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聽說今年的春宴不止請了女客,也請了男客,讓你表哥招待�!边B二爺展顏,撫掌大笑,“你回頭多留心,瞧瞧有什么好的青年才俊,看對了眼就回來跟爹爹說!不過太胖的不能要,太瘦的也不成,對對,太矮的也不行,斗雞眼更不行……”
第024章
赴宴
一頓飯的工夫,連二爺就差不多將京里能有的少年郎都給嫌棄了個遍。
不管是高矮胖瘦,聰慧抑或敦厚,左右就沒一個能叫他覺得滿意的。若生聽得頭昏腦漲,等到他好容易止住話音時,她已滿腦子只剩下這不行那不行,那也不行……
她提著象牙飯箸呆愣愣地看著她爹,喃喃道:“那您是想要個什么樣的?”
連二爺夾起面前的紅煨羊肉塞給嘴里,嚼著含糊道:“……又不是給我說親,你中意便是了,問我做什么�!毖粤T幾下將原就煮得軟爛的羊肉咽了下去,驚喜得笑起來,說:“這羊肉好!”
挑的上等羊腿肉,洗凈下于滾水煮開撇去浮沫再撈出清洗,而后再將熟了的羊肉切成骰子般大小的塊狀,放入砂鍋與雞湯同煨,湯中再加切好的新鮮筍丁、蕈丁等一道煨上個把時辰,湯濃肉香筍脆,滋味妙哉。
連二爺吃得高興了,就又將先前說了半響的事給拋去了腦后,只管招呼起了若生吃羊肉。
若生尚來不及說什么,就已被他填鴨似的塞下去一碗肉,差點沒撐著,好半天說不上話來。
反觀連二爺,則歡暢淋漓地吃了一頓,又笑容滿面地叮囑她兩日后去段家赴舅母的春宴時,不要忘了去向外祖母外祖父請安。
若生扒拉著碗中飯粒,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回到木犀苑時臉色卻頗有些難看起來。
舅母的宴,她前世幾乎一次不落。小時不過像是走親戚,舅母回回也都使了人親自來接她出門,她也很樂意去。雖則她娘未出閣時在段家不受寵,可這門親事,促成的是連、段兩家之間的交情,她就是這份交情的見證。段家對她娘可有可無,等到她娘去了,她在段家反而成了極重要的一個。
她每回過去,外祖母也會笑著摟摟她的肩,讓人趕緊上吃的上玩的,舅母表姐們也都是送料子的送料子,送頭面的送頭面,委實親熱。
是以哪怕她明知道姑姑并不大喜歡段家人,她也照舊總往段家去。
后來她長大了些,繼母朱氏進了門,她就愈發(fā)覺得段家人親近起來。
畢竟,她身上也還流著一半的段家血脈。
可就是這樣每次她去都熱情得不像話的外祖一家,在連家出事后,落井下石,冷眼旁觀,待她如同陌路人一般。
——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就是如此。
連家人滿身銅臭,祖上也不光彩,可又哪里比得上段家人那刻在骨子里的利益至上?
她經(jīng)歷過那些冷眼,而今再接到舅母下的帖子,就不免意興闌珊起來。
但她既答應(yīng)了她爹去,那便去吧,權(quán)當再去看兩眼母親生前住過的地方也好。
于是過得兩日,若生就收拾一番領(lǐng)著綠蕉出門了。
連二爺一路將她送到了馬車上,左看右看嫌她穿戴得太過素凈了些,可著勁想要往她兩頰涂個大紅胭脂,說氣色好……若生唬得連頭也不敢抬,急急忙忙應(yīng)著“氣色已夠好了”,一面支使車夫快些動身。
馬兒打著響鼻,抬腳跑出老遠。
她這才靠在小窗格邊上,探眼朝著來時的方向遙遙看了一眼。
她爹長身而立站在那,穿一身湖藍直綴,揚著手沖她揮別,朱氏捧著披風陪在一旁,也學著她爹的模樣小心翼翼揮了揮手。
若生先是笑,后就忍不住紅了眼,趕忙收回視線不敢再看。
連家位處京都南面的平康坊,段家則在另一側(cè)的青柳胡同,馬車若走得快,也花費不了多少時間,她可不能紅著眼下車。
若生就索性閉上眼靠在繡銀紅云紋的緞面軟枕上養(yǎng)起了神。
約莫三刻鐘,馬車到了永定伯段家門前。
她聽得耳畔清脆的馬蹄“噠噠”聲響頓住,遂睜開了眼。
綠蕉來扶她起身,輕聲道:“門口有人候著�!�
若生蹙了蹙眉,頷首不語,略收拾了一番就下了馬車往段家門里去。門口果然站著一行人,也不知是專程等著她的還是今日來客都候。她才往前邁開一步,就聽站在人群前頭的一人笑著喊了聲“阿九”。
若生循聲看了過去,卻覺此人十分陌生,一時竟是猜不透是誰。
她一共有三位舅母,其中一位舅舅是庶出的,非她外祖母所出,所以這來迎她的定然是另外兩位舅母才是。
可具體是哪一位呢?
僅看穿戴,似乎也看不出年紀上的細微差別。
她稍遲疑了下,上前斂衽行禮,略去排行笑著喚道:“阿九見過舅母�!�
“……”來人的臉色卻是一下子就異樣起來,僵著面皮,嘴角翕翕,“我是你二表姐……”
若生:“……”
良久,她才憋出一句話來,“多日不見,二表姐生得越發(fā)像大舅母了……”
她方才倒是忘了,她大舅舅所出的表姐之一,極喜富貴老成妝扮,自覺成熟穩(wěn)重又兼壓得住場,總將自己往老氣了捯飭。
綠蕉論起來這也還是頭一次跟著她出門來,這人也是認不全,沒法在旁悄聲提點她。紅櫻原先倒擅這個,若生就不覺思量起來,應(yīng)當加緊選兩個人上來頂了紅櫻的缺才是。
實誠衷心的有綠蕉足以,往后要提的人旨在有眼力見,嘴皮子利索。
她暗自思忖著,對面的段家二姑娘見她不再言語,就有些忍不住了,道:“阿九你這總記不清人的毛病,合該請個大夫來好好治治才是。”被表妹叫成了舅母,生生老了一輩,段二姑娘覺得自己的臉都要被打腫了,語氣就不由尖刻了些。
然而她話音才落,站在她邊上的大丫鬟就悄悄碰了下她的背。
段二姑娘便噤了聲,重換笑臉招呼若生入內(nèi)。
既是賞早春之景,這宴就辦在了段家的花園里。
石亭子里三三兩兩聚了人,外頭也早早安置好了桌椅,茶器點心亦一早備上。
若生被人領(lǐng)著先去見了大舅母。
到了跟前她定睛看了看,大舅母身上的衣裳這還不比方才二表姐那身瞧著老成呢!何況倆人也的確生得頗像。
她小聲腹誹著,笑吟吟依次見過幾位長輩,隨即問起外祖母去向。大舅母方氏卻笑道不急,老夫人不喜熱鬧,這會正歇著,老伯爺前日出了遠門,這會并不在府中。
若生原也沒什么興趣見他們,聞言樂得輕松,便由大舅母親自領(lǐng)著去同幾位表姐坐在了一處。
年長的幾個各自同若生打過招呼就自去說話,細聲細氣,說著些點茶、刺繡之事。唯有坐在若生邊上的那一雙姑娘,一見她就笑開了花。倆人穿著幾乎一色的衣裳,發(fā)式也雷同,就連腳上穿的鞋,手腕上戴的鐲子瞧著都差不多。
若生分不清誰是誰,卻知道這倆人是誰。
大舅母生了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剩下的兩個女兒皆是庶出。
庶出的大表姐前年已出閣,二表姐她方才也見過了,這剩下的就只有三表姐素云跟四表妹素雪。
段素雪一落地,姨娘就去了,就此被抱到嫡母身邊教養(yǎng),因只同行三的姑娘差上一歲,倆人自幼十分要好。
若生旁的不記得,這二人喜歡做一樣的打扮,她卻是記得的。
她彎著唇角上前,三表姐素云就迎了過來,笑道:“阿九今日穿的這身衣裳可真好看!”
四表妹立即接話:“可不是怎地,瞧著是留香縐?三姐前日不也才做了一身?”
“哦?我倒記不清了�!比斫阈χ@訝道。
“就是三姐你嫌穿著不舒服,賞給了丁香的那一身!”
若生饒有興趣地聽著,道:“就是,這留香縐也就值得給下頭的丫鬟穿�!�
第025章
唆使
聽到這話,正要接著庶妹話音繼續(xù)說下去的段三姑娘素云不由得怔了怔,隨后便同一旁的四姑娘素雪對視了一眼。
二人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她們姐妹素來不喜若生,但因不便當著面給她難堪,就總是如方才那般揀些話來故意寒磣她過個嘴癮。依若生往常的脾氣,沒聽出來也就罷了,聽出來定然是要甩臉子的,但這會從若生嘴里吐露的話卻都是附和她們的。
認得若生這么多年,段家的兩位姑娘也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情況,頓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若生則大大方方坐在二人身邊,隨手從一旁矮幾上備著的骨瓷碟子中取了塊蜜餞送進口中吃了。
不多時,園子里人來人往聚了大片,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永定伯府在京里也是老牌世家了,若生的大舅母身為世子夫人,又極擅交際,在京城的貴婦圈子里頗有聲望,故而但凡她設(shè)宴請客,這接了帖子就鮮少有不應(yīng)的人。她又素來圓滑,非死仇必下帖子攀交情,是以這來的人自然就多了。
若生吃著蜜餞四顧掃了一眼,一個個穿紅著綠,滿身珠翠,都梳著京里時興的發(fā)式,乍然看去皆一般無二,便益發(fā)興致缺缺。
這時,已有好一會沒有出聲的三表姐素云突然和她道:“阿九難得來一回,左右坐在這也是空坐,不如去沁園里走走?”
沁園那邊,此刻聚著的應(yīng)當是男客。
若生沒吭聲,挑眉看向三表姐,耳畔卻聽得四表妹言笑晏晏道:“可不是怎地,論春景,連家的景致可不比咱們這強上許多?倒是沁園那邊,還有幾分可看的。”
“錦鯉池上的冰也早融了,”三表姐掩眸輕笑,“正是喂魚的好去處�!�
姐妹倆一唱一和,四姑娘素雪的眉宇間更是難掩想前往沁園的念想。
若生不禁好笑,這倆人擺明了是自個兒想去,卻偏要纏了她一道去,不過就是為了萬一叫長輩訓斥可將責任推到她身上罷了。
說來大胤風氣開放,男女大防遠不如前朝看重,少年男女混在一道玩耍,不常有,卻也不罕見。平素看戲斗雞遛鳥逛園子蹴鞠,總有一起的時候。她們既想去,原只管去就是。
只今次大舅母將招待男客一事全權(quán)交托給了兒子,又將女客留在了這邊,想必是為了琢磨兒女婚事。
一個個轉(zhuǎn)眼就都到了年歲,兒子得娶媳,女兒得嫁人,做長輩的難免多慮。
若生思忖著,不緊不慢地又揀了塊蜜餞來吃。
糖漬的金棗,倒甜了些。
她吃了兩顆依舊沒說話,三表姐就推了推四姑娘素雪的肩,道:“快讓人裝一小袋讓阿九隨身帶著吃!”
這就是她不想去,她們也得拽著她去的意思了。
若生就咧了嘴笑,一雙杏眼彎成月牙:“我還要一匣窩絲糖,一盒酥油鮑螺,一袋杏脯。”
“……”
四表妹遲疑了,三表姐倒是爽快,抬手招呼了大丫鬟過來準備。
少頃,東西盡數(shù)送到了若生手中,若生打開來看一眼,道:“可惜了這酥油鮑螺,只有白的一樣兒�!�
按理還有一樣粉的,但粉的貴上許多,尋常時節(jié)并不常備,何況段家也不比連家日子奢侈,四表妹的臉色就有些變得難看起來。
若生視若無睹,讓綠蕉將東西一收,站起身來道:“去喂魚吧!”
見她終于動身,在場二人總算松了口氣,一并往石亭外去。
沁園在北面,還得繞一圈過去,錦鯉池在外側(cè),同男客們所在之處還有些距離,原本碰上了也沒什么,這般一來就更不打緊。
若生眼瞧著自家兩位表姐妹神色矜持起來,就連走路的姿勢都似乎變得同先前不同,不由無奈。
前世她這般年歲時尚不在意這些,后來開了竅,就只一門心思扎在玉寅身上,大千世界似乎就只有這一人才能入她的眼,除此之外再看不見別人。
當真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千重園里的人,焉是她該動心思的?
她回想著昔年的自己,暗罵了一聲蠢,抬起頭來面上卻絲毫不顯,只專心致志從錦緞布袋中掏著杏脯吃。
四表妹道:“三姐,你可認得慶國公家的那位大姑娘?”
“只見過幾面,倒是印象深刻�!比斫忝蛑煳⑿�,“她怕是比你我加在一塊還要重些,聽聞她在家中就是個吃食不離口的�!�
時人以清瘦纖細為美,瞧著稍圓潤些的姑娘就要被人暗中拿來當做笑話說。
若生冷笑,等到挨餓的時候,倒是來看看誰比較長命。她咽下口中果脯,笑道:“哎呀,表姐跟四表妹都生得跟竹竿似的,當然是加在一塊也不如旁人重了!”
身形纖弱自然瞧著帶股仙氣,可瘦成了竹竿,成什么樣子?
三表姐的臉當即便黑了,好歹忍著沒發(fā)作,大步往沁園中走去。
誰知方才邁進園子,還未走近錦鯉池,一行人就先聽到了隆隆的鼓聲,夾雜在春風中,一陣響一陣輕。
四表妹愣住,問:“這是什么聲響?”
三表姐也疑惑:“請了戲班子?”可這鼓聲,分明不像是戲班子里的動靜。
聲音隔得有些遠,若生斂神聽了聽,也沒聽明白是什么,就只照舊往錦鯉池邊去,不曾想才走兩步就叫三表姐給拽住了袖子。
她轉(zhuǎn)頭去看,就見三表姐那張宜喜宜嗔的臉龐上寫滿了好奇,“既來了,就悄悄去瞧瞧吧!”
“不去!”若生斷然否決,低頭要將袖子從她手中抽出來。
可瞧著瘦得很的三表姐手勁卻大得離譜。
她才抽出一角袖子,人先被三表姐跟四表妹拖著往沁園深處去了。
腳下步子越快,耳畔的鼓聲也就愈發(fā)響亮,一聲聲幾乎擂在人心上。
若生不由得忘了掙扎。
段家的園子,自幼在段家長大的兩位姑娘當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沒一會就帶著她躲到了僻靜處。表哥一眾人就圍在不遠處,也不知在做什么。因鼓聲隆隆,他們是否有在交談也不得而知。
四表妹走得急,一下撞在了若生背上。
她趔趄著扶著一旁的樹干站定,皺著眉抬起頭來,視線霎時定格。
越過人群,一群穿著月白緞子廣袖袍服的人,正站在不遠處高高的架臺上跳舞。
除鼓聲外,再無其余伴奏。
腳步聲和著鼓聲,充斥著某種詭譎的氣氛。
鼓響,抬腳,落下。
揚手袖落,開扇,漆黑如墨。
藏在扇后的卻不是舞者的臉,而是長眉細目,長著獠牙的妖怪面具。
只除了一個人——
為首的少年竟然沒有戴面具!
那張臉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下,恍若新雪。
若生手中繪著淡紫色龍膽花的紈扇“啪嗒”一聲脫手掉落,砸在了鞋尖上。
視線凝滯,她突然間就再也移不開了。
就在這時,架臺上的白袍廣袖少年驀地朝她們所在看來,一雙眼波瀾不驚,面無表情。
若生倒吸了一口涼氣,竟真的是他!
同一張臉,饒是她已看過九十九次,也無法保證第一百次再見就一定能認得出來。然而眼前這張臉,這個人,明明比她記憶中的要更年輕幾分,她卻敢肯定,這就是他!
一定沒有錯!
——
這段舞,勉強算是古代儺戲跟能樂的結(jié)合,不過還是杜撰為主,無法深究,別考據(jù)——
第026章
初見
她僵在了原地,任紈扇躺在繡花的鞋面上,一動也不動,然而垂在身側(cè)的那雙手卻在輕顫。
曾幾何時,她也正是用這雙手埋的他——
怔仲間,架臺上的少年已合扇收回了視線,若生的目光卻依舊凝在他身上,反反復(fù)復(fù)掙扎著挪不了。不遠處的少年,瞧著不過才十七八的模樣,她記憶中的那人,卻是個年輕的男人。
眉眼沉靜,瞳色深邃,鼻梁修長筆直,薄唇輕抿。
衣衫襤褸。
線條勻稱干凈的下巴上還沾著干涸了血漬。
印刻在若生腦海中的,正是這樣一張臉。她活了兩輩子,記得最清楚最明白詳盡的也就僅此一張面孔。
那一年,她十七歲,雀奴十六歲。
原本那該是她們最好的年歲,像一朵花,從花蕾到含苞再綻放,當是再美好不過�?杀藭r,她們卻只不過是傷痕累累相互扶持著活下去的可憐人罷了。從隆冬到暖春,再從盛夏到暮秋,若沒有雀奴,世上也斷不會有她。
雙腿的膝蓋骨早已碎成齏粉,她再無法自如行走�?谥杏种挥嘁唤財嗌啵韲狄啾粻C壞,再不能輕松言語。
這樣的她,只憑自己想要活下去,難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