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長生面上也無懼意。繼續(xù)道：“我在西大街見過你，老成家拉車的大黃牛驚了跑到街面上，差點(diǎn)撞著了七嫂子家的小丫頭，是你救的人�！�
蘇彧蹙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開去，目光下意識落到了自己帶傷的那只手上。
那是電光火石之間，為護(hù)著那小丫頭，一時閃避不及被牛角刺到的傷。
那日救若生時，又扯到了這處傷，所以反反復(fù)復(fù)好起來就更慢了些。
他默然。忽然朝若生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目光轉(zhuǎn)而向前�？粗L生點(diǎn)點(diǎn)頭：“你記性很好。”
長生微笑了下。
衙役恰好上前來，帶了他往衙門去。
蘇彧便大步走到若生的馬車前。隔著簾子道：“連姑娘若要走，明日一早啟程便可�！�
若生打起簾子一角，隔著冪籬打量著他：“看不出，蘇大人真的是個好人。”
用好人二字來評價一個人，遠(yuǎn)比旁的那些啰嗦字眼，難得萬分。
蘇彧挑眉：“就因?yàn)槲揖攘藗�人？”
若生搖了搖頭，笑言：“你何止救了一個人。”
不說旁的，單他抓到了兇手，那救下的人就不計其數(shù)了。
“不該死的人自然要救�！碧K彧淡然說道。
若生聽進(jìn)耳里，咀嚼著這句話里的意思，鬼使神差地問出了口：“那該死的呢？”
“弄死�！�
“……”若生看一眼天邊流云，“該死不該死，又該如何定論？”
“時機(jī)若至，你自然會知道�！彼龁柕男�，蘇彧答得也玄，“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shù)�！�
若生笑瞇瞇點(diǎn)了點(diǎn)頭，張嘴說的卻是，“神棍�！�
蘇彧也不惱，說了句“連姑娘一路順風(fēng)”就轉(zhuǎn)身就走了。
衙門那邊雖然捉到了人，物證也有，但還是要容那秦貨郎辯上一辯的�？伤酄N蓮花地說了一通，只要一聽見問及他母親，就立刻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即便他用力咬著后槽牙，閉緊了嘴不說話，那情不自禁顫栗著的身子跟眼睛里不時流露出的惶恐厭惡之色，仍是立即就將他的心思展露無遺。
然而張大人連番發(fā)問，將幾個問題翻來覆去地問，卻也還是沒能將答案問出來。
最后，張大人摸著自己頭頂上的烏紗帽，想著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哪管什么自己無用還是有用，雖然他是父母官，這事理應(yīng)由他來處置，但他也就只能請?zhí)K彧審問。
因著有過先前在臨水巷見過的那一面，秦貨郎一聽見蘇彧的聲音，面色就微微變了變。
蘇彧道：“平州再大，也不過一州幾縣而已，若將你的樣貌畫了畫像張貼各處，總有能認(rèn)得你的人，到那時。人人都會知道，你在你娘手底下遭遇過什么，你是個極其懦弱無能之輩。你連殺人，都不敢在自個兒的地界殺……”
“你胡說！”秦貨郎漲紅了臉。
蘇彧冷冷笑了下：“你連自己從何地而來。姓甚名誰都不敢直言，難道還不是懦夫？”
張大人在旁聽得額上直冒冷汗，小聲喊他：“蘇大人——蘇大人，這么問是不是不大合適？”
審問歸審問，老罵人是懦夫做什么？聽得他心里頭都有點(diǎn)不是滋味起來……他見到尸體怕得吐了，那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可張大人腹誹著，卻聽到底下的秦貨郎高聲喊了起來。
一聲兩聲，哎喲喂。怎么就真將名字給說漏嘴了？
張大人在桌子底下一拍大腿，悄悄去看蘇彧。
蘇彧回望過去，“張大人，還愣著做什么？”
“是是，下官這就命人去查！去查！”他慌慌張張起身，而后一愣，又轉(zhuǎn)頭來問蘇彧，“蘇大人，這是要找什么？”
蘇彧面無表情：“一具女尸，死了至少兩月�！�
張大人聞言。幾要“撲通”一聲摔下去，死了兩月，那得爛成什么模樣？也不知這尸體是埋在那的。怎么找？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吩咐了下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秦貨郎，家就住在望湖鎮(zhèn)隔壁的小鎮(zhèn)子上。
那鎮(zhèn)子比望湖鎮(zhèn)略小一些，也沒望湖鎮(zhèn)熱鬧。
秦貨郎父親早亡，跟著母親李氏一人長大，他娘也一直沒有改嫁。
正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據(jù)聞這李氏原先也是個溫柔可人的女子，后來聽了幾句閑言碎語與人爭執(zhí)了起來，就跟變了性子似的。一日比一日潑辣起來，一不高興了。還會動手打孩子，日日念叨著棍棒底下出孝子。狠得很，罵得也厲害。
又因著婦道人家掙錢辛苦，母子倆的日子一直過得十分清貧。
不過秦貨郎大些時，李氏也送他去念了書。
可秦貨郎在念書上沒什么天賦，李氏也覺得供不起兒子的束脩，便不讓他繼續(xù)念下去了。偏偏秦貨郎卻覺得自個兒但凡再念兩年，就能下場考秀才，考了秀才將來必定中舉人，沒準(zhǔn)有一日還能中狀元呢！
是以據(jù)鄰人說，這秦貨郎跟李氏在家是時常爭執(zhí)的。
可后來秦貨郎的書還是沒能繼續(xù)念。
李氏也是一日日愈發(fā)脾氣粗暴下去。
衙役去問李氏的鄰居，說近日可曾見過李氏母子。
那老嫗就撇撇嘴說：“不知上哪發(fā)財去了，兩月前就搬家了�！�
“人還在的時候，你聽見過什么奇怪的動靜不曾？”
“動靜？秦嫂子天天罵兒子，天天罵！”
衙役皺了皺眉，要往那屋子里去。
老嫗在后頭籠著手，齜著牙花子嘿嘿笑了聲，忽道：“官爺，您找他們做什么呀？”問完，她自語起來，“我就看那母子倆時不時眉來眼去的不像話，娘有嫁不嫁，兒子也不娶妻，怪得很……”
“呸！”衙役聽著她嘴里不干不凈的，嫌污了耳朵，“那貨郎殺人了！”
“哎喲！”老嫗驚叫一聲，踉蹌著躲回了屋子里。
幾個衙役就進(jìn)了秦貨郎家四處搜尋，里頭亂糟糟的，墻根處還有暗色的血跡，似被人洗過，卻沒能洗干凈。
可李氏不管生死，誰也沒能尋見。
張大人就來問蘇彧，是不是想差了，那李氏當(dāng)真只是搬家了？
蘇彧卻反問他，是不是將秦貨郎家皆尋遍了。
張大人說，那可不，連院子里的地都翻了一遍，若真有尸體，那鄰人也不可能半點(diǎn)嗅不到氣味呀。
蘇彧就索性親自去了一趟，兩個鎮(zhèn)子路程不過半個時辰，一進(jìn)門，他就沉了臉。張大人問怎么了？結(jié)果話音未落，他就發(fā)現(xiàn)了蘇彧正在看的東西。
那是平州的花農(nóng)所持的牌子，每年參加選供用的。
牌子已經(jīng)十分陳舊。秦貨郎的爹還活著時，是種花的。所以秦家一定有個用來冬日培花的火窯……他死后，這火窯就沒人動過了。
可當(dāng)他們趕過去時，卻發(fā)現(xiàn)那火窯有被人動過的痕跡。
打開來后，衙役們從里頭找出來一具女尸。因?yàn)樵诨鸶G里烘過，已成干尸，所以并沒有多少腐爛的惡臭。
他們終于找到了秦貨郎的娘。
第071章
母子
張大人見著尸體，被嚇得不輕，眾衙役的面色也都不大好看。
那秦貨郎知曉母親的尸體已然被人尋了出來，驚得許久不曾說出話來。自他爹在他幼年去世后，他母親也不會侍弄花草，家中的營生漸漸的便丟了，待到他長大，也不擅此道，他爹的舊業(yè)也就從來沒有再拾起來過，那火窯，也無甚用處，本不是為了燒瓷砌的。于是，這么些年來，他家的火窯也就一直封著，沒有再燒熱過。
他娘倒是曾經(jīng)喊他繼承了父親的手藝，好不好暫且不論，哪一年若是能有幸在選貢時，入了圍，那就是一樁揚(yáng)名的好事，將來還怕沒有好的收成？
這話沒錯，他也聽進(jìn)了耳朵里，然而他年歲越長，就越覺得母親的話不中聽。
他方一露出不愿意聽的模樣來，她便氣惱，揚(yáng)手?jǐn)Q他腰間軟肉，用力地幾乎像是要將那塊肉給擰下來。他小時候，她這般待他也就罷了，而今他都生得比她高上許多，她卻還是這幅樣子，他便覺得自己著實(shí)再也受不住。
可每一回，她氣過了，就又好言好語地來同他賠好話，摟了他的肩頭嗚嗚的哭，說自己命苦，日子苦，活著心累。
他也知道她孤兒寡母養(yǎng)大自己不易，但她回回這樣，動不動就發(fā)作，發(fā)作完了又覺得她自個兒委屈。這日子反反復(fù)復(fù)、沒完沒了地折騰。
那一日他要出門去，便趁著夕陽暮色梳洗了一番，換了身干凈的新衣要往外頭去。
出了門，他走到院子里，他娘正在收衣裳，見狀便隨口問。剛用了飯這是要做什么去。
他聽見她問話就不由自主地會哆嗦，好容易挺直了腰桿在稀薄的天光底下站定了，轉(zhuǎn)頭看著她應(yīng)了聲。同人吃酒去。
他娘聞言，將手里的衣裳大力往地上一摜。張嘴就罵：“吃酒？同誰吃酒？”
“說了你也不知是哪個�！彼麩┧犯康椎貑枺笱苤文_就要走，卻不防被他娘給拽住胳膊往后一拖，差點(diǎn)摔倒。他亦氣上心頭，又想著喊得大聲了叫鄰人聽見看笑話，只得壓抑著怒氣同她分辯，“不過就是吃酒，娘你管這么多作甚？”
她聽了臉色漲得通紅。忽然問：“是不是想著要偷偷去見那吳老三家的臭丫頭？”聲音漸漸跟著拔高了些。
他便急急忙忙去捂她的嘴，放低了聲音說：“娘你胡說八道什么呢！”
可他心里卻虛得慌。
他就是想去見吳老三的閨女的。
吳二姐今年剛十六，那身段一天天就跟柳條似的往上抽，越發(fā)苗條起來，人也長得好看，抿著嘴一笑，那花叢間飛舞的蝴蝶都能被勾過去。
他也到年歲要娶妻了。
他娘能攔他一日，還能攔一年兩年十年不成？
爭執(zhí)了兩句，母子倆拖拖拉拉又進(jìn)了屋子，她仍拽著他的胳膊不撒手。他就惱得愈發(fā)厲害起來。
一個嘴里喊著你敢去我就不活了，一個喊著不活了你就去死，吵得極厲害。
秦貨郎就是鬧不明白。他娘這是為什么？吳老三家的閨女哪不好？到底是哪不好呀？偏偏他每回問，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就是不樂意這事。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些令自己面紅激動又難堪痛苦的事來，猛然一推她，隨手揀起桌上的燭臺，就朝著她砸了下去。
那尖尖的一端，不偏不倚插進(jìn)了她心窩子里。
她“啊——”地叫了聲，躺在地上艱難地抬抬胳膊，很快就因?yàn)槭а弁炊鴽]有了力氣。
他這時才回過神來。撲上去喊她，又驚又怕之下�？薜靡荒槺翘橐荒槣I，活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母親鼻間還有微弱的氣息時。他卻沒有立即喊人幫忙請大夫去……
他望著母親睜得大大的眼睛，只倉皇地拋下她站直了身子，退去了一旁。
她就掙扎著伸手要來抓他的腳，可手指頭剛扒拉了兩下，就不動了。
秦貨郎上前去一看，沒氣了，當(dāng)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木呆呆地看著她心口的血污，眼睛紅紅的，臉也紅紅的，大汗淋漓。
呆坐了許久，外頭的天色已慢慢黑透。
他又打起了精神，從地上爬了起來。
趁著夜深人靜，他背著母親的尸體偷偷去了外頭。
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一定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
他反復(fù)在心底里這般告訴自己，走了多久就說了多久，等到一切安置妥當(dāng)，他家去刷洗地上血污，又將自己洗得干干凈凈，帶上所有銀錢，悄無聲息地趁夜溜了。
臨行前，他突然很想去見一見吳二姐。
明明今兒個夜里就應(yīng)該是去見她的，可出了這么一檔子事，血腥味猶在鼻間，他怎敢見她，怎好見她？
他像條無家可歸的野狗，被無形的手驅(qū)趕著，一路趕出了鎮(zhèn)子�？伤囊懊Ｃ�，要去哪里呢？他想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卻又惦記著吳家二姐。
迷茫著，他進(jìn)了望湖鎮(zhèn)，一呆就是幾天。
后來他遇見了青娘，雖然年歲比自己大了些，但她生得好，同自己說話的時候，也是溫溫柔柔的，他忽然就想留下了。
但從那一天開始，他每天夜里都會夢見自己死去的母親，夢見她坐在自己的床沿，瞪著眼睛罵自己無用，懦弱，又要用血淋淋的雙手來打自己。
他一害怕便醒了，醒了就忍不住覺得心里堵得慌。
于是，他開始?xì)⑷肆恕?br />
一個又一個，都像他娘。
嘴上刻薄，那就拿紅線縫了。
手上不知輕重責(zé)打孩子，那就砍了。
他莫名的，開始心情愉悅起來。
直到他發(fā)現(xiàn)，青娘同他母親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她在他跟前的溫婉模樣，不過是假相。
他恨透了！
被判了秋后問斬。他并不怕。
他只是可惜啊，可惜自己悄悄離開的那天夜里，沒有去看一眼吳家二姐。
委實(shí)。太可惜了……
張大人也覺得可惜，可惜這案子不是自己破的。
秦貨郎被收押關(guān)進(jìn)了大牢后。張大人去送蘇彧出望湖鎮(zhèn)，方才走近，斜刺里就沖出來一“龐然大物”。
他唬了一跳，高聲尖叫了聲，腳下趔趄著摔進(jìn)了身旁衙役懷里，而后才看清這突然間沖出來的是只貓，不覺立即從衙役懷里跳出來，指了貓急聲斥道：“哪來的蠢貓。嚇了本官一跳！”言罷他又扭頭吩咐衙役，“給本大人捉了！”
“喵嗚——”生得圓滾滾的貓仰頭看著他，似譏諷一般拖著長長的尾音叫了聲。
張大人氣得胡子直顫，這貓沖撞了他無妨，等會沖撞了蘇大人如何是好？到了到了，還不是他的錯？他就揮揮手讓衙役們趕緊將這貓捉得遠(yuǎn)遠(yuǎn)的。
誰知幾個衙役還沒將手湊過去，這貓就蹬著小短腿，飛也似地跑了。
跑去了哪？
張大人一愣，隨后就在蘇彧懷里看見了它，當(dāng)即老臉一僵。伸著手顫巍巍道：“蘇、蘇大人，這貓……”
“是我的貓�！碧K彧掃了他一眼。
張大人張著嘴合不攏，好容易閉上了。就瞧見那被蘇彧叫做元寶的貓，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他垂著手猛一掐自己的大腿，邪門了，這貓還會笑？
可再看，元寶就已經(jīng)窩在蘇彧懷里吃著不知哪來的小魚干了……
張大人看看蘇彧又看看貓，頂著一臉菜色將他們送上了馬。
馬掌叩在地上，噠噠作響。
望湖鎮(zhèn)在他們身后，漸漸重回了安寧。
這是案子告破后的第二天。
若生一行，也才剛剛出發(fā)。
時辰還很早。遠(yuǎn)處的天際不過才亮沒有一會，還帶著清晨的橘色。馬行一會。隔著窗子，外頭的太陽漸漸大了起來。馬車?yán)镱^也明亮了許多。
若生喝了一口茶，頹然往后一靠，呢喃自語：“劉大人……”
從望湖鎮(zhèn)到平州刺史府，走得快一些，不過一日光景。
可接下去，究竟該怎么辦，她還未想妥。如果雀奴在某些富商手中，即使對方不愿放手，她也有法子叫他們松手。對連家而言，能用銀子跟水路上的規(guī)矩擺平的事，就都不算事。
但對方是平州刺史，有些事就再不能一概而論。
她望著自己手中的瓷杯，釉色極美，在明媚的日光下發(fā)出薄而亮的光澤，令人移不開眼。
可這美，十分脆弱。
她眸中的光亮，漸漸黯淡下去。
忽然，馬車途經(jīng)臨水巷，聽得里頭一片喧鬧。
她沒有抬頭，只問身旁的綠蕉，“是何響動？”
綠蕉就去問扈秋娘，不多時便回來告訴她，是住在巷子口的那個名叫青娘的婦人，自縊了。
若生這才將目光從杯子上收了回來，吃驚地道：“為了秦貨郎？”
雖然出了這樣的事，于青娘而言，大痛一番是少不了的，可錯付真心跟失了顏面，難道就連活也不活了？
她眼看著綠蕉點(diǎn)了點(diǎn)頭，眸中光亮就一分一分黯淡了下去。
外頭的天色卻是越來越亮，陽光漸漸變得刺眼起來。
馬車行得更快，將將行至一處小廟時，他們身邊掠過了幾匹馬。噠噠馬蹄聲中，若生聽見了一聲尖利的貓叫聲，她一愣，而后就聽見了勒馬的聲響。隨即外頭有人報道，是蘇大人。
第07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