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也算不上懼怕,
殘存的不適褪去后甚至覺出幾分安心。
這便是權(quán)力的意義所在?。
不必小心翼翼、忍氣吞聲,
如今別?說是潑王瀅一杯酒,便是殺了溫剡,
也不必去跪什么伽藍(lán)殿賠罪。
“他是死不足惜,”崔循回握她的手,“除了溫剡,還有何想做之事?”
“還有王旖。”蕭窈指尖劃過他腕上的脈絡(luò),輕聲道,
“可我并不想立時(shí)殺她,
想看看,王家?是否還會?如最初那般回護(hù)這個(gè)?女兒?”
而今,
王家?意識到大?勢已去。
族中子弟跪于宮門之外請罪,
試圖將起兵謀逆之事悉數(shù)推到王儉這個(gè)?已死之人身上,保全其他人。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重光帝不可能為此夷滅王氏上下數(shù)百口,引得朝野上下動(dòng)蕩不安,逼得狗急跳墻。
蕭窈也沒心狠手辣到要那么些人為從前舊事陪葬,不過想借此機(jī)會?重創(chuàng)王氏,收歸他們手中的權(quán)利、錢財(cái)。
至于王旖的性命,無?需她親自動(dòng)手。
她本不該明白這些事情?,可到如今已經(jīng)能篤定地預(yù)料,不出兩日王旖便會?“暴病而亡”。
王旖一直以來張揚(yáng)跋扈,所倚仗的家?族,會?在?利益的權(quán)衡之下棄了她,推她走上死路。
崔循問?她還想做什么,蕭窈垂首想了許久,發(fā)覺自己一時(shí)半刻的確想不出個(gè)?所以然?,倒是這段時(shí)日以來刻意忽略的疲倦涌上心頭。
她依偎在?崔循身側(cè),有氣無?力地笑了聲:“還是先?用飯吧。”
因白日所見?,蕭窈實(shí)則沒什么胃口,只?捏著湯匙慢慢喝了碗莼羹。崔循也沒怎么動(dòng)食箸,配著那張清冷的臉,倒像是話?本里?餐風(fēng)飲露的仙人。
蕭窈托腮打量片刻,慢吞吞道:“你有話?要說。”
崔循頷首:“是�!�
“是怕我聽了吃不下飯嗎?”蕭窈撂下湯匙,玩笑了句。
可崔循并沒笑,抬眼看向她:“你應(yīng)知道,湘州兵馬并沒那么容易收攏妥當(dāng)。而今晏游不過借著群龍無?首,得以暫時(shí)鎮(zhèn)壓下來,可想要將其中勢力梳理清楚,收為己用,絕非一時(shí)半刻能成�!�
蕭窈在?他的注視之下坐直些,眉眼間的笑意褪去。
“你決意令晏游去往湘州,便注定,宿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的位置須得讓出來�!贝扪従彽馈�
蕭窈抬手按了按心口,盡可能平靜道:“晏游離開之前,已舉薦副官沈墉接替他的位置。”
沈墉便是今日為她辦事,率人劫下溫剡之人。
崔循一早就從慕愴的回稟中得知此人,也令人查過他的出身與經(jīng)歷,一針見?血道:“他雖有幾分能耐,卻坐不得這個(gè)?位置。”
沈墉雖非寒門出身,可沈氏本就是衰頹的末流士族,在?建鄴說不上什么話?,他又?是旁支子弟,平日往來交好的大?都是軍中人士。
別?說晏游舉薦,縱然?重光帝下旨,也不見?得能服眾。
蕭窈問?:“那你屬意誰來接替晏游的位置?”
見?崔循不答,又?追問?道:“陸氏子弟嗎?”
她話?音中不經(jīng)意帶出淡淡的譏諷。見?崔循皺眉,意識到自己態(tài)度多有不妥,只?得解釋:“我并非對陸氏有何不滿。只?是就先?前所見?,其中恐怕并無?通曉軍中事務(wù),能當(dāng)好這個(gè)?差事的人�!�
時(shí)下士族以談文論道為雅,大?都不屑于舞刀弄槍的軍務(wù),微末出身世代從軍的“將種”一度成了鄙稱。唯有桓大?將軍這樣?出身高門,據(jù)一州之地的人物,才得敬重。
陸氏是魚米之鄉(xiāng)的富貴人家?,不會?自折身價(jià),令子弟從軍。
若真遣個(gè)?一竅不通的去接手宿衛(wèi)軍,只?怕不多時(shí),又?會?恢復(fù)早前散漫的風(fēng)氣,軍中飲酒賭博甚至于狎妓。
晏游勤勤懇懇費(fèi)的心思悉數(shù)泡湯。
“無?論誰去,皆有我照看過問?,”崔循修長的手指扣入她指間,十指交握,清冷的聲音在夜色之中顯出幾分涼意,“卿卿,你不信我嗎?”
懸著的那把匕首終于還是落了下來。
崔循先?前由著她糊弄,由著晏游接手湘州,不過是在?這里?等著罷了。
蕭窈紅唇微抿,一時(shí)沒能想出合適的答復(fù)。
而崔循心中已有定論,實(shí)則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淡淡道:“你想做的事情?既已做完,今后不再為這些費(fèi)心,不好嗎?”
“那我該做什么?”蕭窈試圖掙開他的手,卻被攥得愈緊。終于還是沒能維系住面?上的平和,語氣生硬道,“日復(fù)一日呆在?后宅,料理庶務(wù),翹首盼你歸家??”
深宅后院的婦人大?都如此。又?或者?不論什么情?情?愛愛,只?將此當(dāng)做一樁“仕途經(jīng)濟(jì)”來經(jīng)營。
可無?論哪一種,都非蕭窈所期盼。
她因被崔循擺了一道而著惱,便顧不得裝乖,張牙舞爪起來。
崔循對此并不意外,反問?道:“有何不好?”
“你若想要這樣?賢惠的婦人擺在?后宅,何必娶我?”蕭窈試圖掰開他的手指,擰眉道,“你弄疼我了。”
若是從前,崔循早就卸了力
氣,眼下卻笑了聲:“難為你按捺性子這么久……”
“是王家?事了,不愿再委曲求全嗎?”
挑破這層窗戶紙,真話?總是要格外難聽些。
對上蕭窈錯(cuò)愕而難堪的目光后,崔循心中浮過一絲懊惱,只?覺如先?前那般稀里?糊涂由她糊弄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但話?趕話?說到這里?,覆水難收。
蕭窈濃密的眼睫微微顫動(dòng),面?色白了又?紅,最后只?道:“若要這么說,倒也沒什么錯(cuò)�!�
她歇了因宿衛(wèi)軍歸屬與崔循爭吵的心思,破罐子破摔道:“少卿大?人既明白我的本性,若想另擇佳婦,我絕無?二話?,只?有退位讓賢的道理……”
“蕭窈!”崔循心中那點(diǎn)懊惱蕩然?無?存,險(xiǎn)些被她給氣笑了,“你再胡言亂語一句試試看?”
蕭窈咬了咬唇,沉默下來。
再怎么爭吵,有些話?是不當(dāng)說的。她并沒不識時(shí)務(wù)到明知崔循震怒,卻還要繼續(xù)頂撞下去的地步。
崔循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瞳,實(shí)在?不明白,怎么能有人半點(diǎn)理都不占,卻還能顯得這般無?辜。
泛涼的手指拂過時(shí),蕭窈下意識閉了眼。
指尖劃過她白皙如細(xì)瓷的臉頰,在?修長的脖頸流連片刻。她顫栗了下,旖旎曖昧之余,又?憑空生出一種被兇獸凝視的危機(jī)感,下意識想要躲開。
崔循并沒給她這個(gè)?機(jī)會?。
一手扣著她的腰,指尖向下落在?心口,感受著她逐漸急促的心跳,片刻后緩緩道:“你有沒有一點(diǎn)良心?”
哪怕已經(jīng)竭盡所能,不用崔循多做什么,蕭窈也清楚自己狐假虎威借了他的勢,故而不大?禁不起這一問?。
“我早提醒過,你不該招惹我的,”崔循低頭,含著她的唇輕噬,用些微的疼痛提醒她,“可既招惹了,便不要妄想用完之后,棄之如敝履�!�
唇齒間溢處的嗚咽被他悉數(shù)咽下。
崔循不需要她的承諾,只?是告知。
蕭窈未曾刻意蓄甲,但力氣重些,依舊在?崔循背上留下抓痕,他卻好似渾然?未覺,依舊不依不饒。
她白日料理了溫剡,原想著回家?便要歇息的,可心緒大?起大?落,才與崔循針鋒相對爭吵過,又?被他留在?書房予取予求。
到最后已然?身心俱疲。
喘了口氣,艱難道:“崔循,你混賬……”
話?音未落便又?被作弄得說不出話?來。
最后昏昏沉沉睡去,甚至不知何時(shí)事了,又?是如何回到房中去的。
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通身筋骨像是散了架,看了眼腕上刺眼的青痕,想起昨夜種種,只?恨不得重新昏睡回去。
可睡是睡不成的。
翠微已在?一旁相侯許久,關(guān)切道:“昨夜是怎么了?”
她貼身伺候蕭窈,已習(xí)慣兩人之間偶爾的荒唐胡鬧,可昨夜種種,一看便知并非往常那等。
蕭窈原想著尋個(gè)?借口敷衍過去,猶豫片刻,還是三言兩語大?略講了。
興許是翠微關(guān)切的目光令她難以回絕。
又?興許是因此事無?人傾訴,茫然?之下,便想要從翠微這里?索取些許安慰。
翠微看出她平靜表象下的低落,柔聲道:“窈窈為何不愿將宿衛(wèi)軍交由少卿?”
“我,”蕭窈動(dòng)了動(dòng)唇,纖細(xì)的手指攥著錦被,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艱難道,“……我不愿動(dòng)輒求他�!�
她若想要晏游幫忙,只?需一句話?便可。
可換到崔循這里?,卻總要前后思量,是否會?傷及他的利益,自己又?會?因此虧欠多少?
崔循昨夜那句話?并沒說錯(cuò),也恰到好處地戳了她的痛楚。
翠微微怔,隨后覆上她的手,低聲嘆道:“窈窈無?需這樣?想。”
倚靠自己的夫君,于女子而言并不是什么罪過,以此為榮者?大?有人在?。
“可我不能將所有希望寄托于他的喜愛之上。”蕭窈道,“我既不能確信無?論發(fā)生什么,他都會?站在?我這邊,也無?法確信,這份喜愛永遠(yuǎn)不會?更改�!�
青禾曾同她提過些“酸言酸語”,眾人議論崔循不過看重她的容色,終不長久。
蕭窈一笑置之,還曾拿到崔循面?前玩笑。
可同時(shí)卻也承認(rèn),這番揣測有其道理。
她與崔循之間,本就是因蓄意引誘開始。
情?愛太過虛無?縹緲,所以下意識渴求攥緊些切實(shí)的東西?。
第089章
自“撞邪”開始,
王旖大?多時(shí)候都惶惶不?可終日。
唯有剛從王家歸來,有老夫人給的健婦們環(huán)繞伺候,又得以?戳穿方士招搖撞騙的謊言時(shí),
得到?過?暫時(shí)的緩解。
她?那時(shí)想著,
祖母總會為自己?撐腰做主的。
蕭窈靠著裝神弄鬼唬她?一時(shí),
卻也不?過?是些鬼蜮伎倆,在王家這里?又算得了什么?總有悉數(shù)奉還的一日。
王旖刻意?無視了桓維的態(tài)度,
反復(fù)說服自己?,
直至湘州那位五叔身死?的消息傳來,
才無法再?自欺欺人。
擔(dān)憂與惶然重新找上了她?,
如影隨形,
揮之不?去。
此時(shí)不?再?有鬼火與白影驚嚇?biāo)?,
也不?再?有致幻的丹藥,
可她?卻依舊生出一種被鬼魂注視著的錯(cuò)覺。
有生以?來頭一次真心后悔,
后悔自己?當(dāng)年一念之差斷了蕭容的活路。
自家的仆役再?來請她?回王家時(shí),王旖?jīng)]怎么猶豫便應(yīng)下了,
只當(dāng)祖母有要緊事叮囑自己?,甚至沒來得及多看自己?那對雙生子?一眼。
只是到?了后,卻不?曾見到?祖母。
老夫人身側(cè)侍奉多年的秋梧端了茶給她?,藹聲笑道:“老夫人這幾日未曾合眼,難得睡去,
老奴冒昧做主,
煩請大?娘子?在此多等候些時(shí)辰。”
王旖頷首應(yīng)下,垂了眼,
吹開茶水氤氳出的水汽。
秋梧一聲不?響地侍立在側(cè),
看她?毫無防備地喝下茶水,無聲地嘆了口氣。一時(shí)竟不?知該唏噓于大?娘子?這般信賴,
還是感慨于她?的無知無覺。
王旖平日在飲食上極為挑剔。
能?輕易品出新茶、舊茶的區(qū)別,甚至連煮茶的水、火候,都能?分辨出來,以?至于她?身邊伺候的婢女莫不?小心翼翼,生恐觸了霉頭。
可如今她?魂不?守舍,竟直至心口傳來絞痛,喉頭腥甜,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茶水不?對。
瓷盞跌落在地,碎片如跳珠般飛濺開來,茶水洇濕了精繡的華貴衣料。
王旖攥著胸口的衣襟,白皙的手背青筋凸起,對上秋梧憐憫而憂愁的目光后,臉色難看至極:“你……祖母、祖母要……”
哪怕到?此地步,她?依舊難以?置信,踉蹌著起身要見老夫人。
“老夫人服了安神湯,已經(jīng)歇下�!鼻镂喾隽怂�?一把,才沒令人狼狽地跌倒在地,低聲嘆道,“大?娘子?,如今族中子?弟猶在宮門外跪著……此事因你而起,總該給個(gè)交代,才能?收拾了這爛攤子?�!�
身上的苦痛與心中的苦楚摻雜在一處,如花一般嬌艷的女郎閉了閉眼,淚珠潸然而下。
她?并沒大?喊大?叫,只緊緊攥著秋梧那雙蒼老的手,喃喃道:“不?……不?該如此……”
家中怎能?這樣?棄了她?呢?
明明無論做什么,都有家中為她?兜底。不?過?是要了蕭容一條命,這么多年平安無事,又怎會落得如此?
秋梧是看著大?娘子?長大?的,事至如今見她?如此狼狽,也難以?苛責(zé)她?為家中招惹來這樣?的禍?zhǔn)隆?br />
自小到?大?,王氏都是這樣?無所顧忌,嬌慣著子?女們長大?的,如今事敗,哪里?能?將錯(cuò)處悉數(shù)推到?一個(gè)女郎身上呢?
只是因果循環(huán),做了錯(cuò)事便應(yīng)付出代價(jià)。
王旖總要明白這本該年少時(shí)學(xué)會的道理。
黑紅的毒血不?可抑制地從她?唇角溢出,如毒蟲蜿蜒爬過?白皙嬌嫩的肌膚,顯得觸目驚心。艷麗不?可方物的面容因疼痛顯得格外猙獰,眉頭皺得愈緊,直至最后咽氣,也未能?再?舒展開。
秋梧以?帕拭去眼角的淚,還未開口,門外卻先傳來驚叫聲。
“阿姐!”王瀅顧不?得地
上四濺開來的碎瓷片,徑自踩過?,撲到?王旖身前失聲痛哭。
緊隨其后的仆婦們手足無措地辯解道:“四娘子?一定?要闖進(jìn)來,奴婢們沒來得及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