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典儀開始時猶存著些晨間的涼氣,倒還?好。只是隨著日頭推移,陽光毫無遮攔地灑下,于階下那些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世家子弟而言,猶如酷刑。
隊伍最末站著的那些個寒門學子卻?還?好,站如松柏,神色鄭重?而憧憬。
祭過社稷、圣賢后,重?光帝并未令內(nèi)侍代為宣旨,而是親自勉勵學子上進。
之后便是堯莊。
蕭窈擺出一副端莊從容的模樣,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群衣袂飄飄的學子。
只見其?中有人面色逐漸蒼白,眼神逐漸渙散,終于還?是沒能撐完全程,在崔循面無表情宣讀學宮守則之時,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周遭嘩然,亦有人驚呼出聲。
崔循平靜地瞥了眼,已有侍衛(wèi)快步上前將?人架走,干凈利落。
連帶著一旁喧鬧的學子都齊齊安靜下來?,仿佛被掐了脖頸,老實極了。
蕭窈含著片冰片,饒有興趣地看向崔循,只見他始終不為所?動,不疾不徐地念完了剩下的守則。
“十六條守則已刻于石碑上,立思過堂前,望諸位謹記于心。若有明?知故犯者,當領(lǐng)責罰。”
崔循這一句,結(jié)束了持續(xù)許久的典儀。
眾人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庭中學子已有不大站得住的,又不似家中時時有仆役在側(cè),只得相互扶持著出門,暗暗叫苦不迭。
蕭窈幸災樂禍,忍笑上前向重?光帝行禮問安。
重?光帝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哭笑不得道:“我這小女兒自幼頑皮,這些時日在學宮,怕是給先?生添了不少麻煩�!�
“圣上不必自謙�!眻蚯f捋著胡須,笑道,“公主性情至純,在琴藝一道確有天賦,又肯勤勉練習,進益頗多。這些時日整理那些陳年書稿,也?費了許多心思,是我之幸事才對。”
重?光帝眼中笑意愈濃,倍感欣慰地打量蕭窈:“是大有長進了�!�
御駕將?回?宮,蕭窈接替了葛榮的位置,欲攙扶重?光帝。
重?光帝輕輕推開她?的小臂,朗聲笑道:“父皇還?不曾虛弱至此。”
“那父皇比那些個士族兒郎強多了,”蕭窈輕嗤了聲,促狹道,“方才我看著,他們許多人怕是出門就要躺倒了�!�
重?光帝無奈:“窈窈方才就只顧看熱鬧了?”
蕭窈疑惑:“不然呢?”
“庭中站的,可都是建鄴士族數(shù)得上的兒郎……”重?光帝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蕭窈愣了片刻,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家阿父的用意。
凝神想了想,那些個士族子弟其?實各個收拾得人模人樣,衣帶當風、環(huán)佩琳瑯,其?中也?不乏姿容秀美之輩。
只是放眼望去,實在叫人提不起興趣。
倒真不怪她?挑剔,只是每日在學宮看的是謝昭那張臉,偶爾還?會見著崔循……他二人能并稱“雙璧”,自然是有緣由的。
蕭窈停頓片刻,如實道:“不提也?罷�!�
“你啊……”重?光帝失笑。
他對此倒談不上失望,畢竟心中已屬意謝昭為婿,只是見蕭窈仿佛并不熱切,這才想著試探一二。
蕭窈對此并不上心,答完,反問起他近來?身?體如何?、用什么藥。
重?光帝一一答了,及至行至學宮門庭下,停住腳步看了片刻。復又向她?道:“窈窈這些時日過得可高興?”
蕭窈點點頭。
雖說學宮遠不及京都城內(nèi)那般熱鬧,但學琴、整理書稿比學規(guī)矩禮儀有趣,不必時常與那些個士族打交道,更是再好不過。
重?光帝頓了頓:“再過幾日,你須得回?宮一段時日。”
他原以為蕭窈會有疑惑不解,又或是因此不開心,可都沒有。她?只是又點了點頭,稀松平常道:“好�!�
重?光帝道:“窈窈不問緣由嗎?”
“我知道。無非是秦淮宴罷了�!笔採阂苫螅鞍⒏竿藛幔课疑贂r曾去過。何?況今載是謝氏操持,我亦聽謝昭提過�!�
想了想,又補了句:“阿父不必擔憂,我不會再生出什么事端的。”
重?光帝原該為此欣慰,卻?又莫名唏噓,百感交集道:“只是倏然發(fā)覺,窈窈真的長大了�!�
第039章
蕭窈長?居武陵,
來建鄴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且大都?是年?節(jié)。
唯一一回趕上仲夏秦淮宴,是先前那位墜馬身亡的小?皇帝登基時。
彼時時局亂,
阿父并沒打算帶上她,
是她自作?主張混入隨行的車隊,
悄悄跟來的。
那年?的秦淮宴由王氏做東,極盡豪奢。
蕭窈好?歹也算是皇室族親,
但各處用以裝飾的珊瑚樹、夜明珠,
生平罕見。她如同剛進城的土包子,
險些被潑天富貴迷花了眼。
兜來轉(zhuǎn)去,
誤入一處庭院。
那是個看起來清幽雅致的小?院,
其中的賓客也都?是世家子弟,
但卻?顯然并非是在探文論道。
庭中只著單衣、坦胸露腹的大有人在。
更有甚者,
已同奉酒陪侍的侍女攪在一出,
親昵狎戲。
蕭窈甫一進門就被甜膩的熏香與濃重的酒氣沖得頭暈,還沒能反應過來,
被人當做王氏的侍女,拽了衣袖往懷中帶。
她那時并不知五石散,也不知這是在散藥。只嚇得什么都?顧不上,驚叫著推開那人,逃開了。
因著此?事,
蕭窈對士族子弟的印象一直不大好?,
對于這場由來已久的夜宴亦沒什么興趣。
若換了從前,她興許會想法子推脫。
可時至今日,
已明白許多事情在所難免,
并不能由著性子想如何便如何。
蕭窈并沒急著回去,只先知會翠微她們,
又提前向?堯莊告了假。
堯莊較之先前更為繁忙。
畢竟這許多學子中,雖不乏不學無?術(shù)、只知吃喝玩樂的紈绔,但也有崔韶這樣對松月居士仰慕已久的人。
先前不得見,而今總能名正言順地請教學問。
尤其剛開學這段時日,澄心堂的門檻幾乎要?被踏破。
而謝昭也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既要?為學宮事務忙碌不休,又需籌備自家的秦淮宴。
蕭窈自己?練了幾日琴,將回京都?這天,特?地去了趟藏書樓。
她原想著取兩冊書就走,并沒打算久留,卻?不料竟撞見一場沖突。
“一冊書而已,我難道還能為此?扯謊不成??”身著錦袍的青年?聲音在堂中回蕩,興許是恰處于變聲期的緣故,顯得格外刺耳,“打量著誰都?同你?們這等窮酸一樣!”
蕭窈倚著扶欄,向?下望了眼。
她記性尚可,依稀記得這是謝氏子弟,入學那日曾不情不愿地過了謝昭一聲“三兄”。
被他奚落的則是個身著粗布麻衣的青年?,高且瘦,樣貌周正。
被這樣劈頭蓋臉地罵了,此?人卻?未見窘迫之色,又看了一遍手中的記冊,認真?道:“郎君交付的書,確實少了一冊�!�
蕭窈認得他手中的記冊。
這是謝昭依堯莊之意定的規(guī)矩,藏書樓中的書若要?帶離此?處,須得在記冊上登記,下次來時必得如數(shù)奉還。
若有折損,則要?另抄一份補上。
先前學宮未開,只蕭窈隨意出入此?處,記冊前兩頁隨意一翻,皆是她的字跡。
學宮開后,為免人多手雜,便撥了專人來負責此?事。
此?人雙手奉上記冊,卻?被謝七郎抬手掃落,冷笑著質(zhì)問:“焉知不是你?這賤奴記錯?又或是旁的什么人手腳不干凈,栽在我身上�!�
周遭立時有人幫腔:“正是。”
“謝氏藏書汗牛充棟,不可勝數(shù),豈會昧下這么一冊?”
“你?憑空誣賴學子,是何居心?”
“……”
他撿起記冊,拂去其上沾染的灰塵,張了張嘴試圖說些什么,卻?又在一邊倒的質(zhì)問中沉默下來。
“去告訴學宮管事,必得攆了此?人,以免留在此?處礙眼�!敝x暉不依不饒,吩咐自家仆役。
蕭窈托腮看了會兒,見此?,終于還是沒能忍住。
“且等等,”蕭窈叩了叩扶欄,打斷了這場熱鬧大戲,“我有一事不大明白�!�
堂中眾人循聲看去,見蕭窈抱著兩冊書施施然下樓,皆吃了一驚。
上巳那日后,他們大都?認得蕭窈。
縱然未曾見過,也知道而今能這般光明正大出現(xiàn)在學宮中的女郎,除卻?公主再不會有旁人。
直至蕭窈行至面前,謝暉才回過神?,欲蓋彌彰地咳了聲:“公主有何見教?”
“我方才在樓上聽了個大概�!笔採喝崧暤�,“郎君與此?人是有什么過節(jié)不成??若不然,他為何要?有意害郎君呢?”
謝暉愣了下,笑道:“這世上有些人天生壞種,本就存了害人之心,尤其這等卑賤出身的仆役。公主心善,卻?也不該被其蒙蔽才是�!�
蕭窈點點頭,卻?又伸手問那仆役要?了記冊。
“郎君興許未曾看過這記冊,何月何日何人借了何書,皆記得清清楚楚�!笔採合肓讼�,又補了句,“雖繁瑣了些,卻?是你?家三兄定下的制式,為的就是少些今日這樣的爭端�!�
蕭窈不疾不徐翻過幾頁,尋到了謝暉的名字:“要我念給郎君聽嗎?”
謝暉臉上的笑容稍顯勉強。
他就是再蠢,也看出來蕭窈并非只是好奇此事,而是為這仆役說話。
“巧了,缺的恰好?還是記在中間?這冊,前后未曾有過任何涂改的痕跡�!笔採褐讣恻c了點書冊,“郎君既是謝氏子弟,自然不屑于此?,興許是這些時日忙于學業(yè),一時忘了也未可知……”
她壓下快到嘴邊的難聽話,留了個臺階給他,笑道:“不若還是回去找找?”
他們能隨意為難一仆役,說攆人就攆人,卻?不能隨隨便便同蕭窈過不去。有人打圓場:“公主所言有理�!�
謝暉對上她含笑的眼眸,晃了晃神?,隨后也道:“我令人回去看看�!�
蕭窈微微頷首,將手中那兩冊書連著記冊一并遞與仆役:“幫我記下。”
原本聚攏在此?看熱鬧的人逐漸散去。
蕭窈看著他端正的字跡,若有所思道:“你?可是姓管?”
此?人微怔,點了點頭:“正是。多謝公主施以援手,為小?人解圍。”
“我聽師父提過,說你?極有才華,而今在此?殊為不易……”蕭窈接過他雙手奉還的書,莞爾道,“不過我信明珠縱一時蒙塵,終有得見天日之時�!�
管越溪又怔了片刻,待她轉(zhuǎn)身離開才遲鈍地反應過來,低聲道:“小?人自當勉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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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窈在藏書樓耽誤了些時辰,及至上車,準備的冰碗已經(jīng)融化大半。
翠微持著柄紫竹腰扇,疑惑道:“是有什么意外?”
扇風徐徐,帶著些薄荷的清涼。
蕭窈舀了勺冰水,將方才遇著的事情講給她們聽。
在翠微與青禾面前,她并沒什么顧忌,也不必端出一副溫柔端莊的模樣,講完便罵了謝暉一句“晦氣”。
翠微感慨道:“這位謝七郎與謝司業(yè)同為謝公之子,行事卻?差了許多。”
“我原以為,謝氏家教算好?的,”蕭窈咬著粒蓮子,頓了頓,“興許于他們而言,這些原就算不得什么。”
庶民如草芥,便是死了也不足惜,今日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青禾替她剝著菱角,“我聽小?六提過,謝氏那位長?公子倒是素有令名,備受謝公倚重,只可惜近兩年?身體仿佛不大好?�!�
蕭窈也曾聽班漪提及此?事,沉吟片刻,忽而道:“那只怕近來是愈發(fā)不好?了�!�
翠微驚訝:“為何?”
蕭窈雖與謝昭多有往來,但很少聽他提過家中事宜,除卻?與謝盈初見過幾面,對他那些兄弟姊妹并不了解。但她也知道,秦淮宴這樣出風頭的事情,按理說用不著謝昭費心。
畢竟謝夫人不喜謝昭,這件事幾乎人盡皆知。
“我前幾日就在想,而今學宮才開,他這樣一個從前極為清閑的人,怎么在這種關(guān)頭兩地奔波……”蕭窈接過青禾遞來的菱角,“不過終歸是沒來由的揣測,過些時日再看,自然明了。”
青禾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原本平穩(wěn)行駛的馬車驟然停下,冰碗中殘余的甜水濺在蕭窈衣袖上,黏膩的觸感令她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翠微輕輕叩響車門:“何事?”
“有人搶路,”六安倒吸了口氣,停頓片刻后才又道,“仿佛是桓氏的車隊。”
蕭窈原本懶散地倚在窗邊,聞言,挑開細密的竹簾看了眼,霎時理解了六安語氣中的微妙。
這支搶先一步入城的車隊極長?。
寶馬香車,隨行在側(cè)的仆役無?數(shù),濺起的煙塵之中,運著行李的車仿佛一眼望不到尾。
城門處當值的禁軍認出桓氏的車馬,殷勤上前問候,寥寥幾句后便悉數(shù)放行。
青禾在旁看了眼,不由得驚嘆:“這樣大的陣仗!”
蕭窈看著長?龍似的車隊陸續(xù)駛過,輕輕拭去腕上的甜水,亦感慨道:“真?是熱鬧�!�
第040章
桓氏此番回京的車隊實在聲勢浩大。
這日傍晚,
蕭窈在夕陽余暉中看著一輛又一輛車馬駛過,煙塵四起。緊接著,整個京都都知曉了這一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