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晏游重傷的消息必得壓下,一旦傳出,必會使得人心浮動,境況保不準會一發(fā)不可收拾。
卻?也?不能不知會建鄴。
畢竟若有萬一,總不能毫無準備。
他重新鋪紙,心中斟酌著措辭,向石生道:“池嶺究竟是何境況?晏將軍為何會受傷?”
“此事實在怨不得將軍�!笔乱庾R辯解了句,憤憤不平道,“將軍去時,料到?池嶺附近會有埋伏,也?備了應(yīng)對之策,戰(zhàn)后擒獲魏三……”
只是誰也?沒料到?,捅晏游一刀的,不是魏三這?個賊首,甚至不是哪個身強體壯的叛賊。
而是依舊瘦骨嶙峋,曾經(jīng)情真意切向晏游再三道謝的老里長。
揣著刀的人姿勢是會有不同,但那?時天?色已晚,老人身形佝僂,深一腳淺一腳地上前送新烙出來的餅。
晏游有片刻放松,遲鈍了些。
便?這?么著了道。
管越溪攥著拳,指甲幾乎已經(jīng)要?嵌入肉中,開口時聲音微微發(fā)顫:“他為何要?……”
“他那?孫兒染了疫病。”石生咬牙道,“得魏三允諾,若辦成此事,給?他一紙符箓。”
李叟得手后,看著溫熱的鮮血涌出,并?沒任何得意之色,也?沒想逃,直愣愣地跪倒在地。
如夢初醒般哭嚎起來。
邊哭邊說自己對不住小晏將軍,只是兒子早死,家中只這?么一點血脈,總不能看著孫兒去死。
石生那?時恨得咬牙切齒,若不是晏游阻攔,必得抽刀砍了他。
可李叟還是沒活下來。
他哭過,顫顫巍巍爬起來,一頭撞死在了旁邊的石井欄上。
石生講完,一言難盡地沉默下來。
管越溪怔了片刻,最?后還是深深嘆了口氣,研墨提筆。
不多時,寫?就兩封書信。
他冷靜吩咐道:“這?封走官道,與公文一同送往宮中;另一封,擇可信之人喬裝打扮,送至公主手中。”
第120章
出自管越溪之手的兩封書信前?后腳送至建鄴,
最終都擺在蕭窈面前?。
其中內(nèi)容截然不同。
與公文一道送來的那封,講的是晏游傷情并無大礙,計劃將計就?計,
引蛇出洞,
請圣上不必憂心?。
而私下送來那封,
講明池嶺原委,請她周全?示下。
蕭窈臉上幾無血色,
但還?算鎮(zhèn)定。
她仔細查驗過?后信封內(nèi)的密文,
輕聲道:“走官路送來的信,
有先前?被?拆開過?的痕跡,
想是幕后指使之人未能確準晏游傷情,
想要以此為佐證……”
那日,
花溪一干人等都被?石生扣下,
與晏游傷情有關(guān)的消息封得嚴嚴實實。
管越溪料到明面上送來這封信未必安全?,
故布疑陣,想要借此機會遞出假消息,
令對方有所忌憚,不敢貿(mào)然行?事。
“此舉怕是無用�!贝扪魂囈娧溃叭絷逃螁拭嬷萑糊垷o首,正合了江夏的心?思;可若一擊不中,
晏游活下來,
今后必然不會再有這樣輕易得手的機會,拖延下去也并無益處。”
歸根結(jié)底,
挑起?池嶺刺殺,
便?意味著江夏王決意動手。
“是�!笔採阂惨严朊靼走@個道理,因太過?用力的緣故,
捏著書信的手不自覺發(fā)顫,“晏游他……”
從得知這一消息的那刻起?,蕭窈便?如被?架在火上煎熬,既擔憂湘州局勢,也擔憂生死未卜的晏游。
晏游坐鎮(zhèn)湘州,牽一發(fā)動全?身,其實合該更謹慎些。
但蕭窈說不出苛責的話?。
管越溪在信上詳述了晏游遇刺一事,并未推諉,認了疏忽失察的過?錯。只是在提及李叟時?,還?是不忍,為晏游陳情分辯了幾句。
這是特地為晏游設(shè)計的陷阱。
因知晏游武藝超群,于軍事一道算得上天縱奇才,故而雖拋出魏三這個棋子,卻沒?指望他能同晏游抗衡,實則是將寶壓在了李叟身上。
晏游接手湘州的時?日不算長久,但在百姓中聲名極佳,尤其是在前?任王儉的襯托之下,就?更顯得寬厚隨和,事必躬親。
可正是因此,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淬毒的利刃。
蕭窈心?中翻涌著說不出的滋味,正躊躇間,崔循覆上她的手,攏在掌心?。
崔循不是擅長甜言蜜語的人,也覺那些安慰的話?分量太輕,只好用這樣的方式來提醒蕭窈,還?有他在。
肌膚相貼,蕭窈這才驚覺,自己的手竟涼得這般厲害。
她回握崔循,直至與他十指相扣,溫度浸染,原本懸在那里的心?仿佛也稍稍有了著落。
崔循腕下壓著暗線送回的信,蕭窈方才滿心?惦記著晏游,直至此時?,才發(fā)覺那仿佛是張畫像。
她怔了怔,疑惑道:“這是?”
崔循展開畫像:“是蕭巍的門客,江舟,如今是在為江夏王做事�!�
畫像上的男子生了張容長臉,原應(yīng)是令人倍感親和的面相,卻因太過?消瘦的緣故,顯出些超乎年紀的衰頹,猶帶病氣。
好似災(zāi)年食不果腹的窮苦百姓。
但他那雙難掩陰鷙的眼?,卻絕非常人所能有。
蕭窈眼?皮一跳,心?底浮現(xiàn)不祥的預(yù)感。
崔循撫過?畫像上那雙眼?:“陳恕與他那位叔父截然相反,行?事低調(diào),不常露面,叛軍之中知曉他底細的人不算多。我曾在機緣巧合之下見過?他一面,還?是后來才知,那便?是陳恕�!�
只不過?那時?的陳恕要年輕許多。
若不是這雙眼?令他印象深刻,未必還?能認得出來此人。
“魏三是陳恩心?腹,能令其為之賣命的,應(yīng)當?也就?只有陳恕這個所謂的‘少主’了�!笔採簭捏@詫中回過?神,“是他算計了晏游�!�
她先前?已經(jīng)從崔循那里得知,陳恕絕非好相與之輩,直到眼?下。才算有了切實體?會。
“晏游生死未卜,若當?真不測……”
蕭窈這句話?說得極為艱難,不愿做此設(shè)想,卻又不得不想。她抿了抿唇,盡可能平靜道:“管越溪不擅軍務(wù),副將聲望不足,晏游若有不測,湘州便?無能鎮(zhèn)得住的人,須得盡快遣人接手�!�
若不然,江夏王伙同陳恕召集的信眾聯(lián)手,趁虛而入,湘州興許撐不了多久便?會潰敗。
但有能耐接手湘州的人本就?屈指可數(shù),還?需得確保盡心?盡力,不會與江夏王勾連,暗地里倒就?更難找了。
“此事如何值得你這般發(fā)愁?”崔循修長的手落在她臉頰,拇指撫過?幾乎被?咬出血的下唇,“我去就?是�!�
沒?人比崔循更適合擔此重任。
自天師道死灰復燃,不少人也動過這份心思,想著若崔循能再領(lǐng)兵,蕩平叛賊便?好了。
但誰也沒?敢提。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以崔氏如今的地位聲望,崔循這個實質(zhì)上的掌權(quán)人根本不需要如當?年那般鋌而走險。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縱然有重重護衛(wèi),兩軍對壘的前?線終究危機四伏,哪里及得上建鄴安全?崔氏又豈會容長公子涉險?
別看崔翁如今當?著甩手掌柜,不問庶務(wù),在別院養(yǎng)花釣魚。若知曉誰敢催促自家長孫上戰(zhàn)場,只怕能抽斷釣竿。
蕭窈對此心?知肚明。
她也清楚崔翁先前?的讓步是京口?軍的調(diào)撥。老爺子能默許調(diào)京口?軍前?往湘州協(xié)助,卻并不意味會同意長孫涉險。
故而方才盤算時?壓根就?沒?考慮崔循。
眼?下聽了這句輕描淡寫的“我去就?是”,她下意識的反應(yīng)也不是欣喜,而是搖頭:“不成?�!�
“為何?”崔循若有所思。
蕭窈微怔,垂眼?道:“祖父不會允準的�!�
“若只是因這個緣由,倒算不得什么?�!贝扪讣馔兄採合骂M,哄她仰頭。
他平日誠然是個孝子賢孫,但真打定主意要做的事,縱使是崔翁也攔不下。若不然,當?初與蕭窈的親事如何能成??
落在她唇畔的拇指輕輕摩挲著。
燭火映在崔循幽深的眼?眸中,映出近乎隱秘的期待。
蕭窈同他對視片刻,抬手按著胸口?,遲鈍地覺出自己那點私心?。
她不愿崔循涉險。
晏游出事的消息令她心?急如焚。
哪怕知道崔循無論做什么?都無可挑剔,心?底最深處卻還?是擔憂,他會不會也因一時?不察,為人所害?
沒?什么?血色的唇才張開,又緊緊抿上。
她在真心?實意地擔憂,甚至不愿說出口?,恐一語成?讖。
崔循眼?中卻浮現(xiàn)笑意:“你在為我擔憂�!�
蕭窈在他這目光的注視之下,竟覺出幾分耳熱,悶聲道:“我自然擔憂你的安危�!�
“因你心?中有我。”
“我心?中自然有你�!笔採簺]?來得及多想,便?已脫口?而出,待到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
了什么?后,耳后的熱度已經(jīng)蔓延到臉頰。
崔循道:“方才見你為晏游失魂落魄,我便?想知道,若有朝一日我亦……”
這話?還?沒?說完,就?被?堵了嘴。
柔軟的手覆在唇上,蕭窈瞪了他一眼?,兇道:“能不能想點好的?”
雖說她從前?是有過?利用崔循的心?思,但他也不至于連這種事情都要“攀比”。
她原本滿腔愁緒,像是缺水蔫吧的草葉,如今倒是又有些活力。
崔循拉下她的手,話?鋒一轉(zhuǎn)道:“你心?中應(yīng)該明白才對,無論遣誰接手湘州,勝算都不會有我大�!�
這話?換作旁人來說,是不知天高地厚。但由崔循說出口?,誰也不會質(zhì)疑。
蕭窈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只覺自己好不容易平穩(wěn)下來的心?跳仿佛又快了不少。
“陳恕心?機深沉,為人狡詐,不曾與他打過?交道的,難免會如晏游這般被?算計�!�
“何況荊州還?有桓大將軍在觀望著�!�
“他雖礙于建鄴家眷,暫時?不會輕舉妄動,但若蕭誨占據(jù)上風,只怕也會想要分一杯羹,屆時?只會更麻煩�!贝扪龡l分縷析,“故而最好從一開始,便?奠定勝勢�!�
道理的確如此,他說得半點沒?錯。
可蕭窈還?是沒?法拿定主意。
若是兩人才成?親那會兒,遇著此事,她不會如眼?下這般掙扎為難,興許還?會想方設(shè)法,哄崔循應(yīng)下才好。
終究是有不同了。
只是她整日被?政務(wù)牽絆著,忙得厲害,無暇細想這些,到如今方才后知后覺。
蕭窈的糾結(jié)與猶豫,落在崔循眼?中,悉數(shù)成?了笑意。
他為人自持,無論喜怒,都會有意收斂情緒,少有這般外露的時?候。
清雋的樣貌更添三分儂麗。
蕭窈舔了舔泛干的下唇,想起?來自己這大半日還?未飲過?水,指尖才觸及案上的瓷盞,就?被?崔循攥著手腕捉了回來。
蕭窈疑惑:“做什么??”
崔循未答,不疾不徐飲了口?茶水,復又輕輕托起?她下頜,借著親吻喂給她。
蕭窈猝不及防,咽了一半,有溫熱的茶水從唇齒間溢出。
崔循卻未就?此退開,吻得愈深,直至她幾乎快要喘不過?氣,才終于分開些:“此去湘州,不知要耗上多久才能再見�!�
耳鬢廝磨所帶來的慰藉轉(zhuǎn)瞬即逝。
蕭窈伏在他懷中,將自己手中能調(diào)用的人脈又過?了一遍,試圖再想出旁的破局之法來。
崔循看出她在琢磨什么?。慢條斯理撫過?蕭窈的脊骨,似安撫,又似撩撥。
“卿卿,我是你手中最為鋒利的兵刃�!�
“你合該用我才對�!�
第121章
如崔循所言,
管越溪的?布置沒能拖延幾日。
江夏王本就耗盡耐性,有意動手?。
陳恕又得了湘州信眾的?消息,知晏游在池嶺后便沒露過面,
軍中事務(wù)由副將代管,
便料想那封信上的?內(nèi)容不過虛張聲勢。
自此一拍即合,
江夏王麾下兵馬與天師道信眾直撲湘州而去。
消息傳到建鄴,是?夜,
各家的?燭火都比以往熄得晚了許多。
人心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