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大軍終是出發(fā)了,但朱祁鎮(zhèn)卻不急著走,他不走,群臣也不好走,一群人就這么站著。
許久,朱祁鎮(zhèn)呼出一口郁氣,“擺駕回宮�!�
楊溥摸了摸鼻子,他有些尷尬,來的時候他是坐龍輦來的,因此他的轎子并未跟來,東苑雖也在皇城,但離皇宮有一大段距離,他一個七十多的老頭子,哪里有力氣走回去。
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楊溥腹誹一句,厚著臉皮跟同僚拼了個轎。
倒是苦了抬轎子的轎夫……
李青騎著毛驢悠哉悠哉,終于,把兵給派出去了。
兵者,兇器也;卻也是整頓朝綱的利器。
家門口。
李青遠遠就看到有錦衣衛(wèi)在守著,還有一頂轎子,這群人見他回來,其中兩個錦衣衛(wèi)立即上前,拱手道:“李大人,皇上交代,讓你即刻進宮見駕�!�
“好,容我將坐騎拴回家�!�
兩個錦衣衛(wèi)神色怪異:你管驢叫坐騎?
皇上跟前的紅人,他們不愿得罪,也不敢得罪,點頭道:“還請李大人快些,莫要讓皇上久等。”
“兩位稍等,我去去就來�!�
李青牽著毛驢回家,又往馬槽里放了些新鮮草料,這才出門坐上錦衣衛(wèi)的轎子,趕往皇宮。
小皇帝成長了不少,知道避開群臣私下召見,這讓他很欣慰;但小皇帝這種‘好用就可著一個人用’的性子,讓他很不喜歡。
好歹也學學朱瞻基啊,不知道多勞多得嗎,這工資也該漲漲了吧……李青無奈嘆了口氣:這小皇帝人情世故是一點都不懂�。�
他到現(xiàn)在還是自費上班,想領(lǐng)俸祿得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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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殿。
李青到時,茶水已備好,朱祁鎮(zhèn)的態(tài)度值得肯定,但態(tài)度又不值錢。
“皇上喚臣來何事?”
朱祁鎮(zhèn)抿了口茶,一旁侍候著的人,自覺離開。
放下茶杯,朱祁鎮(zhèn)這才道:“今日與楊溥一番長談,朕獲益良多,有些疑惑想與先生討教。”
他將楊溥說的那些問題,詳細闡述了一番,問:“先生以為楊溥所言然否?”
“很中肯。”李青點頭。
“那先生可腹有良策?”
李青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道:“若皇上想一勞永逸,斗敗、斗垮群臣,從此一言九鼎,令行禁止;那臣是沒有良策的�!�
“啊?”朱祁鎮(zhèn)呆住,有些不能接受,“為什么?”
李青認真解釋:“其實,楊溥有句話說的很對,這官場的水永遠不會清,也清不了�!�
聞言,朱祁鎮(zhèn)備受打擊,失落道:“那我們不是白忙活了?”
“怎么會是白忙活呢?”李青笑著說,“現(xiàn)在不比之前好很多了嗎?”
頓了頓,“臣的意思是,君臣之間的斗爭,不是一年兩年,也不是十年八年,它會伴隨皇上一生,亦或說,他會貫穿整個大明王朝;
所以,皇上要有耐心,有恒心,有一爭到底決心。”
李青端起茶杯,吹去水面上的茶葉,抿了一口,“誠然,官場的水清不了,可若是不去爭,它只會越來越渾,最終……泥濘不堪;
皇上御極這些年,應當深有體會吧?”
朱祁鎮(zhèn)默然點頭,“正統(tǒng)五年,和宣德五年,差距之大如有云泥之別。”
“這就是了,皇上要和他們爭、和他們斗,才能盡量讓水不那么渾濁�!崩钋嗟溃叭诵允秦澙返�,永遠不知足;
餓時想吃飽,飽暖思淫欲;溫飽之后想有錢,有了錢又想權(quán)……幾時知足過?”
朱祁鎮(zhèn)道:“他日朕手握大權(quán),若效仿太祖,嚴刑酷法呢?”
李青搖頭苦笑。
朱祁鎮(zhèn)道,“先生是不信,朕能做到太祖那樣?”
“倒也不是�!崩钋嗟�,“太祖殺的官吏稱得上歷史之最,洪武朝一朝,能任滿致仕還鄉(xiāng)的官員,如鳳毛麟角;
莫說官員,那些個開國勛貴,甚至被頒發(fā)免死鐵券者,犯了事,太祖還不是照殺不誤?”
李青苦澀道:“可結(jié)果呢?問題解決了嗎?
即便面對剝皮實草,可貪污受賄,作惡多端的官員,還不是絡繹不絕,是他們想死嗎?
不,是控制不住貪婪。”
朱祁鎮(zhèn)頹然嘆了口氣,道:“不說那么遠的了,還是說說眼下吧!”
他問:“先生可有良策?”
李青笑笑:“算不上良策,無非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可否具體點兒?”
“麓川若亂,以京軍為主導,衛(wèi)所兵為主力鎮(zhèn)壓就是,至于暹羅、緬甸,倒也算不上大患,可讓交趾牽制他們”
“交趾?”朱祁鎮(zhèn)皺眉道,“先生不知,大明現(xiàn)在對交趾幾乎失去掌控了嗎?”
“交趾的掌權(quán)者是前漢王朱高煦對吧?”
“是他。”
李青笑道:“這不就行了,他雖說被廢,但到底是太宗親子,皇上修書一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想他不會拒絕�!�
“這怎么可能?”朱祁鎮(zhèn)搖頭道,“怕是先帝在世,他都不會聽,何況是朕,先生你太想當然了�!�
“不,他會的。”李青篤定道,“他欠先帝的人情�!�
朱祁鎮(zhèn)眉頭一挑,驚疑道:“先生,你知道的有些多啊!”
“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崩钋嗄槻患t,氣不喘,“我是大明的官員,豈會不讀大明的史書,太祖、太宗、仁宗、宣宗的實錄,臣日夜研讀不輟,皇上何須奇怪?”
頓了頓,“昔日漢王謀反,實錄語焉不詳,臣向于謙于侍郎求證過,因此得知內(nèi)中詳情�!�
“原來如此�!敝炱铈�(zhèn)微微點頭,“不過朱高煦就是一小人爾,他肯幫忙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不能靠他�!�
李青卻道:“左右不過是一封書信的事,又沒什么損失,萬一呢?
再者,這不是還沒亂的嘛,趁此機會給他打個招呼,他若不肯,我們也不至于手忙腳亂不是?”
朱祁鎮(zhèn)嘆道:“那就先以先生所言,北方呢?”
“北方…”李青沉吟許久,才道:“草原有瓦剌牽制,我大明又有堅城利炮,他們攻不進來�!�
“為何,我們不主動出擊?”朱祁鎮(zhèn)道,“太祖把他們打跑,太宗把他們打怕,宣宗親征,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
李青面色大變:“皇上,萬萬不可!”
第59章
郁悶的朱祁鎮(zhèn)
“為何不可?”
“因為……”李青差點一禿嚕給說漏嘴,連忙補救,“大局不穩(wěn),若皇上親征,朝局該當如何?”
歷史上如何李青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就眼下這情況,朱祁鎮(zhèn)敢親征,絕逼被‘安排’。
因為朱祁鎮(zhèn)得罪的不止是文臣,還有武將,京軍尚在掌握,可邊軍不一樣,山高皇帝遠,加上前些年小皇帝不問朝事,幾乎沒有威懾力;
用屁股想,也知道他們貪墨斂財?shù)氖虑�,絕對沒少干,朱祁鎮(zhèn)雖然沒查,但他們豈會不心虛。
當然,主要矛盾還是海上貿(mào)易。
在這種情況下,若朱祁鎮(zhèn)大搖大擺地去親征,文臣武將一聯(lián)手,賣個皇帝也不是不能做到。
“皇上,在沒有絕對把握之前……不,你不能親征�!崩钋喔纱喟言捳f死。
他真是怕了這個。
朱祁鎮(zhèn)很不爽,皺眉道:“怎么,在先生眼里,朕就那般無用?”
“非也,皇上乃英主,臣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敝炱铈�(zhèn)哼道,“朕知道,其實你也拿朕當小孩子�!�
“臣不敢!”
“罷了罷了�!敝炱铈�(zhèn)淡淡道,“朕沒生氣,畢竟…朕都習慣了�!�
他滿臉失望,“本以為你與常人不同,現(xiàn)在看…唉,朕知先生,先生卻不知朕��!”
李青見他一臉受傷,訕訕道:“皇上,現(xiàn)在的情況是文臣武將幾乎都得罪了,遠的不說,就拿朝堂來說吧,反對你的大臣可不都是文臣啊,其中不乏武將,只是他們不善言辭罷了;
甚至勛貴也是如此,朝局如此,皇上焉能輕離中樞?”
“那好,就等朝局穩(wěn)定后吧。”朱祁鎮(zhèn)倒沒意氣用事,他還是顧全大局的。
但李青卻不想他親征,現(xiàn)在不想,以后也不想,他還是想把路堵死。
“皇上可愿聽臣一言?”
“你說�!�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崩钋嗟溃叭缃癯⒔庸芰伺c日本的貿(mào)易往來,同時重開銀礦,過些年還要重開西洋貿(mào)易;
且不論其他,單是朝中的這些個官兒,他們心里能痛快嗎?”
“你是說,朕若親征,他們敢公然造反?”朱祁鎮(zhèn)問。
李青點頭:“他們明面上不敢,暗地里當然敢�!�
“他們敢?”
李青無奈道:“他們?nèi)舨桓�,�?建江浙又豈會亂�!�
朱祁鎮(zhèn)啞口無言,但他不服,“難道朕之一生,都要像只金絲雀,待在這皇宮大內(nèi),不能離開一步?”
“當然不是。”李青搖頭,“皇上若有閑暇,可微服私訪,近距離體驗京郊百姓的生活……”
“還是說,朕不能離開京師了�!敝炱铈�(zhèn)問。
李青不再多言。
他看的出朱祁鎮(zhèn)很生氣,這個年紀的人最是受不得激,他越勸,小皇帝的逆反心理越大。
大殿寂靜。
君臣二人都沉默無言。
良久,朱祁鎮(zhèn)平復了下心情,率先打破沉寂,“忠言逆耳,朕知先生公忠體國,并無私心,朕豈會聽納不進去直言?”
“皇上胸襟氣度,可吞萬里江山,臣佩服�!崩钋嘈χf,端起茶小口抿著。
朱祁鎮(zhèn)強笑了笑,嘆道:“實話實說,朕方才確實很生氣,并非氣先生,而是氣自己無能;
說到底,還是朕太差勁兒,做不到太祖太宗那般,差點兒拿先生撒氣,是朕的不是�!�
李青連忙放下茶杯,拱手道:“皇上如此說,倒讓臣無地自容了。”
“哪里話,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敝炱铈�(zhèn)認真說道,“對旁人,朕萬不會認錯,但先生不同,朕拿先生當絕對心腹,亦當家人,還請先生莫要放在心上,往后該如何,還如何,莫要想言不敢言�!�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臣自當盡忠直言�!敝佬』实坌臍鈨翰豁�,李青便也多說了幾句好聽話。
朱祁鎮(zhèn)到底年輕,又被壓了那么些年,如今好不容易翻身做主人了,有急于求成的心理并不為過。
且他想做出一番功績出來,本心是好的,李青理解他。
朱祁鎮(zhèn)能率先服軟,且主動認錯,已是難能可貴,李青不是小肚雞腸之人。
氣氛緩和下來,兩人又對可能要發(fā)生的事,進行一番探討,擬定了個初步方案。
李青見差不多了,起身道:“皇上若無其他吩咐,容臣告退�!�
“朕送先生�!�
“皇上留步,公務要緊�!�
“嗯…也是,跟先生朕就不客氣了,先生慢走�!敝炱铈�(zhèn)笑著說。
待李青走遠,朱祁鎮(zhèn)頹然坐回椅上,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見。
他心中很郁悶,知道李青所言都是實情,也知道李青為了他好,為了大明好,但他就是心氣兒不順。
“唉…怪不著旁人,只能怪自己沒本事。”朱祁鎮(zhèn)自嘲笑笑,一口飲盡杯中茶,“來人,讓王振即刻見駕�!�
小黃門上前,囁嚅道:“回皇上話,王公公做了監(jiān)軍,隨大軍出發(fā)了�!�
“這朕倒忘了�!敝炱铈�(zhèn)自語道,“朕怎么沒見校場看到他呢?”
小黃門說道:“王公公說群臣不待見他,擔憂風頭太大會遭人妒恨,也怕皇上難做,就低調(diào)一些,在城外候著了,
他囑咐奴婢,若皇上問及,向皇上稟明�!�
“嗯,知道了�!敝炱铈�(zhèn)揮了揮手,小黃門行了一禮,退出大殿。
朱祁鎮(zhèn)靠在椅上,仰臉望著殿中央的精美雕飾,心中空落落的,與群臣斗法的這些日子,他很享受,卻也很孤獨。
這種孤家寡人的滋味兒,讓他很難受。
“皇上,是為國事煩憂吧?”
朱祁鎮(zhèn)心中一暖,起身笑道:“小錢來了�!�
“臣妾原本是想先通稟來著,但殿外的奴婢說皇上心情不好�!卞X皇后解釋道,“臣妾見他為難,就自行進來了�!�
“哎?無需解釋�!敝炱铈�(zhèn)拉起她的手,“來,坐下說話�!�
“皇上坐,這些日子皇上辛苦,臣妾給你捏捏肩�!卞X皇后反而拉著他坐下,“臣妾整日無事,不累呢。”
“嗯,好。”
朱祁鎮(zhèn)重新靠回椅上,舒服地瞇起眼,享受妻子按摩。
“小錢啊�!敝炱铈�(zhèn)說,“太皇太后、太后的娘家人都封賞了爵位,錢家卻還不曾有過……”
“皇上切莫如此,臣妾父親已經(jīng)加了官,要是再進爵,恐有人說閑話。”錢皇后婉拒,“那樣豈能堵悠悠眾口?”
朱祁鎮(zhèn)笑道:“皇后進宮,娘家加官進爵從太皇太后那兒就開始了,太后父親也是一樣,她們可以,你也可以�!�
“皇上三思,如今群臣…還是不如此為好,再說,臣妾娘家人的生活已是極好,不用再恩賜什么了�!�
事兒鬧得這么大,錢皇后又豈會沒有耳聞,她不想丈夫為難。
“無妨,朕也不賞他們多高的爵位,賜個伯吧�!�
“真不用�!卞X皇后拒絕,“皇上若真寵愛臣妾,就什么也別賞,不然外臣如何看待臣妾,又如何看皇上?”
“她們倆都能做的事,你為何不能?”朱祁鎮(zhèn)無奈道,“你呀,這樣可是會吃虧的。”
“老話說,吃虧是福嘛�!卞X氏笑笑,繼續(xù)為他活絡筋骨。
朱祁鎮(zhèn)拍拍她的小手,“好了,朕不乏了,你也歇歇�!�
“臣妾不累�!�
“那就幫朕寫一封信。”朱祁鎮(zhèn)道,“朕說,你寫�!�
錢皇后詫異道,“皇上不都是下旨,怎么會……?”
“這個人不同,他呀,也算是朕的爺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