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腋下木杖忽然自地面一滑,沈奚肩臂脫力,整個人向前栽去,還好沈六伯從旁扶了扶,才讓他不至于跌倒。
沈奚就著六伯的手半跪在地,抬目看向趙妧,眸中竟有霜雪意。
趙妧被這眸光懾住,呆了片刻才怯生生地道:“沈大人不記得了,阿妧小時候去沈府住過,那時阿妤姐總鬧著讓您幫她起個新名,您氣不過,日日與她吵,后來阿婧姐便讓您來趙府住一陣子,但您沒來�!�
趙妧口里的阿妤正是沈奚的三姐,四王妃沈筠。
沈筠原名沈妤,只堪堪長沈奚一歲。她兒時嫌“妤”這個字太嫻靜,鬧著讓沈拓給自己改名,沈拓不理,后來等小沈奚長大了些,讀得滿腹經(jīng)綸,沈三妹就來折騰小沈奚了。然竟是沈奚拗不過,吵了半年敗下陣來,自《禮記》中為她選了一個“筠”字,其意為“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注)。
沈奚忽然想起年關(guān)宴上,沈婧被貓抓傷后,自己曾掀開一個女子的衣袖瞧過傷口。
當(dāng)時沈婧還說:“你怎么這樣?那是趙府的阿妧,她小時候還來沈府住過半月,當(dāng)時三妹日日里跟你吵架,吵完你氣不過,就去逗她尋開心,你不記得了?”
沈奚想起沈婧,神色黯淡下來。
他不再看趙妧,垂下眸,仍是想拄著木杖離開,可是方才一番動靜已耗盡他所有力氣,他就這么半跪半伏在地,再也起不來。
卯時三刻,天色水蒙蒙的,俄頃,外院傳來扣門之聲,又隱隱傳來幾句低語,原是蘇晉領(lǐng)著醫(yī)正方徐來為沈奚換藥了。
蘇晉進得廂房一看便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平靜地道:“方大人,有勞你與六伯將沈大人扶回臥榻上。”
等他二人將沈奚扶回臥榻退出去后,蘇晉又對趙妧道,“二小姐,麻煩你吩咐下人將沈大人的藥湯再熬過。”
趙妧聽了蘇晉的話才如夢方醒,自案幾上端起藥碗,輕聲應(yīng)了一句:“阿妧待會兒將藥湯與早膳一并送來�!�
西廂又安靜下來,蘇晉看著伏在榻上默不作聲的沈奚,喚了句:“沈大人�!�
半晌,沈奚低低應(yīng)了一句:“我已不是什么大人。”
蘇晉于是點了點頭:“好,沈青樾。”然后她道:“我知你眼下深陷困境心結(jié)難解,更因寄人籬下倍感屈辱,可是在這樣的困境里,屈辱,心結(jié),都是其次,只有活著才是最當(dāng)緊,哪怕是忍辱負重地活著——這些道理便是我不提,你也該懂。”
她頓了頓,將語鋒一轉(zhuǎn):“但道理說起來最容易,人在困境當(dāng)中,四面絕壁進退維谷,想要徹悟卻是難上加難。你眼下憂憤難當(dāng)困于本心都在情理之中,我只與你說一句——切莫辜負了那些在你落難當(dāng)頭,仍愿對你真心相待的人�!�
蘇晉說到這里,不再多言:“我讓方大人進來為你換藥。”
外院靜靜的,蘇晉退出西廂,沈六伯已在外頭等她了。
他似是有事相求,先跟蘇晉揖了揖:“勞煩蘇大人又為少爺奔波操勞。”又遲疑著道,“敢問蘇大人,四殿下如今可還在京中?”
蘇晉已猜到他想說什么了,是以問道:“六伯想讓青樾隨四殿下回北平?”
沈六伯嘆了一聲道:“也是方才趙二小姐提起少爺與三小姐,就是四王妃年幼的事,老奴才想起一事來。
“少爺他自小是個愛鉆牛角尖的性子,六歲那年,大小姐為他采桑葚失足跌入淮水,他便自責(zé)了許久,小小一個人坐在大小姐屋前,成日里一句話也不說。后來還是三小姐忍無可忍,將少爺教訓(xùn)了一通,少爺他才好起來。蘇大人您是不知,少爺雖不怎么提三小姐,但三小姐自小克他,因此老奴想,或許讓少爺去北平府與三小姐見上一面,少爺便能好起來了�!�
可蘇晉聽了這話卻猶疑。
且不說眼下朝局混亂,她無法輕信朱昱深,單從沈奚往日的只言片語便可得知,他自己也未見得對他這位三姐夫多么放心。
但這是沈奚的家事,蘇晉不好置喙,只能另說一個由頭:“而今太子薨殞,圣上病重,朝局不穩(wěn),四下人心浮動,這消息傳至邊疆,北境,東海,西北,嶺南,各處外敵蠢蠢欲動。四殿下這些年鎮(zhèn)守北疆,若他決定出征,最遲二月頭就要走了,可二月頭青樾還不能下地,隨軍趕路,即便有馬車拉著,恐怕身子也吃不消的�!�
沈六伯愣道:“這、這該如何是好?”
蘇晉道:“六伯若信得過蘇某,便再給我些時日,蘇某已想到法子,或春深,最晚五月入夏,若青樾到時仍想去北平,蘇某一定送他平安離開。”
沈六伯道:“老奴對蘇大人哪有什么信不過的,只是怕久在京師,連累了您與趙二小姐。老奴雖不懂朝局,但也知道沈府遭難,十三殿下被禁足在東宮,蘇大人您的近況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何況眼下在這趙府別院里住著,趙二小姐對下人們不放心,少爺平日的膳食,藥湯,都是她親自備好送來,好歹堂堂千金小姐,卻要做這些奴婢做的事,老奴實在過意不去�!�
蘇晉道:“過意不去也只能先記在心頭,趙二小姐質(zhì)樸純善,這份恩情便是青樾日后還不了,蘇某也會替他報答�!�
兩人說話間,方徐自西廂里退了出來,蘇晉上前問詢,得知沈奚的傷勢養(yǎng)了三日已略有緩和,放下心來,令方徐回了太醫(yī)院,才又對沈六伯道:“有勞六伯在外頭等等,蘇某有話,想單獨對青樾說�!�
沈六伯連忙應(yīng)了:“好,那老奴就在院中守著,蘇大人若有事,喚一聲即可�!�
天已透亮,屋內(nèi)燈油燃盡后,卻是暗沉沉的,沈奚還是以方才的姿勢伏在臥榻上,聽得蘇晉推門進屋,也未有反應(yīng)。
蘇晉自桌案前坐了,兀自斟得一盞茶,才緩緩地道:“我知道你眼下不愿多思多想,但有的話,我不對你說,已不知當(dāng)對誰說�!彼龑⒉璞K握在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道,“我……不打算留在都察院做御史了,我要去刑部�!�
沈奚聽得這話,低垂的睫稍微微一動,半晌,開口道:“不好,太危險�!�
蘇晉明白沈奚的意思。
而今柳朝明是朝局中唯一能制衡朱沢微的人,而他所轄的都察院如一柄遮雨傘,令身處其中的御史都能不受宮變的波及,這也是朱沢微為何至今沒尋由頭整治蘇晉的原因。
可蘇晉若離了都察院,一切便不好說了。
蘇晉道:“我知道,可眼下都察院上頭有柳昀與錢月牽壓著,我行事必繞不開他二人,刑部與工部又成了空殼子,朱沢微手握吏部,有用人權(quán),等三月提拔的人選下來,他勢必往這兩部衙司安插自己人手,我只有搶占先機,先進刑部做成刑部左侍郎,將刑罰大權(quán)握在手里,我們?nèi)缃竦木置婊蛟S才有轉(zhuǎn)機。”
第110章
一一零章
沈奚一時沒有回話。
蘇晉又道:“眼下圣上重病不起,朝局混亂,幾樁大案過后,各部各寺都有要職出缺,三月的月選雖不至于提拔尚書,但工部刑部總該有侍郎上任。
“吏部文選司的主事章檬是你的暗樁,前兩日我已問過他,說是三月刑部侍郎的任命由吏部,內(nèi)閣,與三法司一齊定奪,但朝中可擔(dān)任三品侍郎的官員少之又少,因此曾友諒擬的刑部侍郎備選名錄上只有一人,你猜是誰�!�
沈奚眸色未動:“長平小侯爺,任暄。”
蘇晉道:“不錯,正是他。”
任暄原任禮部郎中,兩年前自請去了吏部。去年朱景元提拔朝臣時,他便自吏部郎中升任至吏部侍郎了。
說起來,任暄從禮部到吏部還與蘇晉有些淵源。
當(dāng)年蘇晉在京師衙門任知事時,任暄曾找她為朱十七代寫策論,后來代寫一事被朱憫達識破,任暄怕自己被牽連,便將蘇晉的策論原本呈交刑部,以撇清干系。
任暄本以為憑朱憫達的苛暴,蘇晉得罪到東宮頭上是在劫難逃。誰知后來她非但無事,還被提拔為御史,加之此事后,朝中人漸曉得蘇晉與沈奚朱南羨關(guān)系匪淺,任暄得罪得起蘇晉卻得罪不起戶部侍郎與十三殿下,迫不得已,只好轉(zhuǎn)而投靠與東宮對立的朱沢微,去了吏部。
蘇晉道:“當(dāng)年我代寫一事東窗事發(fā)后,十三殿下怕太子殿下仍因此事責(zé)罰于我,去十七那里翻找證據(jù),竟找到了任暄昔日為各宮殿下牽線用的紫荊花帖,上頭還有任暄的親筆。后來殿下他查朱十四,也自朱十四那里找到同樣的密帖。這些密帖里頭都藏著策論,當(dāng)年害死過不少代寫的人,十三殿下將其整理之后,全都交給了我。”
自然,朱南羨當(dāng)時的意思是,這個任暄既然得罪了你,那么且將他的把柄交給你,倘他再招你惹你,辦了他便是。
沈奚卻道:“朱沢微既意屬任暄做刑部侍郎,這些密帖呈上去,他大可以不認。”他頓了一下道:“要緊的是,誰將你提到月選的名錄上。”
蘇晉道:“我當(dāng)年初入翰林,曾跟著如今的大理寺卿張石山張大人修過半年《列子傳》,算他半個學(xué)生,我打算去請他幫忙�!�
沈奚點了一下頭,他仍是沒什么神采的樣子,但好歹較之晨時鎮(zhèn)定一些了:“刑部左侍郎的任命雖由三法司來定,但刑部無人,定奪|權(quán)實則是在內(nèi)閣,都察院,大理寺,與吏部手上,其實,就是看柳昀的意思�!�
吏部自然意屬任暄,大理寺則會點名蘇晉,兩邊僵持,決定權(quán)就落到了內(nèi)閣與都察院手里,柳朝明既領(lǐng)內(nèi)閣又是都察院首座,最后竟是要看他的臉色。
沈奚輕聲道:“你是要與柳昀相商嗎?”
一盞茶早已在蘇晉手中握涼了,她看著微微晃動的茶水,須臾,將其放下:“我與他已道不同,不會再有求于他�!�
沈奚垂下眸,一顆淚痣幽暗有光,須臾,他道:“也不該在這時�!�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蘇晉卻聽得清楚明白。
且不管柳朝明到底在謀劃什么,他終歸與朱沢微是不對付的,如今要殺朱南羨要殺沈奚也想殺蘇晉的都是朱沢微,敵人的敵人便是盟友,蘇晉脫離都察院已是犯險,萬不該選在這時與柳朝明分道揚鑣。
然而就像蘇晉方才說的,道理誰都清楚,倘若異地處之,得知沈府之災(zāi)是自己信任之致的都察院所為,卻難保不失望不寒心。
各走各路才是天經(jīng)地義,都是凡人,誰又能修得一顆無悲無喜的無量心?
蘇晉道:“你不必擔(dān)心,朱沢微看似大權(quán)在握,可他非嫡非長,羽林衛(wèi)雖聽他驅(qū)使,到底名不正,加之柳昀拿內(nèi)閣制衡他,他行事掣肘太多,心思又全在奪儲之上,一時顧不上我。我打算趁此時機,挨家挨戶走訪內(nèi)閣幾名大學(xué)士,翰林院,詹事府,兵部禮部的要員。”
沈奚聽了這話,右眼下的淚痣盈盈一閃,他轉(zhuǎn)過頭來,有些詫異有些了然地看向蘇晉,“以十三之名?”
“是,以十三殿下是皇室嫡系,大隨正統(tǒng)之名請他們上書讓十三殿下主持大局�!碧K晉道,“我知他們?yōu)樵趤y局中保平安,一定會百般推諉,但這樣一來,朱沢微便會認為我只是在為十三殿下奔波,我只是想救殿下而已�!�
屋外傳來叩門聲,趙妧端著托盤施了個禮,輕聲道:“蘇大人,沈大人,阿妧知道不當(dāng)打擾二位大人說話,可是眼下辰時已過,沈大人實在當(dāng)吃藥了�!�
蘇晉自桌案前站起身:“是蘇某疏忽了。”
趙妧搖了搖頭,垂首進屋,將藥湯擱在沈奚塌邊,見他仰頭飲盡,再擱下一盞清水,一碟糕餅,一方布帕。然后將空藥碗收了,對沈奚道:“等沈大人與蘇大人敘完話,阿妧再將膳食送來�!�
她的語氣很輕,仿佛還未從清晨他硬要拄杖離開的驚駭中回緩過神來。
沈奚莫名就想起蘇晉那句“莫要辜負了在你落難時,對你真心相待的人”,一雙桃花眼仍是沒什么神采的低垂著,卻開口說了句:“多謝。”
趙妧似是一愣,驀地抬起眼來看他。她的耳根疏忽一下便紅了,輕咬了咬唇,并沒多說什么,對他盈盈屈膝一禮,又回身對蘇晉一禮,隨即退了出去。
蘇晉道:“你有傷在身,按理我不該再打擾,但我還有一樁十分緊要的事要與你說�!�
她略一沉思,將前幾日朱沢微在東宮放蛇,給朱南羨下凝焦之毒的前因后果細細說罷,見沈奚眉間也有疑色,便道:“想必你也聽出來了,此事最蹊蹺的一點,凝焦是淇妃帶進東宮的�!彼活D,又道,“我起先也難以置信,隱約覺得摸到了什么線索,然而畢竟淇妃身懷六甲,朱祁岳與戚貴妃都不愿深究。但之后我問過宗人府的胡主事,初八吊唁當(dāng)日,他剛好也在東宮料理停靈事宜,當(dāng)日來吊唁的嬪妃中,確實只有淇妃離開過�!�
蘇晉看著沈奚,說道:“凝焦之毒,確確實實是淇妃幫朱沢微放進東宮的,但淇妃怎么會是朱沢微的人?”
蘇晉的疑慮并非空穴來風(fēng)——昔日璃美人在宮前殿慘死,錢煜被誣蔑凌|辱璃美人,錢之渙這才對朱沢微心灰意冷,令朱沢微險些失了戶部這棵搖錢樹,陷入困局。而追本溯源,朱沢微困局的根由,都是因淇妃將璃美人引去宮前殿而起的。
后雖未查出淇妃與此事相關(guān)的實證,但無論怎么看,淇妃即便不與朱沢微對立,他二人也是兩不相干的,今日怎么又會站在朱沢微這邊,幫他謀害朱南羨呢?
沈奚若有所思,片刻,竟開口喃喃道了一句:“什么都是假的�!边@是奶娘臨終時,留下的話,他別過臉看向蘇晉,“他們這一局,究竟布了多久?”
蘇晉搖了搖頭:“我起初以為不過一兩年,羽林衛(wèi)出事后,又想大約三五年,眼下竟也看不透。只覺我們之前參破的不過是一層表象,這里頭算計了更深的東西�!彼砸凰妓饔值�,“好在可借由凝焦一事,順藤摸瓜找找淇妃的線索。我在后宮無人,不知當(dāng)如何去查,何況眼下也無更多精力,你左右養(yǎng)傷,閑來無事與其耽于過往,不如細想想到底還有什么是假的�!�
第111章
一一一章
正月十五開朝,當(dāng)日小出殯。
靈柩自東宮抬出,一路送往梓宮,群臣著青衣皂帶跟隨儀仗隊一同而往,白紙裁成的銀錢落滿整個宮禁。
朱憫達與沈婧的靈柩要在梓宮停靈半年,等地宮建成,再由大出殯送往皇陵,到那時已是七月流火的時節(jié)了。
朱沢微知道祈福當(dāng)日,在城門外看到朱南羨的人實在太多,誣陷他謀害太子終究是立不住的,是以小出殯翌日,他便借由一道旨意言明祈福之日,十三殿下自回南昌府途中聽到鐘鳴之音,折往昭覺寺營救太子,奈何去得太晚,營救不成反被奸佞所害,如今身受重傷,于東宮靜養(yǎng),等閑不得探視。
隨后幾日雨水一過,伴著驚蟄幾聲驚雷,謀害太子之案也水落石出——說是當(dāng)日羽林衛(wèi)數(shù)支兵衛(wèi)同時反叛,伍喻崢雖率兵盡力抵抗,奈何敵眾我寡,一時保護不及,致太子與太子妃慘死。
至于兵衛(wèi)因何反叛,又受何人指使,卻是草草不清。
眾臣心中有疑,倒也有人上書請求徹查,但朱沢微應(yīng)是應(yīng)了,事后便高高掛起,且如今宮中局勢撲朔迷離,等時日一久,朝中質(zhì)疑聲便愈漸少了。
二月時,北方傳來一喜一憂兩個消息。
喜的是四王妃沈筠平安產(chǎn)下一子。其實沈筠原定的產(chǎn)期是三月初,奈何一月中旬,太子妃沈婧薨逝的消息傳到北平,未能瞞過四王妃,沈筠驚動之際腹中陣痛,竟提前兩月破了羊水,好在有驚無險。
然而憂的卻是北涼得知大隨太子去世,國祚不穩(wěn),已集結(jié)三十萬大軍在邊界整軍。
這消息一出,朝堂頓時炸開鍋來。
北涼與大隨北疆紛爭已久,此事若放在尋常,并算不上棘手,可眼下朝局紛亂,人心浮動,嶺南一帶流寇四起,東海更有倭寇頻繁擾境,西北境外敵國虎視眈眈,北涼在這個時候糾結(jié)三十萬人,無疑雪上加霜。
朝堂諸臣眾說紛紜,又莫衷一是,到了最后,看看朱沢微又看看柳朝明,竟不知以誰馬首是瞻才好。
這也無怪,當(dāng)年朱景元誅殺功臣,將帥之才所剩無幾,除開四王,十二,十三三位皇子,余下便只有戚無咎,與兩三位老將軍。
這日早朝下來,朱沢微迫不得已,只好與柳朝明商議。
柳朝明倒是看得開:“著戚無咎去東海;十二殿下回嶺南;十三殿下若在東宮養(yǎng)好傷了,便去西北守著;至于北疆,眼下雖有四殿下北平府的將領(lǐng)守著,然形勢最是危急,當(dāng)令四殿下不日啟程返北�!�
朱沢微雖與柳朝明諸多政見不合,但柳朝明最后這句話卻說到了他心底。
但朱沢微也知道,眼下是奪儲大好時機,想要將朱昱深支去北平卻沒那么容易。
這廂商議下來,天邊已是層云壓境,京師的春,日日都有雨落,整個宮禁晦暗有風(fēng),朱沢微站在宮檐下若有所思。
朱弈珩看他這副樣子,說道:“七哥,我覺得柳大人的話有些道理,眼下大隨內(nèi)憂外患,您若能讓四哥出征,一方面可解北境之憂,更要緊的是四哥一走,您在宮里的位子不就更穩(wěn)了嗎?”
朱沢微雖未對朱弈珩放下戒心,但他這番言辭正中他的下懷,是以答道:“你以為我不想支開朱昱深?但他肯走嗎?而今朱憫達死了,朱南羨被關(guān)著,十七是個沒出息的,逃去了南昌府,這宮中已算是沒有嫡皇子了。且二哥老早便被柳昀整死了,三哥被蘇時雨參成了個廢人,這宮中的皇長子不是他老四朱昱深又是誰?
“他倒是不動聲色,成日在北大營忙他的軍務(wù),擎等著本王幫他將朱南羨料理了,等著父皇病逝,他雖非嫡卻是長,名正言順就該繼承大統(tǒng)�!�
朱弈珩道:“照這么說,七哥這一通奔忙,豈非都為了四哥做嫁衣?”
“無妨�!敝鞗g微笑了笑,“朱昱深的兵力都在北疆,眼下動亂,更無法調(diào)度。他且顧著在京師打好如意算盤,等著本王的鳳陽兵一到,他便端正站好,等著被這天上掉下來的金餡餅砸死好了�!�
朱弈珩想了一想,說道:“七哥,我有辦法讓四哥回北平�!�
朱沢微聽了這話,眉梢一抬:“果真?”
朱弈珩的眸色誠懇之至:“請七哥且信十弟這一回,十弟一定不讓七哥失望�!�
他二人這廂說著話,天地間雨已落下了,朱祁岳抬眸望向這漭漭密密的雨絲,半晌,開口道:“七哥,我想回嶺南。”
自東宮凝焦案后,朱沢微便對他這個十二弟分外不滿,明明是他的人,卻非要秉著義氣保護朱南羨安危,弄得里外不是人不說,現(xiàn)在竟還要自請回嶺南?
朱沢微不悅道:“你不知你是這禁宮之中唯一能名正言順領(lǐng)親軍衛(wèi)的?你若回了嶺南,那這無主的兵權(quán)便成了誰都可以做主,到時宮中一亂,等你征戰(zhàn)回來,這帝位之上坐著的已不知是誰了,若還姓朱便也罷了,最怕最后是姓柳的,江山都易主了,你還打什么江山?”
朱祁岳道:“可眼下外敵擾境,疆土之內(nèi)水深火熱,不管帝位上坐著的是誰,難道不是先守疆土,保百姓最重要?”
他默了一下,眉間憂色愈濃:“我是不太懂朝堂時局,可我常年在嶺南領(lǐng)兵,卻曉得一旦有流寇山匪,一旦有外敵入侵,百姓要遭多少無妄之災(zāi)。”他回想了一番,說道,“七哥,你是沒見過嶺南的流寇,他們糾集起來宛如正規(guī)兵衛(wèi),更時與南疆外敵勾結(jié),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何況廣西一帶天災(zāi)連年,至今都未有緩和。十哥那里什么狀況你也知道,他自己入不敷出還要慷慨解囊,救濟平民。倘若嶺南一帶的流寇自廣西流竄北上該怎么辦?到那時豈不由南往北,從桂林府到南昌府再到京師,沿途百姓都要遭災(zāi)嗎?”
朱沢微聽了朱祁岳的話,覺得也不無道理,可他想了一下,卻道:“如今的朝局實在危急,你若一走,那整個朝綱便徹底亂了。你容七哥再想想,我這兩日好琢磨個法子,實在不行,便讓羅將軍去嶺南�!�
朱祁岳道:“可羅將軍年事已高,此去嶺南何時將返?怕是再不能回京師�!�
“婦人之仁!”朱沢微斥道,“你自小便是這樣,既想顧全這一頭,又想保全另一頭,難道不懂顧此失彼,得不償失的道理?要攘外也得安內(nèi),時局已如一根繃緊的弦,你走了,倘若這根弦一斷,且不說別的兵衛(wèi),但是羽林衛(wèi),金吾衛(wèi),錦衣衛(wèi)之間就要打一場,隨后你是愿見朱南羨帶著南昌府兵踏破我鳳陽之境,還是愿看著朱昱深帶著他北平軍衛(wèi)邁進京師之門?到那時百姓不遭難嗎?
“封藩就是這樣,到最后總有一爭,天下大統(tǒng)只容得下一個王,不流血不起干戈必不可能,爭到今日局面是天下百姓有此一劫,你我既在上位,雖需擔(dān)待,但也不需過分擔(dān)待,總不能一力撐到最后,連自家江山都拱手讓人吧?”
朱沢微說到這里,將語氣一緩:“自然,你的顧慮為兄都明白,這樣,等時局稍事緩和,為兄即刻準你回嶺南。”
朱祁岳還待再說,然而朱沢微不欲再與他多費口舌,擺了擺手,令他退下了。
人一旦到了高位,肩上便有了千斤重的責(zé)任。
朱沢微以往只想奪儲,而今萬千事端涌到眼前,才知為君者其實不易,以至于他現(xiàn)在想殺個朱南羨都分|身無暇。
一念及此,朱沢微對朱弈珩道:“將朱昱深支去北平的事,本王便交給你了,他若覺北平府十余萬雄兵不敵北涼三十萬大軍,想從北大營借兵走,只要不多,都準了他。但本王要看到朱昱深在三月前離開�!�
朱弈珩道:“七哥放心,十弟有把握。”
少時,吏部曾友諒又來稟報三月月選一事。
往年的月選,四品以上官員都由景元帝親自任命,但今年不一樣,朱景元重病,朱沢微手握吏部,可稱此往在各部安插自己的人手。只要他的人分領(lǐng)各部要職,將權(quán)力漸漸歸到自己手上,柳朝明便是領(lǐng)內(nèi)閣,也再不能制衡他。
朱沢微聽完曾友諒的稟報,一時想起一事:“對了,沈青樾有下落了嗎?”
曾友諒看朱弈珩一眼,沒答這話,朱弈珩道:“當(dāng)日伍喻崢的人被金吾衛(wèi)在宮門外攔了下來,沒瞧清蘇時雨將沈青樾帶上馬車后,究竟去了哪里,但既是被蘇時雨帶走,左右與都察院有關(guān)。羽林衛(wèi)已暗自查過都察院眾御史府邸,都沒找到,眼下也就余了柳府錢府和趙府。”
朱沢微心想眼下時局分亂,不宜與都察院起正面沖突,于是道:“這三處且先不查,左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到了三月,沈青樾就該去養(yǎng)馬了,他若不去就是瀆職,除非他不想要他的老父活命,否則只能乖乖去太仆寺就任。”一頓,又道,“蘇時雨近日在做什么?”
曾友諒道:“回七殿下,蘇時雨像是有些急了,倒是一改往日在都察院案牘勞形之態(tài),一下值便去走訪從前支持東宮的翰林院,詹事府各要員,幾位老學(xué)士,兵部禮部也去過了,聽說這兩日還要去大理朱沢微聽了這話,笑著道:“這個蘇時雨討厭是十分討厭了,但對朋友確實是至情至性,當(dāng)初打沈青樾的八十杖,若不是他以命相爭,恐怕拖不到朱昱深回宮。沈青樾的命是他救的,但他也太自不量力,竟還救朱南羨?不如好好想想該怎么保自己的命�!�
他說到這里,笑意更深了一些:“曾友諒,昭覺寺祈福當(dāng)日,從朱南羨親軍衛(wèi)身上搜出那封蘇時雨給杞州的家書,你著人送去了嗎?”
“已送了�!痹颜彽溃疤K時雨杞州家道中落,蘇府四散,而今還只余伶仃幾人,清苦得很,蘇家小妹接到這封家書,想求助于蘇時雨,如今已在進京道途上了�!�
第112章
一一二章
這一日,蘇晉下值后,自宮中往大理寺而去,方至朱雀橋,春雨疏忽而至,她是帶著傘,可惜還未過橋,便見得一人在橋的另一端落轎。
國喪之期,人人都著青衣皂帶,瞧不出官品。但這轎子她認得,是左都御史柳大人的。
轎旁有人舉著傘,柳朝明下了轎,步子一頓,目不斜視地往大理寺里頭去了。
蘇晉記得,兩年前她初遇柳朝明,便是在這朱雀橋頭的風(fēng)雨里。
而今兩年過去,世事變遷,這春雨卻像無休止一般,自昨日落到今朝。
蘇晉不知柳朝明來大理寺所為何事,左右不愿與他照面,省得一通禮數(shù)后相顧無言。于是收了傘,去檐下避雨。
署外檐下還站著一排被打發(fā)來候著的芝麻官,雖沒看出蘇晉官品,見她氣度不凡,忙為她騰出個寬敞位子。
少傾,身旁有人問道:“不知兄臺在何處高就?”
蘇晉默了一下:“都察院�!�
說話的人是一瘦高個,聽了這話,不禁與他另一旁的山羊胡面面相覷,過了片刻,瘦高個的神色更恭敬了些,又道:“閣下既是都察院的吏目,何故在此處等著?”
他將蘇晉當(dāng)作吏目也無可厚非,須知都察院行糾察之責(zé),官品非尋常衙門可比,就是未入流的吏目來大理寺,也斷沒有在署外候著的道理。
然蘇晉并不想答這話,便反問道:“不知二位供職于哪個衙門?”
瘦高個端手指著自己:“在下是太仆寺諸牧監(jiān)的監(jiān)正�!庇种钢窖蚝�,“他是太仆寺諸牧監(jiān)的主薄�!�
太仆寺掌馬政,極難得與大理寺打交道,這樣八|九品的芝麻官來此,無不是為登案來的。
蘇晉本不欲管閑事,但想到太仆寺是沈奚即將上任的衙署,便不由多問了句:“不知二位前來所為何事?”
兩人聽了這話,似是有些猶疑,又互看了一眼,須臾,那瘦高個才道:“太仆寺下頭,有一個叫邱阿九的使丞,不知閣下聽說過沒有�!�
蘇晉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