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江夏那邊的動作極快,蕭誨所率領的大軍來勢洶洶,而天師道也傳出少主陳恕在湘州現身的消息,各處信眾便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尖。
說是內憂外患也不為?過。
管越溪一氣?灌下大半杯茶水,回絕了仆役的提議,搖頭?道:“我須得等前線戰(zhàn)報�!�
石生率兵迎戰(zhàn)江夏兵馬。
管越溪心中有數,并沒指望他能夠大敗蕭誨,一開始定下的計劃便是要他據城嚴守,盡可能多攔幾日。
縱然晏游未醒,公?主得了消息,也絕不會?坐視不理。
但這道理江夏王又豈會?不明白?
他手下養(yǎng)的那么些門客不是吃干飯的,何?況還有陳恕在,自?是鉚足了勁全力攻城。
昨夜石生令人傳來消息,說是晏游重病的流言難以禁絕,加之江夏兵馬太過兇猛,軍中人心浮動,這樣下去只怕?lián)尾涣硕嗑谩?br />
石生并非怯懦之輩,會?這樣說,便是前線境況極不樂觀。
管越溪看著案上的軍情奏報,掐了掐眉心,吩咐道:“去將軍那邊看看,他……”
話說到一半,又苦笑道:“罷了�!�
若晏游已經蘇醒,壓根無需遣人去問,早就有消息傳到他這里來了。
“小人還是去問問,興許就有好消息。”福泉寬慰他,也似干巴巴地安慰自?己,“將軍吉人天相,必能轉危為?安。”
福泉年?紀雖小,但只消看這幾日官廨往來之人的神?情,便知情況不妙。
什么都做不了的時候,便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福泉得了允準,才出門,迎面撞上前來通傳的衛(wèi)兵,踉蹌兩步方才站穩(wěn)。
衛(wèi)兵卻壓根看都沒看他一眼,大步邁過門檻,回稟道:“京都快馬加鞭傳來消息,崔少師奉命前來湘州,援軍明日將至�!�
福泉揉著鈍痛的肩,驚訝發(fā)現,自?家大人頃刻間來了精神?。
雖說面色依舊蒼白虛浮,但眼卻亮了些,仿佛這句話比灌上一整壺濃茶都要提神?。
“立即將此?消息傳去前線,告知石生堅守城池,寸步不得退�!惫茉较w快吩咐道。
衛(wèi)兵領命而去。
管越溪沒再刻意挺直身形,抬起眼,目光落在窗外那枝桃花上,終于得了松了口氣?。
福泉好奇極了,因?知自?家公?子寬厚,便大著膽子問:“那位‘崔少師’,是極厲害的人物?嗎?”
管越溪沉默片刻,中肯地點了點頭?。
管越溪對崔氏這位長公?子并無好感,但并不會?為?此?否認崔循的本事,對于他來接手湘州這件事亦樂見其成。
只是難免驚訝。
對壘的雙方誰也沒料到崔循會?親至湘州。
陳恕觀望湘州將士守城氣?勢,見與先前不同,便知應是有什么振奮人心的消息。
他原想著興許是晏游沒死,僥幸撿回一條命,待到從江夏王處知曉內情后,眼皮不由一跳。
江夏王將此?看在眼中,不由奇道:“你畏懼崔循?”
他這些時日常召見“江舟”問詢,此?人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副謙卑恭謹的模樣,但對答如?流,從未慌亂。卻不想竟會?因?一句話變了臉色。
陳恕垂首,掩去眸中復雜的情緒:“到底是崔氏長公?子。何?況他手中握有京口軍,非湘州兵馬能及�!�
“崔循這般不識時務,鐵了心要為?蕭霽賣命,那便遲早要碰一碰�!苯耐跄パ赖�,“若能在此?處了結他,那便一勞永逸,再無后顧之憂�!�
蕭誨話中透著躍躍欲試的意味。
陳恕知他得了桓大將軍的允諾,自?視極高,心中雖不以為?然,但也沒蠢到在他興頭?上潑冷水,只謹慎道:“若京口軍來援前,未能攻下此?城,便須得從長計議了……”
“本王自?然明白�!苯耐蹙従忁D著拇指上的犀角扳指,劍眉挑起,吩咐道,“召集各地信徒來湘州,我要用他們來試試崔循的深淺�!�
于江夏王而言,天師道信眾皆是蠢笨不堪的愚民,用來投石問路再合適不過。便如?路旁雜草,死多少都不會?心疼。
他自?己的人則要高貴些。
畢竟這些年?養(yǎng)這些兵馬耗了許多銀錢,謹慎些也好。
陳恕盯著帳中鋪就的名貴茵毯,緩緩道:“只怕未必能如?王爺所愿�!�
他神?色未動,依舊是往日那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只是說出的話帶著微不可查的譏諷:“您自?然知曉,昔年?陳恩死于誰手,江左集結十余萬信眾又是為?何?而散。”
“縱是神?智未開的傻子,亦知趨利避害。”
于天師道信眾而言,陳恕這個少主有多令他們向往,崔循這個名字就多令他們懼怕。
這些年?來加諸于崔循身上的溢美之詞多不勝數,在士族眼中,他是江左璧玉,是崔氏長出的芝蘭玉樹。
可在陳恕眼中,崔循與潔白無瑕的美玉沒有任何?干系,只有在戰(zhàn)場上同對峙過才清楚,此?人何?其棘手。
他能設計殺晏游,卻拿崔循無可奈何?。
因?崔循并不似蕭誨這般輕狂自?滿,也不似晏游寬厚悲憫,而是個冷靜到冷漠的人。
正是此?時湘州所需要的主人。
隨著崔循將至的消息傳開,那未曾宣之于口卻彼此?心照不宣的擔憂終于得以緩解,進出府衙議事的官員肉眼可見地輕松不少。
只是這口氣?還沒松多久,就又紛紛提心吊膽起來。
因?崔循才至湘州,風塵仆仆,卻一刻鐘都沒歇息,立時召集官員議事。
說是“議事”,實則更像問話。
自?王儉死后,晏游接手湘州,已經將治下官員換了一茬。
那等尸位素餐,只知逢迎討好的要么撤職,要么調了閑差,如?今能在府衙的不拘出身高下,皆有可取之處。他們不至于為?此?洋洋自?得,但心中多少有些傲氣?。
但這大半日下來,幾乎沒人能在崔循面前維系住從容不迫的氣?度,不時答得磕磕絆絆。
恍惚倒像是回到年?少時,被先生問得捉襟見肘,無地自?容。
及至夜色漸濃,這場“酷刑”終于結束,眾人離了議事廳后,面面相覷,唯有苦笑。
管越溪則多留了片刻,向他道明晏游的傷情。
議事廳中燈火通明,映出崔循那張無可挑剔的臉,面色稍顯蒼白,但眉眼間并無倦意。八風不動的神?色,無端叫人想起冬日冰雪。
聽?完他的回稟,只淡淡應了聲:“活著就好。”
想了想,又額外問道:“此?事可曾同公?主說明?”
他提及蕭窈時雖以“公?主”相稱,似是疏遠,但那與白日議事時截然不同的語調,任誰聽?了也不會?誤解。
管越溪道:“……未曾�!�
一來是因?晏游尚未蘇醒,二來,江夏大軍壓境,送信被攔截的風險太大,恐泄露境況。
只是他還未解釋,崔循已微微頷首。
管越溪會?意,也退出議事廳。
崔循獨自?用過晡食,又看了許久公?文,直至子時方才起身離開,往下榻處去。
松風等候許久,立時奉上大氅。
墨色衣料上以銀線繡著鶴羽,映著燭火的光,如?月華流轉。
這是蕭窈放在行李中那件。
才取出,仿佛還沾染著她?近來慣用的春信香。
崔循披上,指尖勾了系帶,忽而發(fā)覺尾端竟系著只小巧的香囊,怔了下。
蕭窈并沒同他提過自?己放了東西。
這兩日趕路的疲憊,與大半日議事所積攢的些許不耐,被心底涌現的好奇所取代,眉目舒展,神?色中添了幾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
檐下懸著的燈在夜風中搖搖晃晃,細如?牛毛的雨絲拂面,沾濕鬢發(fā)。
崔循并未避開。
他解下香囊,片刻間已經有了許多設想。
這樣的香囊容不下多少東西,掂量下,便會?發(fā)覺分?量極輕,似是空無一物?。
有那么一瞬,他想,興許是蕭窈促狹捉弄。
待到解開香囊系帶,傾倒,有圓潤小巧的珠子落于掌心。
檐下燭光灑下,細雨朦朧中,崔循看清那物?,其色鮮紅,并非珍珠。
是紅豆。
第123章
江南梅雨。
棲霞山籠罩在大片煙雨之?中,
草木蔥蘢,雨水洗過的?顏色青翠欲滴。
這時節(jié)城中的?桃花已經開?謝,山間的?花期則要長些,
隔著?細雨看去,
絢爛宛若云霞。
蕭窈膝上放著?冊書,
卻并沒翻看,蔥白?纖細的?手指把玩著?一片書簽。
早些時候湘州快馬加鞭送來奏報,
其中夾帶著?封崔循寫給?她的?家書。信上先是講了晏游的?病況,
說是性命無虞叫她安心,
又叮囑了半頁紙,
是些叫她記得好好用飯這樣的?話。
最后才?說自己收到了她送的?“紅豆”。
崔循不是那?等情緒張揚的?人,
更不會寫什么“思之?如狂”這樣的?話,
只在信末頗為含蓄地寫道,
“我亦記掛你。”
隨信附來的?,
還有一細枝桃花。
蕭窈將那?頁紙看了兩遍,忙里偷閑,
用崔循寄來的?花做了這片書簽,替換了先前?常用的?。
青禾一見?自家公主對著?花簽出神,便猜到她在想什么,抿唇笑了起?來,提醒道:“學宮到了�!�
馬車在學宮大門外停下,
石階上,
身著?青衣的?班漪正等候。
這是學宮每旬例行考教的?日子,按理說,
是該蕭霽領人親自前?來。奈何近來朝中政務繁多,
他忙得已是廢寢忘食,實在分身乏術。
便交由蕭窈代為督看。
班漪昨日已得了消息,
特地在此等候。她含笑上前?相迎,打了照面細細看過,又不由關切道:“是近來太過勞累的?緣故?清瘦許多�!�
蕭窈摸了摸臉頰。
事多是其中一個緣由。再者,也因?崔循離開?建鄴后,沒人能再時時看著?她的?飲食起?居。翠微雖也會勸,但插手不了她在宮中時的?飲食,她也不見?得每回都?聽。
為此翠微還曾嘆過,若崔循還在便好了。
只是這點兒女情長的?緣故實在不好拿出來同旁人講,蕭窈咳了聲
,只道:“到底是多事之?秋�!�
班漪語重心長勸道:“縱是如此,也得保重自身才?能長久。我如今常居學宮,閉目塞聽,許多事幫不上……”
蕭窈聽出她的?擔憂,忙笑道:“師姐只管安心照拂學宮事務,無需為那?些俗務分神。倒沒什么難以收拾的?事,只是麻煩些,需得多費些心力罷了�!�
崔循趕赴湘州,接手了最大的?麻煩。
被他橫插一手,江夏王先前?一鼓作氣拿下湘州,再劍指建鄴的?籌謀中道崩殂。蕭誨雖非老謀深算之?輩,但在軍事上多少有成算,與京口軍交鋒后,便知?湘州并非一時半會兒能攻克的?。
召部下議過,索性鋪開?陣仗徐徐圖之?。
而崔循才?接手湘州,對湘州兵馬實力、各處地形布防算不上十分了解,遠沒到如臂所指的?地步,故而也沒急著?動手。
一時間僵持不下。
至于朝中事務,令蕭窈格外在意的?還是興風作浪的?天師道。
她耗費不少人力物力,又重賞醫(yī)師,調撥藥材,想要遏制這場來得蹊蹺的?疫病,但收效甚微。
為此,遑論那?些本就不對付的?,就連東宮屬官也有言辭委婉向蕭霽進諫的?。
在他們看來,如今便該將染病之?人拘于義?莊隔絕,生死皆是自己的?造化,再將兵力人手用在鎮(zhèn)壓叛賊上。而不是如眼下這般,如填無底洞,明?知?不可為而為。
前?兩日甚至還有御史帶頭上書,暗指她身為女流之?輩,越俎代庖,干涉朝政過多。
趙御史字斟句酌,儼然一副為太子殿下考量的?赤誠之?心,純臣模樣。結果蕭霽非但沒理會,將奏疏悉數原樣打了回去,轉頭還將學宮考教交給?她來接手,以表態(tài)度。
謝昭知?曉此事,似笑非笑點評:“既這般忠直,從?前?崔琢玉在時,怎不見?他多說一句?”
這話不知?怎的?傳開?來。
趙御史為此氣得面紅耳赤,卻又不敢找謝昭對峙,只得忍氣吞聲。
班漪向來消息靈通,雖自謙“閉目塞聽”,但對此亦有所耳聞。執(zhí)了她的?手入學宮,分析道:“這趙琛原是王氏門生,想是懷恨舊事,又或是受了指使,有意與你為難�!�
說著?,又調侃道:“謝潮生那?話雖尖刻了些,倒也沒說錯。”
若崔循仍在建鄴,怕是借他們幾個膽子,也不會變著?法尋蕭窈的?不是。
“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獸似的?�!笔採好虼揭恍ΑK魅ゼ缟险慈镜�?雨水,再開?口時,話音透著?些冷意,“我知?他們打的?什么主意,不會將這點詬病放在心上,更不會為此讓步。”
說話間,已到瑯開堂外。
“你心中明白便好�!卑噤糨p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掩下不提,一同入內拜見?堯祭酒。
考教至今,流程早已爛熟于心。
學子們依此抽過簽,有成竹在胸的?,也有心虛猶疑的?,陸續(xù)前往偏廳構思答題。
蕭窈原本從?容不迫地端坐著?,待學子們散去,對上堯祭酒的?目光后,立時乖覺道:“近來忙于庶務,疏于練琴,也沒怎么做學問,還望師父見?諒�!�
話里話外,已經恨不得將“不要考我”寫在臉上了。
堯祭酒失笑,雪白?的?長須顫顫巍巍。
他老人家雖一心鉆研學問,但也知?自己這位小弟子多有不易,并不苛責,反寬慰道:“事有輕重緩急。練琴也好,做學問也罷,并不急在一時�!�
“正是�!卑噤粜Φ溃扒�?兩日擬定考題時,師父還曾同我稱贊,說你定下的?這套考教章程極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