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眼前的字,更潦草散漫一些。
蘇彧嘴角的笑意,不覺重了些。
賀咸瞧著,卻覺得他神色詭異,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五哥,連三姑娘為何不直接來問你?”言罷又問,“我這么自作主張帶了信來與你看,是不是不大妥當(dāng)?”
“問之�!碧K彧突然抬眼,喚了他一聲。
賀咸怔了怔,道:“怎么了?”
蘇彧淡淡地道:“相識這么多年,我頭一次覺得,認(rèn)得你太好�!�
賀咸聞言,倒吸口氣,連退兩步,震驚道:“五哥你莫非是在夸我?”
“沒有,我在罵你。”不及他回過神來,蘇彧的視線便落回了那張信箋。
然而望著信上的字,他想起的,卻是那一天自己迷迷糊糊睜開眼時,看到的場景。
那張掛著鮫綃帳子的填漆床,還有那個躺在他身側(cè),蜷著身子睡得像個孩子的少女,在那一瞬間,牢牢印在了他的心臟上。
他想,也許直到死,那一幕他都不會忘記。
黎明之前的微光,透過窗欞照進來,似乎也同時照進了他的心里。
他迷蒙間以為是自己瞧差了,可不管他怎么看,那個人都還在原處。
她的胳膊,甚至橫在他的胸膛上。
剎那間,胸腔里的那顆心便“撲通,撲通”重重跳了起來,搏動得肋下隱隱作痛。
“問之。”他握著信箋,又喚了賀咸一聲,“這信你回了不曾?”
賀咸道:“還未曾。”
蘇彧便微笑道:“那就去回吧。告訴她,我病了,病得很厲害,病得連床也下不了,已經(jīng)數(shù)日不曾出門,吃不下藥,水米也難進,十分虛弱,恐怕早已不是尋常風(fēng)寒之癥�!�
第196章
助攻
賀咸聞言,震驚不已:“五哥,你不是說笑?”
“我哪句話像是說笑?”蘇彧泰然自若,語氣再平靜不過,似乎他方才所言的的確確每個字都是再真不過的一般。
賀咸卻是打小就沒干過這種事的,聽了他的話踟躕來踟躕去,終是道:“怎能同人扯謊……”
蘇彧揚眉,忽然從榻上坐了起來,同他招招手,說:“你不過是將我說的話,一字不落地轉(zhuǎn)述給了她而已,焉能算扯謊?稱不上,稱不上的,你只管放心就是�!闭f完,見賀咸面上似乎仍有猶豫之色,他忽然聲音一冷,口氣森森地道:“你若是不愿意也可,曼曼她想必是再愿意不過的�!�
賀咸頓時急了起來:“這可不成!”
與人扯謊,拿話誆騙別人,那終究不是什么好事。
他可不舍得叫自家未來媳婦去做這樣的事。
“五哥。”他搖了搖頭,臉上神色再無奈不過,“你慣會抓人軟肋……”
蘇彧笑了笑,催他走:“去吧,仔細(xì)著寫,莫要落了什么。”
賀咸猶猶豫豫,到底還是走了,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想,早知如此,就不該巴巴地把信給他送來。連家那位三姑娘將來要是知道,他信中所言,全是胡說八道,沒一句真話,還不知會如何看待他呢。更別提,那人同曼曼還頗有交情。
他越琢磨越覺得這壞事,都叫自己給辦了,不由得面如土色。
走至門口,三七正抓著把小魚干在哄元寶,見他出來了。趕忙上前來請安,順道問:“您可勸服五爺了?”
蘇彧身邊走得近的人,在三七看來,那就只賀咸一個,如果賀咸勸了也沒用,他回頭便也不必去觸霉頭了,但他跟元寶一塊兒眼巴巴看著賀咸。到底還是希望賀咸能說句成了的。
然而誰知。賀咸聽見他的話,臉色卻愈發(fā)難看了起來。
三七不知道他們在里頭都說了些什么,見狀眼睛一瞪。手里的小魚干嘩啦啦落雨似地撒在了地上,張皇地問:“難不成、難不成是五爺不好了?”
“胡想些什么呢!”賀咸哭笑不得,斥了他一聲,“他好著呢。倒是我呀……”他說著說著聲音就輕了下去,變作了一聲長嘆。而后掃了一眼元寶,同三七道,“趕緊收拾了吧,要不然就該叫它給吃盡了。”
三七“啊”了聲。慌慌張張低頭去看。
一眼就瞧見了元寶拱著個圓滾滾的身子,湊在那拼命吃著小魚干。
一口三條,那就跟鬧著玩兒似的。
三七著急忙慌地彎腰去攔:“祖宗誒�?刹慌d這么吃飯,回頭撐著了。五爺又該訓(xùn)我了!”
元寶叼著一嘴的小魚干,抬起頭來,齜牙咧嘴,似笑非笑,“喵嗚”一聲,魚干全落入了它肚子里。
“饞嘴貓……”賀咸端著臉,訓(xùn)了元寶一句。
元寶恍若未聞,慢條斯理地舔舔毛,瞅瞅懊惱不已的三七,揚長而去。
那身姿,活像是哪位大將軍。
賀咸瞇了瞇眼睛,問三七:“它這是上哪兒去?”
三七哭喪著臉:“八成是去見哪家的母貓了�!�
“……”賀咸愣了下。
三七唉聲嘆氣地道:“又讓您見笑話了,小的還是先送您出去吧,回頭再尋它。”
賀咸點點頭,無奈之下唯有跟上三七的步子,往小竹林外走去�;亓烁�,他也沒有法子,只得老老實實讓小廝磨墨鋪紙,給若生寫了一封回信。
信中,自然全是照著蘇彧的意思寫的。
可信寫完,停了筆,賀咸自個兒看了一遍,只覺不忍目睹。
他好好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念書,老老實實過日子的人,就這么扯了個大謊出來,未免也太不像話了。
心中滋味難言,他遲疑了下,突然先讓人給慕靖瑤送了封短信。
既然這謊是撒定了,紙又包不住火,他不如索性提前先知會慕靖瑤一聲。
若是她說不該如此,那他這回信,就立馬提筆另寫。
賀咸便在書房里等啊等。
好容易等來了慕靖瑤的回信,他展開來一看,上頭偌大兩字,哈哈——
笑過后,她才在后頭寫道:莫遲疑,速速讓人送去!
賀咸不明所以,看完直搖頭,但卻是再不猶疑,立即便命人將回信給若生送了去。
幾家隔得都不算太遠,這信送至若生手里時,天邊的紅日才剛剛從熱辣變成了燙人。風(fēng)未起,空氣里彌漫著的熱氣便也久久不愿散去。那薄薄的一封信,在盛夏午后輾轉(zhuǎn)了一路,落到她手里時,也還帶著太陽的溫度。
扈秋娘立在她身后,輕聲說著苜園跟雪梨那邊的情況。
“不知是有人察覺了,還是時候未到,不管是苜園那邊還是雪梨,都沒有動靜,依姑娘看,可還要讓人守著?”
已經(jīng)過了兩日,事情卻并無進展,不得不叫人心生疑竇。
也許,雪梨身后并沒有人。
也許那盒脂膏里摻的麝香,全是她自己的主意。
也許苜園里的那只腳印,只是連二爺瞧差了。
任何沒有親眼看見的事情,都不能算作是真相,撐死了也只是臆測而已,而臆測,自然是真假難辨。
但若生始終沒有動搖,她一面將手中信件展開,一面背對著扈秋娘淡然道:“繼續(xù)讓人守著,狐貍終究是狐貍,就是成了精怪,那也有露出狐貍尾巴的那一天。”
扈秋娘聽著她老氣橫秋的話,笑了下,道:“姑娘說的是。”
若生沒吭聲,抿著嘴角,將目光落在了賀咸的回信上。
論理,她的確應(yīng)該親自去問蘇彧的,但她心有怯意,便只能繞個遠路從賀咸這打探一番。
可她怎么也沒有料到,賀咸回信中寫的話,會這般嚴(yán)重。
她瞧著蘇彧的身子一向很好,先前雖然也是擔(dān)心,但僅僅只是擔(dān)心而已,但賀咸信中卻說他病得很厲害!風(fēng)寒雖然不是大病,可一個不慎也能演變成重癥,難道蘇彧他……
“這可怎么辦……”若生咬住了唇瓣。
“姑娘這是怎么了?”扈秋娘疑惑。
若生抓著信紙仰頭看她,眼神迷茫:“他病了�!�
第197章
有動靜了
扈秋娘微微一怔,試探著問:“是誰病了?”
若生抿緊了嘴角沒有再言語,只將手中信紙一把攥緊,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扈秋娘急忙跟了上去。
走至廊下,一群正聚在那看鞋樣子的小丫鬟見到若生,急急忙忙站起身來,齊刷刷行禮請安。葡萄也在其中,上前兩步,笑吟吟請示:“廚房方才差人來問,奴婢正要去尋姑娘呢,姑娘今兒個晚上可有什么想吃的菜色?謝婆子說,有魚,這么大一條,頭尾燉湯,身子紅燒,問您成不成?”
若生心不在焉地聽了一遍,頷首說:“隨廚房那邊做,怎么都好�!�
這話一出,一群人便都愣了愣。
闔府上下誰不知道,連二爺跟若生父女倆好吃,旁的可以湊合,談及吃食,總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仔細(xì)盤問一遍的。但是今次,葡萄細(xì)細(xì)說了,她卻說,怎么都好。
其中敷衍意味,再濃不過。
縱是底下的小丫鬟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見狀也都屏氣斂神,不敢多言。
扈秋娘則想著若生方才的那一句“他病了”,隱隱蹙起了眉頭,同葡萄幾個道:“莫聚在這了,都下去吧�!�
“是!”一行人皆如蒙大赦,腳步匆匆地退了下去,廊下不過轉(zhuǎn)眼間就空置了下來。
若生站在臺磯上,似乎下一刻就要走下去,可卻遲遲沒有動身。
扈秋娘不解,覺得眼前的人似心事重重,又念及近些日子府里似乎太過平靜反而像是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征兆,不由得心頭一跳。忍不住上前去問:“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沒什么事……”若生語焉不詳?shù)靥氯怂齼删�,忽然轉(zhuǎn)個身朝屋子里走去。
扈秋娘原以為她馬上要出門去,哪知她驀地又改了主意,不出門反回屋了,心下愈發(fā)奇怪。
恰逢吳媽媽送了點心上來,她笑著去接過,送進了內(nèi)室里。
外頭走廊下。銅錢在那喊:“點心——點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剛從吳媽媽嘴里聽來的。一轉(zhuǎn)眼便學(xué)會了。它扯著嗓子,喊得響亮,聲音尖而脆。又帶著鳥舌不及人舌靈活而所特有的古怪腔調(diào),渾像是個外邦人在那漲紅了臉,拼命喊,“點心——”
扈秋娘一邊掀了竹簾往里頭走。一邊笑著說:“姑娘可曾聽見?銅錢那扁毛小畜生,倒愈發(fā)會說人話了�!�
若生卻仍舊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嘴上附和著“可不是”,這眼神卻不知落到了何處。
扈秋娘勉勉強強按捺住心中疑惑,端著點心送到她手邊,壓低了聲音說:“姑娘是在為府內(nèi)的事心煩。還是府往的事?”
“全湊在了一起,才叫人心煩意亂呀……”若生終于抬眼看了看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地伸手去揀了塊點心吃。
點心酥脆。碎屑撲簌簌往下落。
她也不管,任由它們落在自己膝上。在緋色裙衫的映襯下,白雪一般。
忽然,她掏出帕子來抹手,說:“去備紙筆�!�
扈秋娘愣住,心中浮現(xiàn)出一個念頭來,不覺問道:“莫不是雀奴病了?”
但話音剛落,她轉(zhuǎn)念一想,說是雀奴似乎又不大對。雀奴打從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那一天開始,這身上就小病不斷,至今也未好全,仍在靜養(yǎng)著,平素見了人亦不開口言語,見了若生更是眼神戒備萬分,以致于慕靖瑤都不敢叫若生多見雀奴,道是雀奴心中癥結(jié)只怕難消,視若生為買主,難以放下戒心。
若生越是靠近她,她只怕就會躲得越遠。
人雖還在,這人心,走遠了,可就真的難以拽回來了。
是以若生只隔一段日子,趁著雀奴服了藥睡下后去探一探她的情況。
旁的,至少得等到雀奴身上的病好得差不離再議。
扈秋娘恍恍惚惚想起這些事來,便覺若生方才所說的人,不能是雀奴。
如果是雀奴,她的眼神,她的話語,都不會那樣茫然和無措。
畢竟雀奴的事,她一早就都理得清清楚楚。
扈秋娘心中疑惑更盛:“難不成是二爺?”
但要是連二爺病了,明月堂那邊焉會不派人來送消息,卻送封信來?
是了,方才那封信,才是重中之重!
可那封信,未經(jīng)她的手,她見到時,已拿在了若生手里,所以她并不知道是何人送來的,里頭又寫了什么。
“不是雀奴,也不是爹爹,你別擔(dān)心,我不過一時間慌了手腳而已�!比羯晕锤嬖V她究竟是誰病了,只催促她去備紙筆。
這是她幾天來,寫的第三封信。
蘇彧身在定國公府,她想親自見上他一面,那是絕無可能的。
定國公府同連家原沒什么大交情,他們之間的交情,那就更沒幾人知道。
她若去定國公府,那就說不通了。
何況眼下府里情況復(fù)雜,不知何時就會出現(xiàn)紕漏,姑姑不在府中,她亦不敢貿(mào)然出門。
很快,信便寫好,她徑直遞給扈秋娘,道:“送去忍冬手里。”
扈秋娘怔了下,這才恍然大悟,竟是蘇彧病了嗎?
如果蘇彧安好,這信直接送入定國公府也無妨,有他在,自然不會叫旁人瞧見,但如今要讓府外的忍冬去送……
扈秋娘明白過來,卻是不敢再多問,拿著信便退了下去。
一個多時辰后,她忽然疾步返身回來。
外頭天色已有些晦暗不明,夕陽已經(jīng)西下,扈秋娘披著一身余熱走了進來,額頭上遍布細(xì)碎汗珠。
若生見她面上神色焦急,亦心神一凜,忙問:“出了什么事?”
扈秋娘走近,低聲回稟:“苜園那邊有了動靜。”
“瞧見人了?”若生聽是苜園的事,這原本提了起來的一顆心反倒是重新落回了原處,神色也鎮(zhèn)定下來,“何時瞧見的?是誰?在哪里?”
她一連問了三個問題,扈秋娘卻只答得上兩個來。
“就在方才瞧見的,但并不是在苜園,而是在前往苜園的路上!”
苜園荒僻,無人居住,誰沒事會往那跑?
若生終于笑了起來,說了個“好”字,道:“那便去瞧一瞧吧,究竟是哪路神仙!”
第198章
驚嚇
臨出門之際,她忽然心念一動,同扈秋娘道:“去喚雪梨來。”
扈秋娘怔怔問:“姑娘莫非是要帶著她一并去?”
“正是如此�!比羯⑽㈩h首,催促她速去速回。
扈秋娘雖然猜不透她的用意,得了命令也還是匆匆下去尋了雪梨。
一開始,當(dāng)若生察覺出雪梨身上似有不對勁后,她們便盯上了雪梨,但雪梨除了上回去給明月堂送東西后,便沒了動靜。是以,這幾日來,木犀苑里一切如常,絲毫沒有異狀。
雪梨見到扈秋娘,得知了她的來意后,這面色立即便變了變,嘴角笑意也隱隱有些勉強起來,躊躇著沒有立即動身,反倒是問了扈秋娘一句:“秋娘姐,姑娘這是準(zhǔn)備上哪兒去?怎地不帶綠蕉姐姐?葡萄,葡萄也在呢……”頓了頓,她注意著扈秋娘的神色,又補充道,“更不必說,秋娘姐你今兒個也在府里,姑娘怎地突然想起了我來?”
她雖然亦是若生房里的大丫鬟之一,但論情分,誰也比不上綠蕉,論別的,那前頭也還有葡萄幾個。雪梨一向都是留在木犀苑里的那一個,從進木犀苑開始,她便沒有跟著若生出去走動過。
今兒個乃是頭一次,也是她完全沒有預(yù)料到的一次。
她理應(yīng)受寵若驚,但雪梨心中沒有半點激動。
“姑娘讓你去,你去便是,至于姑娘的心思,豈是你我能胡亂揣摩的?”扈秋娘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眉眼間不停變換著的神色,笑著吐出一句話來,隨即道。“快動身吧,可不敢叫姑娘候著咱們�!�
雪梨聞言,不敢再耽擱,急急忙忙理了理衣擺,跟上了她的腳步。
走至若生跟前,雪梨揣著顆疑惑的心同她行禮,而后裝作無意般試探著問了一句:“姑娘。不知眼下是往何處去?奴婢可什么都沒有準(zhǔn)備。是不是該去備些茶點之類的一并帶上?”
若生目視前方,笑了起來,脆生生道:“又不是出遠門。準(zhǔn)備什么?你只管跟著我走就是,旁的皆不用準(zhǔn)備�!�
雪梨聽了這話,愈發(fā)糊涂起來,心下原本滿滿的懷疑。也逐漸隨著腳程加快,變作了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