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從點蒼堂外頭看,那里頭燈火通明,猶如白晝。
周氏跟連二爺?shù)降淖钤纾o跟著到場的則是連三爺。
云甄夫人到時,時辰正正是戌時二刻。
只有連四爺,遲到了。
周氏跟連三爺雖然也不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但瞧眼前這陣仗,皆明白事情不小,便也就一直沉默著,誰也沒有言語。
唯獨連二爺渾然不覺,聽說定好的時辰都過了,就蹙眉道:“老四沒規(guī)矩�!�
云甄夫人安撫地看他一眼,笑了笑,隨后回頭同竇媽媽壓低了聲音說:“去看看�!�
竇媽媽應(yīng)聲而去。
少頃,竹簾微晃,連四爺?shù)纳碛敖K于出現(xiàn)在了眾人眼前。
連二爺關(guān)切地問:“老四,你怎么來遲了?”
連四爺面色難看,恍若未聞,只腳步遲緩地往里頭走。
第166章
一字殺
他走得那樣慢,每一步都像是要生根在地上,可后頭似有疾風(fēng)暴雨,吹打著他,讓他不得不一步步往前走。
連二爺叫他面上陰沉沉的神色唬了一跳,悄悄側(cè)目去看自己身旁坐著的連三爺,用眼神發(fā)問,老四這是怎么了。可連三爺亦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四房近些日子有些動蕩,林氏更是在幾日前回了娘家后便再沒有回來過——
但這些事,是否足以令連四爺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
連三爺不敢輕易斷定。
畢竟點蒼堂的地位,在連家一向不大尋常。
像云甄夫人的千重園一樣,這地方原本也只是獨屬于她的地盤,今兒個眾人齊聚一堂,定是有大事發(fā)生了。
連三爺素來性子沉穩(wěn),眼下更不會輕易出聲。
大太太周氏也在等,等著云甄夫人先說話。她低垂著眼睛,盯著自己指間來回滾動的檀木佛珠,眼角的細紋,在通明的燈光下,似乎淡去了。
室內(nèi)寂靜得近乎可怕,就連蛾子循著光亮撲在窗紗上的聲響,都變得異常清晰。
連二爺覺得不對勁,坐立難安,張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可轉(zhuǎn)念一想,思及了方才若生叮嚀過他的話,他又將嘴巴閉得嚴嚴實實,不敢吐露半個字。她說,得先等姑姑開口,連二爺便老老實實記下了。
但他的視線,一直落在連四爺身上,看了很久……很久……
云甄夫人則斜斜倚在榻上,手心里把玩著一樣?xùn)|西,連眼角余光也不瞄連四爺一下。
她掌心里的東西,棱角分明。在燈下泛著冷冷的玉色,上頭有刻過的痕跡,像是字。
那是一塊印章。
她就那樣隨意地將它丟在自己的手心里,沒有絲毫掩蓋。
是以連四爺盡管離得并沒有很近,還是看見了它。這已經(jīng)不是他第一次看見這塊印章了,但從來沒有哪一次,能像今兒個這樣叫他心驚肉跳。掌心冒汗。
天氣那樣得熱。他掌心里滿布的黏膩汗水,卻是冰冷的,猶如寒冬臘月里的湖水。能令人冷徹心扉。
午后離開了千重園,他便苦思起來,該如何改變自己當(dāng)下的惡劣處境。
但只要一想到云甄夫人主意已決,他的腦海里就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除非他能回到過去。扭轉(zhuǎn)乾坤,將一切都抹平。否則不論他現(xiàn)如今再做什么,都是于事無補。
他只能寄希望于這次談話。
畢竟,連家是他們一群人的連家,分家之事�?偟帽娙硕紤�(yīng)允了首肯了,才能進行。
他深吸了兩口氣,勉強落了座。將視線從云甄夫人掌中的印章上收了回來。
連二爺隔著連三爺轉(zhuǎn)頭看他,眉頭緊皺。一臉都是不明白。
他察覺,便對望了過去,勉強笑笑,叫了聲“二哥”。
連二爺就高興了起來,面上不解一掃而光,點點頭:“得守時,下回可不要再遲了�!�
連四爺萬萬沒有料到他會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當(dāng)即一噎,連笑也有些笑不出來了。
“今兒個請你們來,是有一樁要事需談。”這時,倚在榻上的云甄夫人終于開了口。
底下的人,除連二爺外,皆神色一凜。
當(dāng)中更以連四爺為最,一剎那間握緊了拳頭。
大太太周氏道:“是什么事?”
云甄夫人面上沒有絲毫表情:“分家�!�
周氏悚然一驚,一直緊緊攥著的佛珠亦脫手而去,落在了她膝上,發(fā)出幾聲簌簌輕響。
“阿姐怎地突然提起了這個?”連三爺亦吃驚不已。
連二爺則左看看右看看,端起一旁幾上的茶杯吃起茶來,一邊小口啜著,一邊偷偷地用余光打量著眾人。
云甄夫人依舊冷靜如常,只攤開手掌,露出手心里的那塊印章來,說:“連家不能散,所以今次只是將老四分出去而已�!�
在場諸人聞言,立刻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連四爺。
連四爺面上陣青陣白,說不上話來。
眾人不明真相,也不敢說什么。
云甄夫人攥緊了手,面向大太太周氏,問道:“所以,大嫂以為如何?”
周氏怔怔的有些出神,連佛珠都忘了撿起,聞言只是說:“是否應(yīng)該從長計議?”
畢竟這里頭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們也都還不知道呢。
云甄夫人便也沒有追問,又看向了連三爺,說:“老三你以為呢?”
連三爺一向溫和平緩的語調(diào)也有些急了起來,不答反問:“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云甄夫人不置可否,只微微頷首后,轉(zhuǎn)向了連二爺,這才緩緩笑了笑,問道:“老二你覺得呢?”
“嗯!”連二爺想著若生的話,也不管云甄夫人在問什么,張嘴就是一個“嗯”字。
這便是,同意了。
連四爺立時瞪大了雙目,眼珠子都快從里頭掉了出來,也顧不得旁的,匆忙看向連二爺:“二哥,你當(dāng)真這般想?”
連二爺:“嗯!”
連四爺聽得氣血上涌,“你就這般不愿意兄弟留下?”
“嗯!”連二爺繼續(xù)他的一字殺絕招。
連四爺徹底崩潰,當(dāng)著云甄夫人的面,又不知如何是好,生生氣白了臉,嘴唇哆嗦著,看向了云甄夫人。
幸而,除開連二爺,在場的還有兩位!
他看了一眼云甄夫人,忽然起身,往前快走兩步,在正中“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而后悔恨不已地哭訴起來,字字句句都是自己如何委屈,又隱晦地表示云甄夫人眼下正在氣頭上,她說的話,都是氣話,不能當(dāng)真。
周氏就有些踟躕起來。
連三爺?shù)拿碱^卻漸漸皺緊。
“老四!”云甄夫人坐在那,一直放任他說,等到他終于喘了一口氣停下了,她猛地斷喝了一聲,“你還有沒有將我放在眼里!”
“你心中沒有連家!沒有父母!沒有我這個長姐,也沒有你的幾個兄弟!你挖空了心思只想分刮連家的銀子,我如今給你機會光明正大的分刮,你又婆婆媽媽,成何模樣!”
話音未落,她再次問起了周氏跟連三爺。
周氏撿起佛珠,飛快捻著,閉上了眼睛:“大姑姐做主便可。”
連三爺十分震驚,而后重重嘆了一口氣:“只要長姐考慮清楚了,三弟我沒有意見�!�
連二爺點頭,大聲地道:“嗯!”
這么一來,連四爺是不想分,也得被分出去了。
可連二爺回到明月堂后,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問金嬤嬤:“今兒個,阿姐叫我去,到底是做什么的?”
金嬤嬤搖頭:“您都不知,老奴這沒去的,就更不知了�!�
連二爺在廊下就著昏黃的燈光來回踱步,暗想,好像有哪里不對勁。
他嘴一癟,也不管夜深了,拔腳就朝木犀苑去,“阿九肯定知道!”
第167章
底線
金嬤嬤忙去攔:“二爺,太晚了,還是明兒再去問姑娘吧?”
連二爺頓住腳步,轉(zhuǎn)頭問:“什么時辰了?”
“將至亥時了�!苯饗邒叽掖一卮穑幻鎿踝×怂娜ヂ�,要把他送回屋子里去。
連二爺躊躇著琢磨了一下,的確有些太晚了,這才作罷,忍下了沒有去。但他心里頭記掛著發(fā)生在點蒼堂的事,躺下后竟是輾轉(zhuǎn)反側(cè)大半天不得入眠,睜著眼盯著帳子頂看了又看,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闔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然則今天夜里,難以入眠的人,卻遠不止他一個人。
他尚且只是因為好奇心作祟,這才輾轉(zhuǎn)難眠。
可連大太太周氏跟連三爺二人,憂心忡忡的卻是分家一事。
人人都知道,云甄夫人護短,護連家之心,再沒有人能比得過她。昔年父母將重擔(dān)交托給了她,她接過,就至今未曾放下,幾位弟弟亦是她一手帶大,不管哪一個,在她心中的分量都不輕。
是以,她會說出“分家”二字來,便足以令人詫異了。
但先前眾人齊聚點蒼堂時,云甄夫人并沒有將緣由仔仔細細說明,在場的人也就都是糊糊涂涂的。
大太太披著衣裳,跪在蒲團上,就著燭火,誦起了經(jīng)文。
連三爺則在燈下枯坐了一宿未眠,三太太管氏來勸他早些歇息,他也是只是道。沒有睡意。
管氏微微皺了下眉,小心試探著:“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姐要讓老四離開連家�!边B三爺長長嘆了口氣。
管氏怔了下:“難道,是我想的那個意思?”
連三爺頷首,道:“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連家人的根基,其實并不在京城,但自從他們父輩遷居京城后,這座宅子就成了他們的根本。連四爺若是分了出去,這座宅子,自然也就沒了他的容身之地。錢財可分,大宅卻是不能分的。
誰當(dāng)家。這宅子就給誰住。
他們不分家。當(dāng)然住在一塊。
分了,只怕連四爺連平康坊也不能再住。
三太太管氏十分吃驚:“為了什么?”
連三爺苦笑:“我若知道,也就不會像這會一樣難安了。”
恰恰就是因為云甄夫人連事情都不愿意說明,才顯見得她是氣得狠了。
管氏也跟著嘆氣。說:“這般說來。她午后發(fā)火�?峙乱彩菫榈乃姆康氖隆!�
連三爺問:“午后發(fā)火?”
“可不是,發(fā)了好大一頓火�!惫苁蠐u了搖頭,“似乎就是在段家那邊來借了冰之后的事。”
連三爺?shù)袜骸岸渭摇?br />
管氏道:“來的好像是世子爺�!�
雖然段承宗已非世子。但眾人的稱呼還是一時難改。
連三爺心頭一震,只覺不好,但又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心中愈發(fā)難安。靜默片刻后,他終是說:“罷了,左右大姐主意已定,這件事也非你我所能左右,不去想了�!�
管氏聞言暗暗松了口氣,淺淺笑了笑,催促他趕緊休息去。
三房明亮的燈火,很快也變得幽暗了。
再過一會,三房便徹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偌大的連家,都沐浴在了微弱的星光底下,四處都黑著,除了幾盞燈籠外,也就只有千重園的上房里,還燃著燈光。
云甄夫人尚未入睡。
她亦沒有喚人伺候,就連竇媽媽也被她給趕了出去。
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呆著。
朦朧的幾團光暈,落在她的衣裳上,連帶著她的人,都變得遙遠空靈起來,那樣得落寞。
她知道,自己仍在生氣,氣得瑟瑟發(fā)抖。
但她一向不習(xí)慣將這些情緒表露在面上,一旦流露出來,那就是真的氣極了。她這一回,就是氣極了。段承宗每說一句,她心中積聚的怒氣就多一分。生連四爺?shù)臍�,生自己的氣,更生段承宗的氣�?br />
搬弄是非,在人背后說三道四的男人,哪里算的了真男人?
段承宗在那口沫橫飛地數(shù)落著連四爺?shù)牟粚�,映入她眼簾的男人,卻活像是只猴子。
干瘦的,毛發(fā)凌亂,吱吱亂叫。
區(qū)區(qū)一個跳梁小丑,也敢到她跟前來,責(zé)備她的兄弟?
她始終面無表情,可心中早已怒火滔天。
縱然老四有再多不好,也好過他段承宗!
她連多同他說上一句話也不愿意,這樣的人,不配她多加理會。
所以,段承宗說借冰,她擺擺手,借。
段承宗哭喪著臉責(zé)備自己,不該同連四爺一齊胡鬧,更不該將事情瞞著她,應(yīng)當(dāng)早早來說,她也只冷漠地點了點頭。
老四背著她辦事,她自然不悅。
但這不悅,并不要緊,老四不是孩子了,他做什么事他理應(yīng)心中有數(shù),就是不來告訴她也無妨�?墒撬烈廑`踏了她的信任。她放權(quán)給他,任他自行處理船隊的事,可他卻悄悄私吞了一部分銀子,拿去做他的“生意”。
段承宗口口聲聲都是錢。他雖然并不清楚連四爺究竟私吞了多少,卻只管在這上頭拼命做文章。
旁的事,他的懷疑,若生的出現(xiàn),都說不得,連四爺?shù)腻X來路不明,他卻是能說的。
故而他拼命地說,拼命拼命地說。
一遍遍提醒云甄夫人,連四爺拿走了本不該屬于他的銀子。
但他不知道,云甄夫人對此并沒有那樣惱火。
她氣的,是連四爺插手的那檔子“生意”!
連家什么生意都做,可獨獨那一樁,是死也不能碰的!
祖祖輩輩都沒有壞過規(guī)矩,偏偏這規(guī)矩如今叫他給壞了,她焉能不氣?
東夷人大多生得高鼻深目,金發(fā)碧眼,同大胤朝的子民很是不同,所以兩國之間,一直有販人生意。
但兩國從未交好,這些被販賣了的人,過得日子,也從未聽說有好的。
生不如死,倒是不少。
所以,她什么都能原諒,乃至于連他踐踏了自己的信任,也能原諒,卻唯有這件事,永遠不可能原諒他。
他先背棄了連家,她當(dāng)然只能送他一程。
云甄夫人握緊了拳頭,忽然揚聲喚了竇媽媽進來。
竇媽媽垂首問:“夫人?”
她深吸了一口氣,霍然起身,說:“準備一下,我要去祠堂。”
“夫人,夜深了……”竇媽媽訝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