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謝相離世,她獨(dú)自離開蜀中后,女子的裝束她只扮過兩回,一回是在兩三年前的馬府,另一回是在今年三月,朱南羨離宮時,她扮作戚綾的侍婢助他逃生。兩回都是命懸一線,不得已而為之。
朱南羨又道:“方徐說,你的身子還需調(diào)理一月,我算過了,一月后恰是十月小陽春,你我擇個吉日成親。”
眼前的嫁衣滟瀲如春。
蘇晉看著它,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未穿過這樣好看的衣裳。
她一直知道朱南羨待她好,好到了骨子里,但這是頭一回,她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蘇晉垂下眼簾,輕聲道:“這太貴重。”又道,“君子投桃報李,陛下贈我先皇后畢生之珍,我卻拿不出更好的事物回贈給陛下了�!�
“怎么拿不出�!敝炷狭w道,“你的玉佩不早在我這里了么?”
他自臥榻旁坐下,看入她的眼,分外認(rèn)真道:“且我許諾過的,你受過的苦,你過往的缺憾與不甘,從今往后,都由我來彌補(bǔ)給你,這一身嫁衣不算什么,你也不必想著回報,你昏睡的這些日子我已想得很明白,我此生別無他求,只要你平安�!�
朱南羨說罷這話,吩咐余葵:“把嫁衣為蘇侍郎收好,等她病好,自會保管�!�
余葵退下后,一旁的栒衣看了眼蘇晉蒼白的臉色,問:“陛下,膳房里有備好的參湯,可要為您與蘇大人各盛上一碗?”
朱南羨道:“朕不用,為蘇侍郎盛一碗�!�
須臾,栒衣便將一碗?yún)钌希炷狭w親自接過:“讓朕來。”
栒衣退到一旁,看著這個被人伺候了一輩子的陛下舀了一勺湯,晾溫了,才喂給蘇大人,方知原來照顧人這樣的事也能無師自通。
蘇晉道:“還沒來得及問陛下,胡元捷受傷后,出使安南的事怎么樣了?”
朱南羨本不欲提朝政讓她累心,但心知此事若不與她說明,她只怕會日思夜想,于是道:“那個胡元捷是個識時務(wù)的人,回宮的第二日,就親自給胡皇去信一封,稱返程途中遇上山崩,多虧你與柳昀相救,才撿回一條命�!�
蘇晉想了想道:“可是他上回遇到匪寇就是朱沢微刻意為之,這回的山崩實(shí)非意外,胡皇是安南國君,并非等閑之輩,他的侄子在大隨屢遭不測,他定會派人追查。胡元捷可以拿這些理由去搪塞胡皇,我們卻不可以,否則有失大國風(fēng)度�!�
朱南羨道:“是,事后大理寺查清白屏山火|藥案的根由,柳昀所上的都察院審核奏折里,附上了一本奏請文書,說此事對外可以用‘意外’作解,稱這些硝石硫磺是由朱沢微負(fù)責(zé)的一批軍資,往西北運(yùn)送途中,因存放不慎,引發(fā)崩炸,導(dǎo)致山中墜巖,泥流滑坡。我將這份文書仔細(xì)看過,細(xì)節(jié)出入柳昀已處理得十分妥當(dāng),是以我將就這文書上的解釋,寫了一封親筆信給胡皇,胡皇已回信,此事算是了結(jié)。只是,你如今受傷,原定九月出使安南的人選還待再議�!�
蘇晉道:“陛下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也并非沒有�!敝炷狭w道,“我仔細(xì)斟酌過,都察院的柳昀,錢月牽,翰林院的舒聞嵐,戶部沈青樾,禮部鄒歷仁,以及朱弈珩大抵都能勝任。但,我對朱弈珩始終不放心,不能將此事交給他,錢月牽是他的人,同理不能委以重任。舒聞嵐身子太弱,經(jīng)不起舟車勞頓。鄒歷仁倒是景元三年的狀元,有才是有才,身上卻少了點(diǎn)使臣該有的慷慨銳氣,本事總差一截。本來派個年輕的七品御史去也行,但這一回胡元捷連番遭遇事故,令一個籍籍無名之輩出使,顯得我大隨誠意不足,因此挑來挑去,只剩沈青樾與柳昀。
“這二人都不能走,沈青樾掌戶部,如今的朝政處處都要用銀子,沒了他不行,單說西北的軍資軍費(fèi),若非他,我都不知該怎么解決;沒了柳昀更不行,今年開年后,朝局艱難,三月湖廣的桃花汛,五月山西災(zāi)荒的撫恤,還有開封府的貪墨案,贛州一帶的流民安置,無一不是經(jīng)他處理妥當(dāng)。”
朱南羨說到這里,不由一笑:“如今我理了朝政,才真正明白昔日父皇為何如此看中柳昀。朝廷短人才,像這樣的治世能臣,百年難得一遇�!�
蘇晉道:“陛下不必為使臣的事憂心,我自覺已無大礙,再養(yǎng)些時日,想必可以痊愈。”
朱南羨道:“我是有私心,想將你留在身邊,何況使臣九月就要出發(fā),你我十月還該成親�!�
他握了握蘇晉的手,將空碗遞給一旁的栒衣,道:“打水來�!�
陛下這是……當(dāng)真要在此更衣了?
栒衣十分為難,她當(dāng)年是在東宮伺候的,皇帝寵幸嬪妃,不,寵幸還是個位高權(quán)重的大臣,該是什么規(guī)矩步驟來著?
她挖空心思想了半晌,低低應(yīng)了聲是,又小心問了句:“陛下,可要為蘇大人打水沐浴?”
朱南羨聽了這話,詫異道:“她不是剛洗過?”隨即又反應(yīng)過來栒衣的言中意,沉默了一下,道:“不必�!�
朱南羨清洗完畢,吹熄了燈火,掀開被衾上了臥榻。
他一進(jìn)衾被里便帶來一股融融的暖意,但卻并不躺下,在身后支了個引枕靠著。
蘇晉問:“陛下不睡嗎?”
朱南羨道:“躺下去只怕我又忍不了。”他伸手將她攬在懷里,仍是坐臥著,聲音自黑暗里傳來,很沉很好聽,“這樣已很好�!�
蘇晉在他懷里安靜地笑了一下。
她的確是很乏很累了,枕著他的胸膛,溫?zé)岬臍庀⑾褚獙卜(wěn)地她包裹起來,很快便睡了過去。
朱南羨原以為自己會在糾結(jié)反復(fù)中度過一晚,沒想到蘇晉睡著后,他聽著她起伏有致的呼吸,聞著她發(fā)間的清冽氣息,不多時竟也沉沉入眠。
彼此心安,一夜無夢。
隔日醒來,外頭的天已大亮了。
他們這一覺竟是從前一日亥時睡到翌日卯時,足足五個時辰。
朱南羨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躺了下來,側(cè)臥著將蘇晉摟在懷里。
她還在睡,睫稍因透窗灑下的光微微發(fā)顫,臉色較之昨晚已好上許多。
他于是抬起手,為她將落在她頰邊的一束光遮去,想將她攬緊一些,又怕把她吵醒,驚擾了她分外難得的好眠。
正在這時,屋外忽地有人叩門。
“陛下,您已醒么?”是內(nèi)侍馬昭的聲音。
朱南羨皺眉,今日輟朝,若非有大事發(fā)生,這些內(nèi)侍按理是不敢來叫起的。
“何事?”朱南羨看了一眼懷里安睡的蘇晉,應(yīng)道。
“回陛下,聽說今日一早,自西北與北疆同時送來兩封八百里加急的軍報�!�
朱南羨一聽這話,頓時大怔,西北與北疆都在開戰(zhàn),正是他最擔(dān)憂的兩處地方。
“陛下。”懷里的蘇晉不知何時也醒了,她沉默了一下道,“陛下先莫擔(dān)心,先問明急報內(nèi)容�!�
朱南羨點(diǎn)了一下頭,翻身坐起,抬手勾過放于一旁的龍袍,一邊道:“來人,為朕更衣�!�
在未央宮梔子堂伺候的統(tǒng)共就四人,早已全都候在了隔間外,聽得朱南羨令下,余葵與栒衣推門而入,馬昭與另一名內(nèi)侍跪在外間,俯首貼地,不敢抬頭。
朱南羨一邊自系領(lǐng)扣,一邊道:“急報里說了什么?”
“回陛下,奴婢也不知。急報是寅時送到了兵部,兵部的人當(dāng)時就去明華宮見您了,尤公公找不著您才找到了十七殿下,眼下十七殿下正在未央宮正宮等您,是他讓奴婢無論如何都喚醒您�!�
馬昭說到這里,頓了頓,又道:“十七殿下還說,兩封急報里,自西北送來的那一封,澆得是暗朱色火漆,早上兵部的龔大人看了,情急之下竟嘔了血,然他還是強(qiáng)撐著執(zhí)意進(jìn)宮,要去奉天殿面見陛下�!�
朱南羨的臉色徹底變了。
他自小從武,曾是軍中將帥,最知道暗朱色的火漆該在什么時候用。
大隨朝開朝至今只用過一次,那一次,邛州衛(wèi)遭屠,北疆丟了三城疆土。
“傳朕之令,即刻命都察院柳昀,兵部龔荃,戶部沈奚,禮部羅松堂,中軍都督府陳謹(jǐn)升,金吾衛(wèi)左謙,虎賁衛(wèi)時斐,北大營都司俞光祖,即刻來奉天殿見朕。至于刑部……”朱南羨略微一停,“讓方槐來�!�
馬昭稱是,領(lǐng)命退下。
朱南羨換好衣袍,就著栒衣打好的水簡單洗漱,步到榻前握了握蘇晉的手:“你不必憂心,待朕去看看,若實(shí)在要緊,朕必定會命人知會你�!�
一旁的余葵盛上早膳,見朱南羨已要離開,欠身拜下:“陛下不用早膳?”
“不用了�!敝炷狭w皺著眉,闊步便出了梔子堂。
蘇晉看著朱南羨的背影,心中又將馬昭的話在心里過了一遍。
兩封急報分別是從西北與北疆來的。
北疆是大隨與北涼的戰(zhàn)場,由朱昱深領(lǐng)兵,近日都是得勝的消息,八百里急報送來,龔荃那里又無喜訊,若非敗仗就是朱昱深出了事。
而西北那頭,是赤力整軍來襲。
聽說七月時,沈奚解決了軍資軍費(fèi)的問題,朱荀與茅作峰已分別自兩地趕赴西北,又說行軍速度快,先行軍已于八月中到達(dá)。
既如此順利,就算遭到突襲,也該有法子應(yīng)對才是,怎么會用上暗朱色的火漆呢?
“余葵,為本官更衣�!碧K晉思及此說道,“本官要去奉天殿。”
余葵道:“可是大人才剛轉(zhuǎn)醒,如此操持,怕對身子不好�!�
蘇晉道:“若不親自去看看,只怕更會急出病來。”
余葵見她執(zhí)意,自去櫥柜里取了她的官袍,為她更衣的當(dāng)兒,又道:“大人好歹將早膳與藥湯吃了再走。”
等蘇晉換好官袍,趕去奉天殿時,原守在殿外的內(nèi)侍與侍衛(wèi)早已跪了一地。
蘇晉剛走近,只聽奉天殿里頭忽地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么東西被砸碎在地,緊接著,就是朱南羨震怒不已的叱喝:“給朕斬了他�。 �
第177章
一七九章
奉天殿內(nèi)一片寂然。
少傾,內(nèi)侍吳敞來報:“啟稟陛下,刑部侍郎蘇大人求見�!�
蘇晉一進(jìn)殿就瞧見地上四分五裂的玉鎮(zhèn)尺,殿內(nèi)除了早上朱南羨傳喚的幾名臣工,朱十七也在,一干人等均朝她看來,神情十分凝重。
朱南羨看到蘇晉,原本騰騰的怒氣雖被壓下去了不少,但心中的悲慮卻絲毫不減。
“來人,給蘇侍郎賜坐�!逼毯�,朱南羨道,又看向龔荃,“龔尚書,你也坐�!�
龔荃已是古稀之年,原本精神矍鑠的他今早接到軍報后一下變得蒼老頹喪,扶著椅背坐下后,狠狠一嘆,勸道:“陛下切莫傷悲愁慮,當(dāng)務(wù)之急,是如何解決西北的燃眉之憂,甘州城失守,日后打回來便是,總不能再枉顧了永昌府萬千百姓的性命�!�
蘇晉聽了這話,心中頓時一涼。
甘州城失守了?
可朱荀與茅作峰不正是在附近的涼州衛(wèi)嗎?
在場并非人人都看過急報,朱南羨道:“柳昀,青樾,你二人把軍情說給蘇侍郎與后來的三位指揮使聽�!�
“是�!鄙蜣傻�,“今早的兩封軍報分別來自北平府與西北。先說北平府的,在最近的一次與北涼的交手中,四殿下為速戰(zhàn)速決,親率先鋒隊突襲北涼輕騎兵陣,被飛矢射中腹部,落馬傷重�!�
左謙詫異道:“四殿下領(lǐng)兵果決沉穩(wěn),此次為何突然冒進(jìn)?”
“因?yàn)槲鞅钡能娗��!绷鞯馈?br />
北涼與赤力接壤,都是物資稀缺的游牧之國,不益打長久的消耗戰(zhàn),而今這兩國同時進(jìn)犯大隨,若戰(zhàn)事陷入僵局,只怕會聯(lián)手,所以朱昱深才想一舉破敵,先將北涼擊潰。
“北平離西北都司更近,四殿下比我們先一步接到西北軍報,知道甘州城失守�!绷鞯�,“好在他這一招攻其不備,雖令自己受傷,但此戰(zhàn)也令北涼元?dú)獯髠粫r無法重整旗鼓,也給北平軍與四殿下爭取了休整時間�!�
“令人心急的是西北的軍情�!鄙蜣山又鞯脑挼溃懊┳鞣迮c朱荀到達(dá)涼州衛(wèi)后,由茅作峰留下安置先行軍,朱荀去甘州與永昌查點(diǎn)軍資,再作匯合。但赤力那頭早有準(zhǔn)備,于一月前,也就是八月初便安插了一支突襲軍在甘州城附近埋伏,趁著朱荀安置軍資的當(dāng)口發(fā)起突襲。朱荀——守城不能,棄城而逃�!�
棄城而逃?蘇晉愣住,那城里的百姓呢,要去存放的軍資呢?
“其實(shí)當(dāng)時茅作峰接到急報,已率兵往甘州趕了。”龔荃道,“涼州衛(wèi)到甘州府,走得快至多一日路程,朱荀只要撐一日,就能等到援軍�?伤�(dāng)時卻不守,只帶著余下不多的物資出了城。茅參將他……知道而今朝廷開支吃緊,又顧及城中百姓的安危,在赤力突襲軍占城后,仍執(zhí)意開戰(zhàn),雖奪回了物資,護(hù)送走了部分百姓,但粗略估計,將士與百姓的傷亡仍在五千以上,甘州失守,茅參將自己也多處負(fù)傷,被赤力蠻子——斬斷了一條手臂,命懸一線�!�
龔荃說到這里,言語已是哽咽,他雙眼發(fā)紅,咬牙切齒道:“其實(shí)只要朱荀多留片刻,多抵御突襲軍片刻,我大隨,也不至于失了這最后一名可作戰(zhàn)領(lǐng)兵的參將!”
“且信上還說,茅參將之所以能保得一命,是因?yàn)槿昵�,陛下離開西北時,將自己十分珍貴的護(hù)心鎧送給了茅參將�!鄙蜣傻�,“正是這副鎧甲,幫他擋去了幾發(fā)射中要害的箭矢,否則以當(dāng)時的情形,想必九死一生�!�
蘇晉聽了這話,不禁看向朱南羨。
他與她說過,在西北領(lǐng)兵的五年,這名被他私底下稱作“茅子”的參將一直是他的副手,他們曾同生死共患難,雖是君臣,更是兄弟故友。也正因?yàn)榇�,他去西北的信里畫上一只龜,他便親率三萬西北軍南下,助他守住鳳陽軍,助他奪儲登極。
朱南羨的眼底有濃濃的悲愁。
可事已至此,傷悲與憂愁是最次要的。
朱荀臨陣脫逃,或許并不是因?yàn)榍优常蛟S他只是不愿因小失大,只是因己方兵將不足,難以作戰(zhàn),是以想著要保住僅存軍資,但因果如何已不重要,他這條命是不能留了。
沒有守護(hù)城中百姓是他不可饒恕的罪過,何況還搭上一個茅作峰。
沈奚道:“茅參將雖護(hù)送走了部分百姓,但因他身受重傷,無法再領(lǐng)兵作戰(zhàn)。西北軍怨沸騰,軍報是由兩名統(tǒng)領(lǐng)手寫的血書。”
“唯一的好消息,”柳朝明道,“赤力突襲軍占據(jù)甘州后,欲乘勝追擊,被茅參將手下一名肖姓統(tǒng)領(lǐng)頑強(qiáng)抵抗,整合殘余兵將,守住了涼州衛(wèi)。然,眼下追擊的只是赤力突襲軍,由赤力三皇子達(dá)木爾所率的大軍還未趕到,我們的大軍雖會于九月中抵達(dá)涼州衛(wèi),但茅作峰傷重,朱荀當(dāng)斬,軍中已無主帥,是以而今最棘手的問題是——接下來,該派誰出征?”
達(dá)木爾大軍號稱“鐵鷹之師”,在西北駭人聽聞,鮮少有人能與之抗衡。
柳朝明此問一出,大殿又靜了下來。
“陛下——”須臾,只聽龔荃一聲悲呼,他雙膝落地,哽咽磕頭道:“臣有罪,請陛下重罰!”
朱南羨道:“龔愛卿快請起身,愛卿勞心勞力,何罪之有?。”
“陛下,年初邊疆動亂,七殿下要派羅將軍去嶺南時,只有柳昀一人極力阻止。老夫起初雖支持柳昀的決定,但后來因征伐在即,關(guān)鍵時刻松了口。現(xiàn)在想想,倘若當(dāng)初老夫能夠與柳昀一起堅持讓十二殿下出征,最后去嶺南的未必是羅劍佑。
“十二殿下鎮(zhèn)守嶺南數(shù)年,一定能得勝歸來。羅將軍不去嶺南,也不至于早早戰(zhàn)死。羅將軍與十二殿下但凡有一人還在,老臣都不會建議陛下讓朱荀去西北,而今西北落到這個境地,失了甘州,害死數(shù)千百姓將士,都是臣的過失�!�
龔荃說到這里,雙肩竟顫抖起來,聲音憤慨而悲涼。
“陛下說要斬了朱荀,老臣也想斬了他,若能換回茅參將一條手臂,換他清醒過來,哪怕把老臣一并斬了,碎尸萬段,臣也絕無二話。”
蘇晉看著龔荃的樣子,于心不忍,上前將他扶起道:“龔大人何必將過錯攬在己身,北涼整軍,東海倭寇擾境,嶺南戰(zhàn)亂,赤力突襲,這些原都不在我們的預(yù)料之中,今日的困局,也非羅將軍出征嶺南這樣一個決定造成的。前面一關(guān)關(guān)都挺過來了,我們今日也必不會被阻在這里。”
沈奚道:“是,龔尚書為朝政軍務(wù)殫精竭慮,何必苛責(zé)自己?正如柳昀所說,西北將士已不信朱荀,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盡早增派一名能夠穩(wěn)住西北軍心的將帥�!�
柳朝明道:“臣方才已細(xì)想過,最好的人選該是四殿下。但四殿下已經(jīng)受傷,北涼雖被擊潰,難保休整過后不會重整,是以四殿下無法去西北。其次是戚無咎,可是東海之亂尚未平息,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
這時,左謙越眾而出,單膝拜下道:“陛下,臣愿自請前往西北。陛下在西北領(lǐng)兵時,臣曾跟在陛下身邊兩年,對那里的氣候,地勢,赤力的作戰(zhàn)習(xí)慣,都有過了解。臣愿以性命跟陛下起誓,絕不棄城,絕不棄民,絕不棄我大隨的寸疆寸土�!�
時斐亦拜下道:“陛下,臣也曾在嶺南領(lǐng)兵三年,愿為左將軍副手,與左將軍,眾將士一起守住西北邊疆。”
朱南羨看著他們,片刻,負(fù)手回身,慢慢地在龍椅上坐下,手肘撐著膝頭,俯下身,以掌遮額:“讓朕想想�!�
奉天殿正中以金磚鋪就的柿蒂紋光可鑒人,陽光打在上頭,映照出雕粱上的乘云而翔的飛龍。
朱南羨不由得想起前一日,自己站在正陽門樓上,看著萬千猶如朝拜神佛一般朝拜自己的百姓。
這便是所謂帝王嗎?朱南羨想,如這困在金磚里的飛龍。
其實(shí)還有什么好思慮的呢?
赤力達(dá)木爾鐵鷹之師來襲,朱荀必不能再用,只有一個讓人信服的將帥,才能平息西北充斥著惶恐與怨憤的軍心。
而泱泱整個大隨,這樣的將帥,唯余一人。
其實(shí)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其實(shí),站在這里的每一個人心里已有了答案。
只是這個答案,只能由他說出來。
朱南羨開口前,莫名想起了三月初,自己出逃?xùn)|宮前,去明華宮取了密旨,跪在父皇榻前說得那些話——
“兒臣其實(shí)也不想做這個皇帝,今日愿爭帝位,說到底也是起于私念,怕自己再護(hù)不了心中想護(hù)之人。
“但父皇放心,若有朝一日,兒臣承繼大統(tǒng),一定盡己所能守好大隨的寸疆寸土,一定將黎民蒼生江山社稷都扛在己身,一定會對得起父皇,對得起百姓,對得起天下,對得起本心�!�
他是真地從未想過要這個皇位。
直到今日,他都覺得自己登上帝位是受時局所迫。
但人真的很奇怪,不在那個位置時,覺得它很遠(yuǎn),像罩著一團(tuán)霧,隔著山川湖海,但一旦到了那個位置,無師自通便明白了它本來的樣子,明白了自己的責(zé)任。
“朕……”朱南羨終于開口,“有個決定�!�
他抬目,看向站立在殿內(nèi)的肱骨大臣。他的目光在他們身上一一掠過,最后停在了蘇晉身上。
他想起自己說十月小陽春要娶她。
他多么想娶她。
他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立后,不納妃,任整個后宮空空如也。
可是他不能不管他的臣民百姓。
朱南羨的目光只在蘇晉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移開。
在答案出現(xiàn)的瞬間,他已做好了決定。
“朕決定,”他起身,負(fù)手平視前方,“御駕,親征�!�
第178章
一七八章
奉天殿靜得落針可聞。
這個年輕的皇帝承繼大統(tǒng)不過兩月,登基不過一日,就要親征邊疆。
但西北如今的局面,除了他,沒人挽救得了。
殿內(nèi)一時無人應(yīng)聲,眾人安靜片刻,齊齊合袖揖下,欲行稽首禮。
正這時,內(nèi)侍吳敞來報:“啟稟陛下,十殿下請求覲見�!�
他通稟完畢,覺得殿中氣氛凝重異常,看了看朱南羨的臉色,隨即道:“老奴請十殿下先于殿外候著�!�
“不。”朱南羨道,“讓十皇兄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