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風(fēng)荷宴那夜之事,令重光帝難以釋懷。
他不敢想象,若非蕭窈既是察覺不對,跳出陷阱,而是真?如她們所安排的那般,如今會是得等境地?
失了清白,受人奚落,卻還得忍辱嫁入王氏,后半輩子悉數(shù)毀盡。
經(jīng)此一事,他若是還忍氣吞聲,無所作為,怎配為人父?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顏面見發(fā)妻?
重光帝心緒起伏,說著說著,竟不可抑制地咳嗽起來,難以平息。在空蕩而靜謐的殿中回蕩,令人揪心不已。
蕭窈攥著衣袖,只?覺眼中酸澀。
葛榮端著湯藥匆匆進(jìn)殿,見她駐足于此,不由?得一驚:“公主?怎得不進(jìn)去?”
“才來,”蕭窈扯了扯唇角,“正?要進(jìn)去呢�!�
她從葛榮手中接過?托盤,繞過?屏風(fēng),將藥送到了重光帝面前:“父皇是不是又沒按時用藥?還是近來太過?操勞?”
重光帝意外于她的到來,無力笑道:“咳嗽幾?聲而已,不妨事�!�
說著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蕭窈每每喝藥前,總要拖上?許久,其后還要吃些蜜餞等物去苦�?芍毓獾埏@然是已經(jīng)喝了太久的藥,如今已經(jīng)如吃飯喝茶般,稀松平常。
蕭窈回頭看了眼葛榮,了然道:“葛常侍應(yīng)當(dāng)?是來回稟桓家之事的吧�!�
重光帝微訝,葛榮遲疑片刻,恭敬道:“正?是�!�
“既如此,還是我自己來說好了�!笔採涸谄褕F(tuán)上?坐了,并未隱瞞,一五一十講了今日之事。
包括王旖氣勢洶洶的為難,以及桓維的態(tài)度。
與王旖對峙時,蕭窈曾特意問過?一句,她如此舉動代表的是王氏,還是桓氏?后來桓維露面,言辭間將桓氏擇了出去。
此舉確實令她松了一大口氣。
至少說明桓氏尚未囂張跋扈到有僭越之心,也不打算在明顯不占理?的事情上?回護(hù)王旖。
她冷靜地分析著,全?然不見任何委屈,重光帝卻只?覺唇齒發(fā)苦,篤定?道:“朕定?然會叫王氏就此給出交代�!�
蕭窈點點頭,略一猶豫,又將崔循大庭廣眾下那番說辭也一并講了。
此事必然瞞不過?,縱然她不提,葛榮也會告知重光帝。
重光帝本就拿不準(zhǔn)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聽此,神?色愈
發(fā)復(fù)雜。倒是晏游皺了皺眉:“崔少卿此舉雖未好意,未免失之沉穩(wěn)�!�
崔循素來行事謹(jǐn)慎。正?因此,無人懷疑他實則是在為蕭窈作偽證,只?好奇語焉不詳提及的兩人私會。
畢竟誰都知道,崔氏這位長?公子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好好的,又怎會與公主?攪和在一起?甚至不顧世交,寧愿當(dāng)?眾拂了王旖的臉面,也要站出來為她說話。
晏游不知內(nèi)情,只?是站在兄長?的立場,直覺此舉不妥。
重光帝問道:“窈窈怎么看?”
“他說是解圍,便算是解圍吧�!笔採旱哪抗饴湓跁干�?堆疊的奏疏上?,神?色自若道,“阿父先前不是想我嫁入崔氏嗎?如此說來,也沒什么不好�!�
重光帝又問:“窈窈是真?心想嫁他?還是方才在外聽了許多,為旁的考量?”
蕭窈垂了眼,欲言又止。
“……不急,”重光帝按著胸口,將險些溢出的咳嗽咽了回去,緩緩道,“窈窈再多想想。”
第053章
蕭窈回宮居住的時日算起來并不長,
尚不足月,卻跌宕起伏。
她?并不喜歡這樣的“熱鬧”,見過重?光帝,
隔日便又帶著翠微她?們回棲霞學(xué)宮,
依舊過她?清閑的日子,
練琴、整理書稿。
至于重?光帝責(zé)問,以致王公親自代大女兒請罪一事,
也是聽?六安轉(zhuǎn)述。
“桓氏對此一言不發(fā),
并無回護(hù)之意,
王大娘子此番可真是落得沒臉!”六安譏笑道,
“早知如此,
她?還?不如好好待在荊州,
何必大張旗鼓地?回來丟人�!�
王旖本就是桓氏長媳,
又生了一雙兒女,
自然以為地?位穩(wěn)固�?伤�?那日所作所為實在出格。若是為著桓家,興許還?能?掰扯幾分。
可她?偏偏是為著娘家的妹妹,
鬧出這樣大的事端。
桓氏雖勢大,卻還?沒猖狂到明目張膽踐踏皇室的地?步,自然偃旗息鼓。
蕭窈看?著婢女們在院中晾曬書冊,聽?六安回完話,覷著時辰差不多,
抱著綠綺琴出了門。
她?輕車熟路地?繞過三五成?群的學(xué)子,
挑了條僻靜小路來了知春堂。
原本還?想著謝昭忙于庶務(wù),未必在官廨,
已經(jīng)做好多等些時候的準(zhǔn)備。到了發(fā)現(xiàn)謝昭端坐其中,
視線雖看?向書案上的公文,卻不知在想什么,
怔怔地?出神。
待她?走近后,謝昭才倏然驚覺,含笑問候:“公主回來了�!�
蕭窈點點頭,隨口寒暄:“這些時日心不靜,未曾好好練琴,恐怕有些生疏了�!�
謝昭一眼看?出她?換了新琴,端詳片刻,稱贊道:“此琴甚好。”
蕭窈不尷不尬地?笑了聲。好在謝昭并未問她?這琴的來歷,是附和了句“是”就含糊過去了。
她?將?綠綺琴置于琴案,不疾不徐調(diào)弦正音。
謝昭知曉她?的喜好,親自倒了杯涼茶,放置一旁:“前幾日,師姐差人送了些新茶過來,又叫我分你些。你今日走時,記得帶上。”
蕭窈莞爾:“多謝�!�
“是我該謝你才對�!敝x昭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徐徐道,“秦淮宴后,盈初講了你為我解圍之事,我便一直想著應(yīng)當(dāng)正經(jīng)謝你,只可惜未曾尋到合適的機(jī)會……”
前回蕭窈生辰,雖見了一面,但有晏游在側(cè)作陪,有些話不便多言。隨后又被崔循截去,擱置下來,直至今日才終于得以提及。
蕭窈微怔,想了會兒,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謝夫人那件事。她?指尖輕輕撥動琴弦,搖頭道:“我并沒做什么要緊的,只不過說了幾句話而已,哪里值得你這樣鄭重?其事?”
“于你是幾句話,于我卻并非如此�!�
謝昭依舊定定地?看?著她?。
便是再怎么遲鈍,蕭窈也意識到氣氛不大對勁,調(diào)琴的手頓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公主從前曾問過我,早些年的日子,過得是否頗為不易?我那時并未直言……”謝昭頓了頓,聲音依舊溫柔,“確實不易。有過饑寒交迫,也有過命懸一線,收到的善意寥寥無幾。若非僥幸得師父青眼,不知能?否活到如今這樣的年歲,又會在何處討生活?”
“后來認(rèn)祖歸宗成?謝氏子弟,浮名繞身,應(yīng)有盡有,卻無知音�!�
便是再怎么遲鈍,蕭窈也意識到氣氛不大對勁,調(diào)琴的手頓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相處時日愈久,愈知公主性?情?純善,心生仰慕,難以自持�!敝x昭眉眼含笑,鄭重?道,“故今朝冒昧相詢,不知公主可愿紆尊嫁我?”
這番話不知準(zhǔn)備了多久,行云流水,娓娓道來。
他?本就生得形貌昳麗,目光又這樣專注,儼然一片情?深,任是再怎么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難免會有些觸動。
但于蕭窈而言,心中更多的還?是震驚。
她?一直以為,謝昭是極為內(nèi)斂、從容的人,卻不知為何他?仿佛也急切起來,沒頭沒尾地?說起此事。
蕭窈晃了晃神,余光瞥見琴案上的綠綺琴,逐漸冷靜下來。
她?沉默太久,反應(yīng)也談不上驚喜。
謝昭神色微黯,想了想,低聲問:“公主遲疑,是因琢玉的緣故嗎?”
“是,也不是。”蕭窈遲疑,“桓家之事,你應(yīng)當(dāng)也有所耳聞吧?”
若謝昭早些時候求娶,她?興許還?會多想想,又或是問問重?光帝的意思�?扇缃袼�?與崔循之事正傳得沸沸揚揚,若轉(zhuǎn)頭應(yīng)了謝昭的提親……
眾人的非議暫且不論,崔循會如何?
她?稍一想就頭疼,只覺還是免了這些風(fēng)波為好。
歸根結(jié)底,她?與謝昭之間并無深厚感情。而論及利益,嫁與謝昭能?帶給她?的算不得太多。
“你今日……無非是因風(fēng)荷宴那夜之事,”蕭窈斟酌著措辭道,“可縱使?你我之間未曾更進(jìn)一步,再有這樣的事情?,我依然會仗義執(zhí)言……又有什么分別呢?”
她?自覺話說到這般地?步,就該點到為止了。
謝昭卻又忽而問道:“公主是真心喜愛琢玉嗎?又或是,形勢所迫?”
蕭窈愣住。
原本就微妙的氣氛愈發(fā)一言難盡,她?抿了抿唇,正猶豫著這話該如何回答,恰有叩門聲響起。
蕭窈如蒙大赦,原想著有人登門尋謝昭,自己就能趁勢離開。抬眼看去,卻只見崔循立于門外?。
蕭窈:“……”
崔循身著天青色衣衫,長身而立,清雋的面容透著幾分冷淡,仿佛神色不虞。以他?與謝昭的關(guān)?系,原不必叩門,卻還?是抬手屈指,不輕不重?地?敲了敲半敞著的房門。
與其說拜訪,倒更像是無言的提醒。
謝昭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又向蕭窈道:“昭愿等公主思量清楚�!�
蕭窈胡亂點了點頭:“你們既有正事商議,我就不叨擾了,這琴還?是改日再……”
“無事商議�!贝扪�?斷她?,向謝昭道,“方才見過祭酒,是他?有事尋你,我不過是來代為傳話罷了。”
崔循的官廨與謝昭相鄰,捎一句話原也不算什么麻煩事,只是未曾想到,一來就聽?著那么一句。
恰切中了他?心底隱秘的、不愿多想的擔(dān)憂。
謝昭的失態(tài)轉(zhuǎn)瞬即逝,應(yīng)了聲“好”后,便沒再耽擱,只是又向蕭窈賠了句不是。
若是以往,蕭窈興許會仍留在此處練琴,等謝昭料理完事務(wù)回來再討教。只是經(jīng)此一事,不大坐得住。
及至出門,才發(fā)現(xiàn)崔循并未離開,也沒有進(jìn)他?自己的官廨,而是站在玄同堂檐下。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語氣波瀾不驚道:“隨我來�!�
蕭窈頓覺自己一腳踩進(jìn)陷阱。
若早知道崔循在外?邊等著,還?不如在知春堂多坐會兒!橫豎此時謝昭不在,空蕩蕩的只她?一人。
她?有些懊惱,問道:“少卿何事?有話大可直說�!�
“謝潮生不在,你便不練琴了嗎?”崔循瞥了眼她?懷中的綠綺琴,淡淡道,“我今日無事,若要練琴,一樣可以教你。”
蕭窈一愣。她?聽?過崔循的琴,知道此話不假,他?的水準(zhǔn)指點自己綽綽有余,但這種情?形實在太過詭異,便下意識搖
了搖頭。
崔循不依不饒問:“為何?”
蕭窈噎了下,勉強(qiáng)道:“我與謝司業(yè)同拜在祭酒門下,為師兄妹,他?代祭酒指點我琴藝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
言外?之意,也就是說崔循來做這件事,名不正言不順。
倒不是推諉,而是事實如此。
崔循這樣循規(guī)蹈矩、知禮節(jié)的人,本不該不清楚這個道理�?伤�?卻不知從中聽?出什么意味,緩緩問:“他?于你是師兄,我于你是外?人?”
蕭窈:“……”
應(yīng)當(dāng)不是錯覺,崔循仿佛已經(jīng)被醋腌入味,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酸意實在令她?難以忽視。
有些失語,但不至于生氣。
此時學(xué)宮屬官們都已經(jīng)搬來官廨,雖說崔循、謝昭這里相對而言清凈些,但依舊有人來往。蕭窈與他?僵持片刻,終于還?是受不了時不時望過來的探詢視線,先一步進(jìn)了玄同堂。
玄同堂中筆墨紙硯倒是一應(yīng)俱全,卻并無多少裝飾,冷冷清清,與崔循極為相稱。蕭窈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與先前相比竟多了張琴,像是她?生辰時崔循帶來學(xué)宮那張。
蕭窈原以為“教琴”是崔循的借口,不過是有話要私下說而已,見著這張新添的琴,才意識仿佛并不是一句托詞。
她?沉默片刻,欲轉(zhuǎn)身離開,卻又被崔循攔下。
“謝潮生待你別有用心,”崔循垂眼看?她?,“你今后,還?是與他?少來往為好�!�
經(jīng)此一事,縱然崔循不提,蕭窈也打?算先適當(dāng)疏遠(yuǎn)與謝昭的關(guān)?系。只是話從他?口中說出,就顯得格外?古怪。
“別有用心……”蕭窈重?復(fù)了一遍,琢磨道,“那少卿待我,又何嘗不是別有用心?我是否也該與你少來往呢?”
第054章
自?家叔父那日?所言,
崔循聽了進(jìn)?去,這兩日?也?思量過該如何行事。只是一旦到了蕭窈面前?,仿佛又被打回原形。
她?口?齒伶俐,
又會?裝傻耍賴,
總是有說不完的歪理。
崔循不言不語,
垂眼打量蕭窈。
她?今日?穿了煙紫的衣裙,外罩著?層輕紗,
觀之?如云霧,
輕盈而不可捉摸。身形婀娜,
腰肢纖細(xì),
仿佛不盈一握。
肌膚如上好的細(xì)瓷,
眉目如畫,
唇紅齒白。
烏發(fā)如云,
綰了尋常的發(fā)式,
只簪了兩朵纏枝珠花,插著?支白玉發(fā)梳。耳飾也?不繁復(fù),
細(xì)細(xì)的銀線垂下,墜著?顆圓圓的珠子,光潔瑩潤。
方才在知春堂外,他曾隔窗見蕭窈同謝昭說話,神情專注而認(rèn)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