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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這世間,就好像從來也沒出現(xiàn)過一個叫玉寅的人一般。

    但這名原就是云甄夫人賜的,根本不是他們的真實姓名。

    他后來,成了誰?

    若生閉著眼側(cè)臥著,滿腹心事,翻來覆去地翻攪著。

    耳畔是淅瀝瀝的雨聲,廊下早已濕透。她忽然聽見有人踩著濕漉漉的地面匆匆而來的聲響,聽了片刻,她就笑著睜開了眼,能這么在木犀苑里走路的人,除了她爹還能有誰?

    她趿了鞋子往外走,迎面撞見了她爹。

    連二爺將腳上木屐一脫,長腿一邁,吧嗒吧嗒就往里走,懷里還抱著點東西。

    朱氏就跟在他后頭,見狀急了:“二爺您別光著腳,地上濕氣大!”

    可方才讓他著了鞋子,他就不樂意,這會更不愿意了,皺皺眉道:“怕什么!”

    “怕您凍著了呀……”朱氏還真順著他的話正正經(jīng)經(jīng)答了。

    連二爺就遲疑了下,隨即點點頭:“那成,穿吧�!闭f完又嘟囔,“……凍著了就得吃藥,還不如穿鞋�!�

    若生在旁聽得要笑,趕忙讓他坐了。

    他就從懷里掏出個包成一團的東西來。

    若生定睛看去,荷葉包的,皺巴巴,顏色灰綠,應(yīng)是去歲曬干了存儲的。因存得好,這會嗅著還有股淡淡的清香。她抽抽鼻子,問:“這是什么?”

    連二爺將東西往案上一擱,三兩下剝開去,道:“燒雞!”

    “……”

    他雀躍地道:“下著雨閑來無事吃燒雞多好!翅膀給我吃,腿也給我吃……”

    “……”

    朱氏在旁笑著說:“二爺一早吩咐廚房特地做的。”

    雞不過兩斤,烹調(diào)得當,肉質(zhì)細嫩,滋味鮮美異常。

    連二爺一路跑來,就是為的同她一道吃,早已垂涎三尺。于是一家三口就圍坐在炕上聽著雨聲吃起了燒雞,再點一壺茉莉香片,倒像是若生夢里的場景。

    吃了一只腿,連二爺眼巴巴瞅著第二只,想了想?yún)s塞給了若生。

    若生就笑,又遞給朱氏。

    連二爺?shù)挂膊环磳�,可見這些日子聽朱氏講故事聽得上心了。

    吃完了一只雞,連二爺扒拉著窗子朝外看起了雨,嘀咕著:“怎么總不見停?”

    雨大風也大,廡廊下都是水,就連屋子里也潮乎乎的。

    朱氏沉吟著,就讓人去取了剪子跟紙來,沒一會便剪出個小小的紙人來。小人兒一手拿笤帚,一手拿簸箕,模樣古里古怪。連二爺盯著看了幾眼,道:“像院子里的小丫鬟掃地!”

    若生看著,卻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是“掃晴娘”。

    她頭回看見這樣的紙人,也是出自朱氏的手。

    彼時正逢盛夏,時常大雨如注。他們住的小院子破敗陳舊,外頭下大雨,屋子里就下小雨,濕得不成樣子。若陵那孩子不喜歡下雨,就總纏著問,娘什么時候出太陽,問過又來問她,阿姐,阿姐,太陽呢……

    他總追著問,朱氏就只能剪了個“掃晴娘”哄他。

    風一吹,紙人就搖曳起來,兩只小手一動一動,似乎真的在掃些什么。

    說來也怪,次日這天還真的就放晴了。

    第020章

    祖業(yè)

    小小的若陵納罕不已,此番連二爺見了也是一臉驚奇。

    朱氏原只是剪了紙人來哄一哄他,權(quán)當是個樂子。沒曾想,這天傍晚,已接連下了幾日的雨竟真的漸漸小了,等到各處掌了燈,天上就已不大有雨絲落下,只有早前積聚在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掉,不多時便在地上匯了一小汪清泉。

    清風一吹,又蜿蜒開去。

    入夜后,這場春雨便算是過去了。

    夜色黑沉沉的,瞧著卻反而比白日里灰蒙蒙的天色更清透兩分。

    月色依稀可見,彎彎一輪,細弱伶仃。

    “掃晴娘”貼在窗子上,安安靜靜地望著夜色。

    若生熄燈睡下后,也難得好眠了一夜。自她前些日子在木犀苑里醒來,這段時間她就一直不曾睡好過。明知眼下一切安泰,可她只要一闔上眼,就少不得噩夢連篇,睡到夜半大汗淋漓醒來是常有的事。但今夜,她睡得很好。

    有夢,卻也是香甜的美夢。

    三更時分,綠蕉輕手輕腳起身,進來為她掖被子,頭一低便瞧見她在笑。閉著眼安靜睡著,身形舒展放松,眉頭不曾蹙起,唇角反倒是掛著抹恬淡的微笑。

    第二天一早,若生也比往常要遲上兩分才起身。

    她睜開眼時,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春日的天空因為放了晴,泛著碧藍的顏色。碎金般的日光照耀在琉璃瓦上,七彩流動,像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園子里的草木漸次復(fù)蘇,該生綠芽的生綠芽,該抽條的抽條,一派勃勃景象。

    她忙著起身洗漱,明月堂里她爹也懷念著昨日那荷葉燒雞的滋味,慢吞吞從床上爬了起來。

    推開門看了兩眼天,他驚得合不上嘴,于是就穿了鞋匆匆忙忙跑去同朱氏說,“掃晴娘”是真的!

    昨兒個還是大雨瓢潑,轉(zhuǎn)眼便晴空萬里。

    連二爺覺得這小紙人可神,連帶著朱氏在他眼里也跟神仙一般厲害。等到若生動身到明月堂陪他們一道用早膳時,他已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朱氏看了好一會,直看得朱氏面色酡紅,不自在得很。

    若生見了也忍不住替朱氏尷尬,哪有這般直勾勾看人的?

    她就佯裝不經(jīng)意地拽了拽她爹的衣袖,笑道:“這轉(zhuǎn)眼就進二月了,想來淮城的蒲菜也都冒尖能吃了吧……”

    連二爺一愣,轉(zhuǎn)頭問:“好吃?”

    “那可不!”若生笑瞇瞇看著他,“取新鮮蒲菜做了湯,湯汁鮮得人連舌頭都要吞下去。味似嫩筍,卻又不是筍味,端的是清香甘甜,細嫩爽口,酥脆著呢�!�

    一箸脆思蒲菜嫩,滿盤鮮憶鯉魚香。

    如何能不好吃?

    連二爺饞了:“我得去讓廚房備上這道菜!”

    若生拖著他不撒手,道:“這會可吃不上�!�

    “你方才還說進了二月,蒲菜該能吃了?”連二爺皺眉,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若生憋著笑:“淮城才有,遠著呢!”

    且再過些時候,這蒲菜就該老了。越是圖鮮嫩的東西,越是難求。他們身在京城,委實不容易吃上。

    連二爺眉頭皺得愈緊,而后突然恍然大悟,笑著說:“不怕,讓人加緊送上來便是!”

    大胤朝多水,京城依水而建,偌大的一條運河更是早已挖得,由北到南,一通到底,大大縮短了幾地之間的路程。漕運在大胤一直十分興盛昌隆,而連家?guī)状鷣硪恢闭浦筘诽┌氲乃贰?br />
    不過連家在連二爺這輩之前,并沒有人入仕為官。因此連家把控著水路漕運,明面上等同于同朝廷作對,一直處在半黑不白的尷尬位置上。

    多年來,朝廷一直對這事耿耿于懷,但想要連根拔除這股勢力,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絕非易事。

    大胤多水路,多漕運,自然也就多水盜水匪。大如某些沿岸幫派,小如零散孤舟鼠輩,林林總總,多如牛毛。連家是這里頭最有勢力的一支,一旦沒了連家,原本的平靜就會被瞬間打破。

    是故朝廷也不敢輕舉妄動。

    而且連家祖上雖是跑江湖出身,但到若生曾祖父這一輩時,便已同那些閑散小幫很是不同。

    連家成了地頭蛇,也是強龍,水道上的規(guī)矩漸漸就由連家說了算。

    沒兩年,膽敢在連家眼皮子底下動手的盜匪,就越來越少。

    一條條四通八達的水路,有了難得的安寧。

    就連時年的漕運總督,提起連家,也不得不說一聲缺不得。

    彼時,連家的當家人是若生的曾祖父連卯。

    他有手段有心計,世故圓滑,偏又再仗義不過,是個極厲害的人物。當年受過他恩惠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

    于是在他的帶領(lǐng)下,連家硬生生從黑洗成了灰。

    所以到后來,朝廷也不想著怎么收拾連家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兩方勉強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安然共處著。

    再后來,若生的祖父領(lǐng)著連家嫡枝遷到了京城,原先的那層皮也就跟著換了換。

    待到嘉隆帝即位,云甄夫人掌權(quán),若生的幾位叔伯也長大入仕,各自迎娶了京城權(quán)貴家的姑娘。

    如今的連家湊合著也算是身家清白的一門新貴。

    而今南來北往的船只里,至少還有一多半都屬于連家。

    運往京師的漕船上,有各地名窯產(chǎn)的貴重瓷器,有本地罕見的新鮮瓜果衣料……也有正大光明領(lǐng)了牒的一船船食鹽……米糧,錢幣……

    是以,連家的富貴,可想而知。

    哪怕是從來不管事的連二爺也知道,想吃口蒲菜湯,讓人加緊從淮城送來就是。即便不夠新鮮了,至少也壞不了。

    他一會工夫已想得妥妥當當?shù)�,扭頭就要找人去傳話。

    若生失笑,忙讓他先用了早膳再去。

    他這才坐下,夾了他喜歡的翡翠燒賣吃。荷葉邊的薄皮里包的是素餡小菜,口子上倒綴著火腿細茸,形狀石榴,身綠如翡翠,頗得連二爺眼緣。味道也好,鮮美可口,滋味爽利。

    連二爺用了兩只,還不忘提了公筷親自給若生和朱氏分別夾了只到碟子里。

    用過飯,因天氣晴朗,連二爺又吩咐完了吃的事,就想著要去花房里將他養(yǎng)的幾只鳥帶出來曬曬日頭遛遛彎。

    但才走出兩步,他就停下了,巴巴問:“誰陪我一道去?”

    原就跟著他的金嬤嬤愣了愣,在旁答:“奴婢跟您去。”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似乎又覺微窘,遂又不吭聲了,只小步邁開了腿往前去。

    若生頓時明白過來,就悄悄扯了扯朱氏的袖子,輕聲道:“這是想讓您跟著一塊去呢�!�

    朱氏輕輕“啊”了聲,抹一把額,“瞧我這笨的!”言罷,謝過若生,急急追了過去,走到邊上喚了聲二爺,道:“妾身陪您一道去�!�

    連二爺就翹了翹嘴角,笑起來了。

    走得遠了,若生還能聽見他在說“掃晴娘”什么的。

    她就也忍不住笑起來,略收拾一番往反向走了去。

    千重園里那幾位,眼下還看不出端倪來,她能探聽到的也僅僅只是他們是從哪被姑姑帶回來的,至于旁的,想再往深里挖一挖,委實不易。一則她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不曾插手連家庶務(wù);二來她手下無人,寸步難行,總不至直接跑到姑姑跟前指著玉寅幾個說,他們將來要禍害連家,留不得。

    她揉揉臉,嘆口氣低下了頭去。

    沉思片刻,她轉(zhuǎn)頭看了看身后。

    綠蕉亦步亦趨地跟著,見她望向自己就微微笑了笑。

    若生就也重新愉悅起來。

    ——總會有法子的。

    她在心底里輕聲告訴自己。

    少頃進了三房地界,三叔派了人在門口候著她,她就沒再讓綠蕉跟著進去。

    前世她總往四房跑,三房卻來得極少。

    三叔是庶出的,同她爹不是一個娘生的,到底不如四叔來得親近。

    加上三叔性子沉靜,話少,三房唯一的姑娘宛青行四,性子也隨她爹,若生前世就也不愛同她打交道。

    真論起來,她同三叔遠不及她同四叔熟悉。

    跟著人進了后罩房,她先瞧見了門口站著的小丫頭,十歲上下的模樣,梳著辮子,上頭戴了朵珠花,模樣素凈得很。見她走近,就伸手去撩簾子。若生掃她一眼往里頭走,卻發(fā)現(xiàn)這小丫頭也跟著走了進來,不由微微蹙眉。

    三叔身邊什么時候用上了這點歲數(shù)的丫頭了?

    她不覺多看了兩眼。

    對方被看得揪了揪衣擺,低頭輕聲道:“三姐,我臉上有什么臟東西嗎?”

    若生:“……”

    原來是四堂妹呀……

    第021章

    聞笛

    見她怔著,四姑娘宛青踟躕了下,說:“……我這就下去洗把臉�!�

    “不用不用!”若生回過神來,連忙攔住,“干凈得很,是我瞧差了!”

    四姑娘這才站定不動了,揚著臉柔柔笑了笑,請她往里頭走,一面道:“爹爹說三姐不常來,今兒個難得過來,便使我在旁作陪�!�

    一來若生年歲不算大,但也不小,饒是連家沒什么規(guī)矩,私下里單獨來見三叔說話真論起來也有些不大成樣子;二來若生跟四堂妹素來不親近,能得此機會多會會,總好過連面也見不上。

    若生也知道,三叔一向都很看重這些。

    明面上三叔性子淡薄,并不大喜歡同人應(yīng)酬打交道,雖則和連家其余幾位主子關(guān)系不錯,但也不算太親密。再加上他是庶出的,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愈發(fā)顯得生分了。

    可其實,他才是那個最為注重血脈親情的人。

    若生隱約明白他的心思,又兼知曉他前世下場凄涼,連帶著四堂妹宛青的日子也過得很不好,不由心生悲愴,遂牽了四姑娘的手,輕笑道:“這可敢情好,我往前就想著要來尋四妹一塊說說話呢。”

    四姑娘鮮少同她共處,不由得受寵若驚,連連點頭:“三姐往后只管使人來找我便是,左右木犀苑離得也并不遠�!�

    若生聽著,頰邊笑意更深。

    四堂妹一開口,這說話的腔調(diào)都像極了三叔。

    明明是她說想來尋四妹說話,原該是她上門拜訪才是,可四妹卻立即就接上了話說,派人支話讓她去木犀苑便是。

    為人秉性如何,有時候真的只需幾句話就能看明白。

    說來三嬸也是這般性子的人。同一貫好皮相的連家人比較起來,三嬸的樣貌卻只是平平,但她脾性好,沖人笑著說句話,這臉上的眉眼就都似乎變得動人了兩分。

    這大抵就是骨子里的美了,像一壇酒,埋在地下,歷經(jīng)時光磨礪,反倒會變得愈發(fā)香醇。

    三嬸也是好福氣的,進門沒多久,就有了喜訊。

    頭胎就得了一雙龍鳳胎,這小的那個女兒就是此刻陪著若生一道往連三爺那去的四姑娘宛青。

    到了第四年上,她又得了一個兒子。

    這么多年來,三叔身邊更是連半個通房丫頭也無,更不必說妾室。夫妻和睦,兒女成雙,世間靜好,想必也就是如此了。

    若生想著三房的人事,跟著四姑娘小步往前。

    須臾,耳畔傳來一陣笛聲。

    她在音律上一向沒什么建樹,跟著彈個琴,就連顏先生這樣好耐心的人也忍不住說是魔音穿耳,可見她在這上頭有多不成氣候。但她聽著笛聲,卻聽得癡了。

    她知道三叔是個才子,然而這卻還是第一次親耳聽見他吹笛。

    琴棋書畫,任挑一件,三叔都信手拈來。

    雖則不比顏先生跟國子監(jiān)里的那些大家,可他的字畫在坊間也是排的上號的。

    但三叔在仕途上卻走得并不遠,他并非八面玲瓏之人,在官場上打轉(zhuǎn)只有碰壁的機會,哪有青云直上的時候,是以三叔自己也沒在那上頭多花費心思。若生沒記錯的話,這一年,三叔還只在翰林院里任個閑差,干些抄抄寫寫的活計,遠不如四叔走得輕松。

    一曲還未盡,若生不想打斷,就搖了搖頭,沒有讓四姑娘往里頭去。

    二人暫且候在外頭。

    她站在那,雙手垂在身側(cè)攥住了一角裙子。門檻就在腳邊,她低頭看了看,慢慢深吸了一口氣。她想起了父親,父親離世后,是火葬的。熊熊大火燒紅了半邊天,也將她爹燒成了一抔灰燼。

    人吶,活著暫且不論,死了總是要入土為安的。

    可她爹沒能安息,也沒能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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