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語氣十分嚴(yán)厲。蕭窈記得不大清楚,
只記得自己不高?興,
分開之時在他手腕撓了下……
日光透過窗牖,在床帳上映出海棠花窗的影子。
蕭窈抬手看自己的指甲,
修剪得整整齊齊,算不得尖利,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留下什么傷。
崔循便是再怎么小氣,也不至于同她?一個醉鬼計較。
及至起身用過朝食,正琢磨著?今日應(yīng)當(dāng)做些什么,
卻見青禾苦著?臉捧了幾冊經(jīng)?書進(jìn)門。
蕭窈瞥了眼最上邊那冊《南華經(jīng)?》,
疑惑道:“我沒要這些啊……”
“是崔少卿的意思�!鼻嗪逃逕o淚,“他昨夜說,
公?主的事情原不該他過問,
只是如今既暫住學(xué)宮,少不得就得遵守學(xué)宮的規(guī)矩�!�
蕭窈茫然:“什么規(guī)矩?”
“不得醉酒�!�
蕭窈愣了愣,
想起來確實是有這么一條。
這條規(guī)則原是為那些沉溺酒色的世家?子弟準(zhǔn)備的,為免他們來了學(xué)宮不肯專心?向?qū)W,酒醉生出是非。
她?那時在知春堂練琴,聽謝昭提及此事,還著?意補(bǔ)了句:“該罰得重些才是。”
怎么都沒料到,這火能燒到自己身上。
“少卿又說念在公?主初犯的份上,便不重罰,請您清醒后抄兩卷經(jīng)?書即可�!鼻嗪填D了頓,“我和翠微姐姐沒能照看好公?主,也要陪抄�!�
翠微還好些,她?早年跟在蕭容身邊,讀過書、習(xí)過字。
青禾卻不大行。
字是都認(rèn)得,但寫?得歪歪扭扭,也極慢。
蕭窈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翠微已接過經(jīng)?書,認(rèn)真道:“昨夜令公?主孤身在外,實是我與?青禾的疏忽。如少卿所言,若真是出什么事,便是萬死也難贖其罪,抄經(jīng)?又算得了什么�!�
“怪不著?你?們�!笔採簱u了搖頭,“是我想獨自坐會兒,將青禾攆走的�!�
她?起身道:“雖說確有此條例,但學(xué)宮尚未正經(jīng)?開啟,做不做數(shù)還兩說。等我跟他理論過,縱是真免不了,我替你?們抄寫?就是�!�
她?今日不耐煩打扮,穿了件半新不舊的月白衣裙,素著?一張臉出門。
原是打算去知春堂練琴,順道等崔循,半路卻遇著?了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建鄴、荊州兩地奔波,舟車勞頓,晏游與?年節(jié)那會兒相比仿佛瘦了些,精神卻很好。一身墨色勁裝,未束冠,長發(fā)?用了根發(fā)?帶扎起,春風(fēng)拂過發(fā)?絲飛揚,透著?十足的少年氣。
蕭窈只怔了一瞬,隨即大步上前,笑盈盈道:“你?回來了!”
“昨日回到建鄴,入宮拜見圣上回了話,卻不見你?。聽聞你?搬到棲霞山,便尋過來了……”晏游遲疑,“會不會擾你?練琴?”
蕭窈理直氣壯:“便是太?學(xué)生也有休沐日,我歇上一日自然沒什么�!�
晏游道:“既如此,帶你?去玩�!�
自年前就約好的事情,幾經(jīng)?波折,而今總算能成。
蕭窈興高?采烈,沒令人備車,只向?qū)W宮仆役要了匹馬。
仆役認(rèn)得蕭窈,沒敢違背,但看著?她?這單薄的身形,唯恐出什么事,小心?翼翼地侍立在側(cè)。
及至見她?干凈利落地上馬,姿態(tài)堪稱閑適,不由吃了一驚。
晏游亦翻身上馬,“我原本還想著?,你?會不會生疏了�!�
蕭窈橫了他一眼,語氣中帶著?些得意:“這可是舅父在時手把手教我的,等過個三五年,才用得著?問會否生疏。”
“是我問錯了�!标逃涡Φ�,“等到了城中,買青梅飲給你?賠不是。”
蕭窈其實并?沒隨性地逛過這座京都。
起初偷溜出來,倒霉撞上王閔之事;再后來倒也曾隨著?班漪、陽羨長公?主出宮,但身后總是會跟著?許多?侍女,她?也或多?或少拘著?性情。
但與?晏游一起時,是什么都不必考慮的。
晏游在“玩”這方面?頗具天賦,無師自通,明明他自己先前也沒在建鄴久留,卻像是在此住了十?dāng)?shù)年的本地人。
知道何處的風(fēng)景好,何處有美?酒佳肴。
還帶她?去看了曾經(jīng)好奇過的胡姬。
異域的舞與?南國迥然不同,鼓點明快,熱情張揚。
蕭窈好奇地嘗了嘗胡姬奉上的酒,燕支色的酒水,有些甜,又透著?些香醇。
只是想到書案上那幾卷《南華經(jīng)?》,到底沒敢多?喝。
一日下來,回到學(xué)宮天色已徹底暗下來。
蕭窈心?中暢快,身體卻累得要命。
眼皮好似墜了鉛,睡眼朦朧,回頭學(xué)宮后心?中那根弦松了,幾乎是從馬上滑下來的。
晏游在側(cè)扶她?,見此,索性道:“不若我背你?回去?”
蕭窈自年少時,就常跟在晏游身后玩鬧,東奔西跑的。那時體力不濟(jì),累得不欲走動時,往往都是晏游背著?將她?送回去。
她?困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便沒說話,順勢趴在晏游背上。
晏游低低地笑了聲:“記得你?少時不欲背書,躲在假山石中睡過去,最后被我找到,就是這樣背著?你?送回去的�!�
蕭窈不肯承認(rèn),只道:“不記得了。”
“還有在荊州那年,難得下了場大雪,你?崴了腳踝,最后也是我這樣背著?你?去尋醫(yī)師。”晏游想了想,“你?那時還藏著?雪,故意抖落進(jìn)我衣領(lǐng)中。”
蕭窈想起此事就來氣,抱怨道:“誰讓你?那時偏要去桓大將軍處,害得我……”
晏游忽而停下腳步。
正疑惑,只聽他客客氣氣稱呼了聲“崔少卿”。
蕭窈勉強(qiáng)睜眼,借著?燈籠昏黃的光,看見了那張再熟悉不過的、冷淡的臉。
晏游笑道:“荊州事已畢,多?謝少卿先前提點。此番倉促,改日當(dāng)?shù)情T道謝……”
“不必�!贝扪驍嗔怂�,淡淡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晏游微怔。
他對這位崔少卿的性情有所了解,知他待誰都不熱切,但從不失禮節(jié),如今這般疏遠(yuǎn)實是有些古怪。
令他不由得反思,自己莫不是何時得罪了人。
蕭窈嗅著?夜風(fēng)中崔循慣用的那股淺淡熏香,稍稍清醒了些,又想起書案上的南華經(jīng)?,試圖與?他討價還價。
可還沒開口,崔循已經(jīng)?擦肩而過,離開了。
他看出蕭窈有話要說,也隱約猜到她?想說什么。
只是見著?她?這樣乖巧地趴在晏游背上,一副全然信賴的姿態(tài),并?不那么想聽。
其實這樣的情形,他在許久之前就曾見過。
應(yīng)是恒平元年,崔家?祖母尚在,尋了個冠冕堂皇的由頭,令他帶著?賀禮去荊州拜會桓大將軍。
兩家?世代交好,此行倒也說得過去。
但崔循心?知肚明,祖母是想要促成他與?桓氏女郎的親事,趁此機(jī)會見上一面?,若彼此都還看得過眼,便能順理成章定下。
他對此無可無不可,心?中想的更多?的,實則是試探大將軍對如今朝局的看法?。
及至荊州。
觥籌交錯間,大將軍與?他相談甚歡,言辭間頗為贊賞。
而桓氏女郎出身高?貴,雍容典雅,是再標(biāo)準(zhǔn)不過的士族閨秀,將來也會是極為合格的世家?主母。
他只需回到建鄴后點頭應(yīng)允,這樁親事便會順理成章地定下來,皆大歡喜。
只是將要啟程離開時,荊州落了場大雪,又多?留幾日。
桓家?娘子邀他出游賞雪。
在蘆雪湖邊,崔循見著?了還是桓大將軍帳下親兵的晏游,與?跑來荊州探望的蕭窈。
只是在那時,他還不知蕭窈是蕭窈。
年紀(jì)輕輕的女郎披著?件大紅的斗篷,帶著?侍女在湖邊堆雪,在冰天雪地里玩得不亦樂乎,笑得無拘無束。
是皚皚白雪中的一抹亮色。
總會叫人多?看兩眼。
只是桓娘子不喜吵鬧,道了句“聒噪”,叫人趕她?離開。
荊州地界,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比不上桓氏一句話,尋常人只有避讓的份。
仆婦們領(lǐng)命而去,踩了她?堆的雪,又令她?與?侍女速速離去,以免壞了貴人觀雪賞景的興致。
她?仿佛爭辯了幾句,卻被仆婦推了一把,跌坐在地。
最后是晏游及時出現(xiàn)解圍,她?喚晏游“阿兄”,而后如今日這般,伏在他肩上由他背著?離開。
隔著?朔風(fēng)細(xì)雪,崔循其實并?沒看清她?的形容模樣,也并?不在意,只是有那么一瞬曾被她?張揚外放的喜悅觸動。
他亦未曾想過深究她?的身份。
只是回到建鄴,在祖母問及是否心?儀桓娘子時,又想起那日所見,回絕了。
此后數(shù)年,崔循再未記起此事。
直至在太?常寺外再見晏游,聽他自報家?門,終于后知后覺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在許久以前就見過這位恣意張揚的公?主。
而那曾經(jīng)?一瞬的觸動,在蕭窈有意無意的撩撥下,逐漸如藤蘿蔓生。
崔循知曉自己方才態(tài)度不妥,但驟然見此,無法?不在意。
如果說他對謝昭的介懷,源自于謝昭的名正言順。既受重光帝青睞,族中又無阻力,是最有可能成為蕭窈夫婿的那個。
那么對晏游的介懷,則因為蕭窈與?他自少時起相識,情誼深厚。
他看過蕭窈全身心?信賴晏游的模樣,也就愈發(fā)?意識到,她?待自己那點所謂的“喜歡”不值一提。
第037章
崔循在學(xué)宮雖有住處,
但他并不常來,更不在此留宿,玄同堂內(nèi)外冷冷清清。
那夜匆匆一面,
擦肩而過。
蕭窈關(guān)于抄經(jīng)的質(zhì)疑沒來得及問?出口,
接連幾日,
都未曾再見過崔循。
官廨倒是這邊逐漸熱鬧。
五經(jīng)博士、助教、典學(xué)、監(jiān)丞等一應(yīng)學(xué)官陸續(xù)搬來,昭示著學(xué)宮即將正式開啟。
蕭窈無人可辯,
翠微這邊已經(jīng)夜以繼日地?將兩?卷經(jīng)書抄完。
也不知崔循那夜究竟還說了些什么,
立竿見影、卓有成效,
翠微都沒往日那么縱著她了。
見青禾也極為?生疏地?攥著筆,
顫顫巍巍抄經(jīng),
蕭窈終于看不下去,
自己攬過。
手腕抄得酸疼時,
就在心?中暗暗罵幾句崔循。
學(xué)宮人員往來頻多?,
不似從前自在,蕭窈便從澄心?堂搬回行宮,
只每日午后來此。
謝昭身?上擔(dān)著司業(yè)一職,近來已住在學(xué)宮,每日事務(wù)繁忙,卻總會留出一個時辰聽她練琴。
春日午后日光和熙,暖風(fēng)吹過,
依稀帶著不知名的花香,
令人昏昏欲睡。
蕭窈托腮犯困,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依舊門窗緊閉的玄同堂。
“在想什么?”謝昭沏了盞茶予她,
笑道,
“昨日得的新茶,你若喜歡,
改日令人送些去行宮�!�
茶水的溫度恰到好處,入口微苦,逐漸回甘。
蕭窈道聲謝,隨口道:“這些時日,仿佛都不曾見崔少?卿�!�
“聽聞崔翁犯了舊疾,臥病在床,琢玉素來孝敬長輩,自當(dāng)侍奉在側(cè)�!敝x昭徐徐道,“是有什么事尋他?我晚些時候回宮議事,可代為?告知�!�
蕭窈稍有遲疑,還是搖了搖頭:“并非什么要緊事,還是不麻煩……”
謝昭這樣知情識趣的人,往往聽到此處便不會再追問?。此番卻眉眼一彎,溫聲道:“你我之?間,竟還這般生疏嗎?”
蕭窈原本并沒想太多?,被他這么一問?,頓覺自己這話?似乎確有不妥。
畢竟堯莊事務(wù)繁忙,這些時日總是謝昭教她的時候更多?,算起來又是師兄妹的關(guān)系,不該如外人那般生疏才對。
蕭窈在心?中暗暗反思一番,將抄經(jīng)的緣由講給謝昭聽,只是隱去了她攥著崔循發(fā)酒瘋那段。
“琢玉也是……”謝昭錯愕之?后,搖頭笑道,“那日上巳,賓客飲酒者不計其數(shù),何況學(xué)宮律令尚未頒布,拿來罰你,實?在有些過于嚴(yán)苛了。”
蕭窈揉捏著隱隱酸疼的手腕,不情不愿道:“算了,橫豎我已經(jīng)抄完�!�
謝昭提議:“既如此,我此番回去可代為?交給琢玉�!�
蕭窈對此無可無不可,見他主動提及,便叫青禾取了抄好的經(jīng)文過來。
謝昭依自己所言,回太常寺時,將這疊經(jīng)文帶給了崔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