到車,拉開車門上車,不以為意:“是嗎?”
她們自己長得就不丑,這兩年,公司轉(zhuǎn)型,拓寬業(yè)務(wù),兼做M,旗下也簽約了不少網(wǎng)紅,漂亮女生更是見了不少,對所謂的“漂亮”,時懿早已經(jīng)免疫。
況且,漂不漂亮關(guān)她什么事?她只想回去睡覺。
可靳明若不依不饒:“你不相信我!”她系上安全帶:“我說真的,我這么多年沒見過幾個那么天然的漂亮。也不是說漂亮,就是氣質(zhì),特別地吸引人,又清純又溫柔、又有輕熟女的韻味的那種,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和她交朋友�!�
她說這話的時候,特別像她對著她每年一選秀就換一次的“老公們”發(fā)花癡的樣子。
時懿看她一眼,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靳明若瞬間惱羞成怒:“啊,時懿,你笑什么!我說真的。我跟你打賭,你絕對也會覺得她漂亮的!”
時懿沒興趣:“好,漂亮�!�
“不行!你這也太敷衍了!你這是對我審美的蔑視!你跟我一起去,你跟我去看一眼你就知道了�!�
“我不去�!�
“不行,你必須去!”
“去看一眼嘛,不一定你還能說動她,簽她來個深度合作,給我們當(dāng)模特,我們絕對不虧的。去嘛去嘛,時懿,時總,時大美女……”
“對了,她好像也是申大畢業(yè)的,你們不一定以前還擦肩而過過呢。去嘛,多交個朋友也沒什么的�!�
靳明若一路撒潑打滾,軟磨硬泡,時懿被她吵得頭疼,加上也確實有點被靳明若的描述勾起了好奇心,便半推半就地答應(yīng)她了。
她見過靳明若夸人,但還沒有見過她這么熱烈地夸過一個人。能有多特別?她心里打了個問號。
二十分鐘后,她們抵達(dá)淮北路南原餐廳的地下停車場,乘電梯直上一樓,進(jìn)入餐廳大堂。
不是飯點,大堂里的人并不多。點餐臺前的前廳經(jīng)理顯然認(rèn)識靳明若,一看見她們從電梯出來,就迎了過來,熱情招呼:“靳姐你來了呀,這位是……”她看著時懿遲疑。
靳明若看時懿一眼,壞笑說:“同事�!�
經(jīng)理遲疑了一秒,但也沒再問什么,只是對時懿客氣地笑笑,和她們說:“我們老板被云水間的老朋友邀去說幾句話了。她說你要是到了,讓我們先帶著你去包廂里坐一會兒,她馬上就過來�!�
靳明若隨和地應(yīng):“好好,沒事沒事�!�
經(jīng)理帶著靳明若往樓上去,時懿安靜地走在靳明若的身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圍一切。
放眼望去,這是一家裝修很古樸雅致的中式餐廳,配色大方高雅,難得地有格調(diào)又不顯得過分厚重。淺灰色的地板,淡黃色的燈籠,淺胡桃色的木質(zhì)吊頂屏風(fēng)桌椅和扶梯,綠色的盆栽,白色的字畫,和諧一體,相得益彰,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老板應(yīng)該是個很有品味的女人。
這是時懿的第一感覺。
包廂到了,經(jīng)理先給時懿拉開了椅子,而后給靳明若拉椅子。隨后,進(jìn)來了另外兩個服務(wù)員端著餐盤進(jìn)來,送了兩包干濕紙巾,兩盅冰得剛剛好的紅棗燉金耳和幾碟小糕點,說是請她們賞臉嘗嘗鮮,給點意見。
靳明若看著濕紙巾笑說:“我今天不用了,從電梯上來,鞋子沒濺到雨水�!�
經(jīng)理幫她們把調(diào)味奶的蓋子撕開,笑答說:“多虧靳姐你提醒,我們老板后來雨天在進(jìn)門放傘處加配了干濕紙巾,方便顧客使用。”
靳明若不好意思:“我那哪算提醒呀。”
老板應(yīng)該是個很周到的人。
這是時懿的第二感覺。
正寒暄間,包廂門再一次被拉開,一道年輕的女聲傳入室內(nèi):“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不疾不徐,柔婉悅耳。
時懿心臟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側(cè)頭望向聲源。
聲源來自門口那個窈窕纖柔的身影。女人氣質(zhì)柔婉,穿著一身棉麻襯衫和半身裙,棕栗色的長卷發(fā)如瀑及腰,膚白勝雪,近乎病態(tài),卻有一種別樣脆弱到妖冶的美感。
四目相對,時懿看清,那是一雙她熟悉又陌生的瞳眸。
那雙瞳眸,和記憶里一樣是琥珀色的,清潤溫和,又比記憶里更深邃幽遠(yuǎn)、動人心弦。
時懿一瞬間連呼吸都要停止了,身體冷得汗毛直豎。那些她本以為早已忘懷的過往,忽然又以不可阻擋之勢,沖開了她記憶的大門,吞云卷日,席卷天地。
呵。
28歲的傅斯恬。
時懿忽然覺得很諷刺,也很有趣。
第122章
二十歲相戀時一起做的計劃——要到海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