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再者二人成親多年,姨父身邊連一個通房丫鬟也不曾有過,更不要說什么妾室了。
而他的同僚們,哪一個身邊沒有紅袖添香的美人?
風流但不下流,是時人自以為趣的事兒,若非真心恩愛,誰又能抵擋得住這花花世界?
夏柔垂下了頭。久久未曾說話。
蘇老夫人便慢慢將手中的帕子放了下來,然后暗暗長舒了一口氣。
她以為自己多少說動了些外甥女。
可沒想到,夏柔油鹽不進,并無半分妥協(xié)之意。
很快,她便將頭抬了起來。
神色比之先前,更為堅定。
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道:“五表哥不是姨父,我也不是姨母您。來日如何更不是能胡亂揣測的。您視我如己出。柔兒也一直拿您當親生母親看待,是以這話我才不想瞞著您……”
“誠如您所言,五表哥是難得的正人君子。又生得儀表堂堂,前途不可限量,可他再好,卻也不是柔兒心目中的良人�!�
“當然。您先前所言也并無錯,多少人婚前連面也不曾見過。婚后仍然能夠琴瑟和鳴恩愛有加�?赡耍@原是因為他們婚前互相不識得對方,不知對方的好與壞所致,等到成了親每日共處一室。這真心便全都袒露在了對方眼前,好壞一目了然,自然是該喜歡就喜歡。該厭憎便厭憎了�!�
“可我和五表哥,自幼長在一處�?v然他常年呆在重陽谷里,但也是熟悉對方的,要是能喜歡,早就該喜歡上您說是不是?”
“所以還請您恕我無禮,這兒媳婦一事請您今后就不要再議了。”
最后一句話,被夏柔說得擲地有聲。
蘇老夫人怔在了當場。
她看著跟前眼神堅定有力的少女,微微失了神。
這倔強的樣子,可真是像啊。
回憶開始在她眼前不斷翻飛著,像無聲翻動中的書頁,一張又一張——
頁頁都叫她膽戰(zhàn)心驚。
她眼中飛快地閃過了一絲惶惶。
“柔姐兒!”她壓低聲音,急吼吼地叫了夏柔一聲。
夏柔以為她要發(fā)火,又見她面色十分難看,不覺咬了咬牙,心道不論如何,這事是鐵定不能松口的。
可她沒想到,蘇老夫人喚了她一聲后并未立刻訓斥她,而是神色哀傷地說起了她的母親。
她娘和蘇老夫人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子。
倆人落地的時候,一個五斤八兩近六斤,而另一個只有三斤二兩。
大人們都說,三斤多的那個怕是活不成了。
那么小一個孩子,胳膊腿都是細弱伶仃的,好像輕輕一碰就要斷。奶水也不大能喂得進去,吃不胖自然更是不會好。
夏柔的外祖母生產(chǎn)時不容易,本是從鬼門關(guān)打轉(zhuǎn)了一圈才回來的,身體十分虛弱,又見其中一個孩子怕是活不長了,很是傷心難過了幾日,哭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可月子里,哪里能這樣哭。
加上身子原就不大好了,她這么一折騰,竟是先自己的可憐孩子西去了。
不過說來也怪,這之后,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卻一點點活了下來。
于是眾人都說,這是因為當娘的換了陽壽給她。
所以她才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長大。
而那個孩子,就是如今的蘇老夫人。
她早了夏柔母親小一刻鐘出生,是長姐,自小也有長姐模樣,文文靜靜,懂事知禮,都說她像極了夏柔的外祖母。
至于夏柔的母親,生下來就壯實,吃的好睡的好,長得當然也好。
沒多久,她就長成了個皮實孩子,愛玩愛鬧,同姐姐的性子截然不同。
到了倆人三歲那年,夏柔的外祖父娶妻續(xù)了弦。
倆人便有了繼母。
繼母是金州人士,生得挺漂亮,脾氣倒一般。
再加上這兩個孩子終究不是從她肚子里出來的,少了那份血脈親情,便很難叫她像親生的那般喜歡她們。
而且又是雙生子。
她就更不喜歡了。
聽著倆孩子并排站在一塊兒,異口同聲地喊她“母親”,她心里就忍不住發(fā)毛。
不過好在她雖然不喜歡她們,卻也并沒有刻薄。
只是不像親娘那樣事事都記掛在心上,時時刻刻都注意著罷了。
過了兩年,繼母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是個兒子,生得白白胖胖,十分討人喜歡。
繼母的心思便全在了自個兒的親生兒子身上。
夏柔的外祖父給兒子取了個乳名叫“天賜”,也是喜歡得不得了。
恰好那一年他又升遷了,家里忙得人仰馬翻,誰也顧不上雙生的兩個姑娘。大的還好些,安靜聽話乖巧,每日呆在屋子里也沒事兒,小的卻耐不住寂寞了。
有天晚上,小的纏著乳娘要去街上看燈會。
乳娘沒敢答應,可到底是叫她纏得沒法子,只好去請示當家太太。
繼母那會正滿心掛念著兒子,聞言只是皺了皺眉,便擺擺手放行了。
小姑娘得了消息,興奮得一蹦三尺高,又去纏了姐姐要一道同去。
第292章
燈會
燈會畢竟不是天天都能看的,同樣年幼的姐姐自然也心動了。
姐妹倆便牽著手,跟著乳娘帶了兩個家丁上街看燈去了。
街上游人如織,摩肩接踵。
花燈密布亮如白晝。
小的愛鬧,見狀已是高興極了,一轉(zhuǎn)頭又瞧見了一只高懸在頭頂上的兔子燈,便攥住了乳娘的袖子吵嚷著要:“我要那盞兔子的,大白兔子的!”
乳娘叫她吵得耳朵里嗡嗡作響,連忙道:“好好好,姑娘喜歡兔子燈,咱們就買兔子燈�!�
可大姑娘聽見這話不由得面露擔憂之色,小小的臉上已有大人神情,揚聲喊了一聲“乳娘”,問道:“母親答應買兔子燈了嗎?”
乳娘愣了愣,而后笑著說:“姑娘別擔心,太太先前給了奴婢銀子的�!�
說話間,小的已是迫不及待地開始原地踱步,口中念念有詞道:“乳娘快些買下來,莫要叫人搶走了。”然后又來問自家長姐:“姐姐你想要嗎?”
大姑娘仰起頭來仔仔細細盯著那盞兔子燈看了看,搖頭道:“我就不要了,只買一盞吧。”
小的便將腦袋靠在了她肩膀上,笑嘻嘻道:“一盞就一盞,反正你的是我的,我的也就是姐姐你的�!�
大姑娘聞言也笑了起來,眉眼彎彎好似月牙,說:“是啊,所以一盞就夠了�!�
這時候,乳娘已經(jīng)付好了銀子。
老板便將兔子花燈摘下遞了過來。
大大的一盞,提在手里亮得晃眼睛。
乳娘便道:“奴婢幫您提著?”
小的一聽就皺起了細細的兩道眉毛,不高興地道:“我要自個兒提,不用你!”
乳娘只好將燈給了她,又問:“那奴婢抱著您走吧?”
可小的仍然不愿意,只想自己提著兔子燈往前走。
這燈也的確做得精巧好看,難怪她心心念念不肯交予他人。
大姑娘也沒有向她要來看一看,提一提,只跟在她身邊亦步亦趨地往前頭走去。
兩個米分雕玉琢的小丫頭。肩并肩走了好一會。
乳娘算算時辰,心想著差不多該回去了,便要出聲來喊兩位小主子。然而她一聲“姑娘”剛出口,腳步還沒來得及邁開呢。就聽見不遠處響起了一陣響亮的轟鳴聲,旋即似乎又有東西噼里啪啦地炸開了。
她的心猛地一下被根無形的絲線給用力吊了起來。
耳邊鞭炮噼啪,頭頂上空焰火綻放。
她眼前一陣亮一陣暗,視線不由變得模糊起來。
不過一瞬間,人群也開始沸騰了。
乳娘立馬尖叫了一聲。和家丁一齊撲進了人流里:“姑娘!姑娘快到奴婢這來——”
她奮力撥開人群,搜尋著兩個小主子的身影。
終于,她用眼角余光掃到了一盞明亮的兔子燈。
乳娘立刻瘋了一般擠過去一把抱住了一個孩子:“姑娘別怕,奴婢在這里,奴婢在這里呢……”她緊緊地將孩子摟進自己懷里,喃喃念叨個不停。
她懷里的孩子這時卻嚎啕大哭起來:“妹妹,妹妹不見了——”
乳娘慢慢回過神來,不由瞪大了眼睛,四處搜尋起來。
可人潮涌動,哪里還看得見一個小孩子?
等到天空上焰火冷卻。四周重歸平靜后,幾個家丁才滿頭大汗地回到了原地。
乳娘依舊雙手緊緊地抱著大姑娘,聲音急切地問道:“找著另一個了么?”
家丁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竟是誰也沒能找著小的那一位,只好一齊面色晦暗地搖了搖頭。
乳娘見狀,登時面如死灰。
她連忙將懷里的大姑娘放了下來,然后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雙手用力按在了她肩上。一字字仔仔細細地詢問起來:“方才您是在哪兒跟二姑娘分開的?”
大姑娘哭得厲害了,一臉鼻涕一臉淚,聞言搖著頭斷斷續(xù)續(xù)地道:“剛剛……剛剛妹妹說手酸……把、把兔子燈塞給了我……然后大家、大家就都撞了過來,妹妹就不見了……不見了……”
話說到最后。她的聲音已經(jīng)幾不可聞。
乳娘的視線也變得茫然起來。
大姑娘抱著那盞已經(jīng)熄滅了的兔子燈,愈發(f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乳娘面上的茫然便漸漸變作了惶恐。
——她把二姑娘弄丟了!
這般想著,恐懼就像猛獸一樣吞沒了她,嚇得她一屁股跌坐在了冰冷的地上。還是其中一個家丁道:“媽媽快別愣著了,趕緊回去告訴老爺太太才是正經(jīng)呀!”
她這才像是驚醒過來一般,慌里慌張地從地上爬起來。又抱起大姑娘拔腳就往李家宅子跑去。
回到府里,她往太太跟前一跪就哭了起來。
太太正逗兒子呢,見狀不覺喝問了一聲,怎么了?
乳娘便倒豆子似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給說了一遍。
太太聽著她的話,一雙美目越瞪越大,忽然揚起手來,高高地落了下去。
乳娘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身子一歪摔倒在了地上。
太太卻猶自不解恨,也顧不得兒子在邊上了,只是不住聲地罵道:“好你個賤婦,你是成了心想要害我呢!養(yǎng)了你許多年,你今天卻連個孩子都看不住了,還不是成心的?”
知道的是乳娘無用沒能看住孩子,不知道的還當是她故意讓乳娘把孩子給扔了呢!
她雖不是什么刻薄晚娘,可到底不是親娘,這孩子要是找不回來,她這輩子怕是就甭想摘干凈了!
太太越想越生氣,連忙哭著去書房找丈夫?qū)⑹虑榻o說了。
夏柔的外祖父一聽,當即將公文丟到一旁,親自帶人出去滿大街地找了起來。
可一路找,找到了天亮,諸人還是沒能找著二姑娘。
二姑娘她,就這么不見了。
也不知道是叫人拐走了,還是她自個兒走失了找不著路。
總之這人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年幼的蘇老夫人哭過一天又一天,怎么哭也沒有把妹妹哭回家來。
可她一直記掛著那盞兔子燈,時常會想,如果當初是妹妹拿著那盞燈,是不是妹妹就不會不見了?
可人已然不見,再沒有如果了。
后來姐妹倆的父親高升,官越做越大,一家人便搬到了京城,人雖然還在找,但誰也沒指望真能找到。
只有身為姐姐的蘇老夫人,一日也不曾放棄過。
第293章
因果
可人不見得越久,便越是難尋。
其間花費的精力物力人力,樣樣都只有不夠的時候,想要數(shù)年如一日地尋找下去,絕非易事。久而久之,夏柔的外祖父便也慢慢不再叫人找了。
太太知道了這消息,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氣。
因著不是親閨女,她說什么都容易叫人拿住話柄,是以一直以來她都沒有二話,任由丈夫不斷地派人出去打聽,尋摸。
但她心底里,卻是不贊成的。
白花花的銀子,好好的精神,做什么要全耗在個不知影蹤的頑皮孩子身上?
府里上上下下哪個不知道,二姑娘自打能走會跑,就沒有過什么安生時候,那天夜里看燈,指不定就是她自己貪玩后頭跑遠了,所以才叫眾人遍尋不見。
太太掰著手指頭數(shù)日子,一年兩年……三年五年……這都已經(jīng)找了整整五個年頭了!
五歲的孩子,如今也長成了十歲,模樣怕是都變了,還怎么找?
趁早歇了心思才是要緊。
然而年少的蘇老夫人卻是抵死不從,得知了父母的打算后,哭著跪倒在了父親書房門口,任憑仆婦們?nèi)绾蝿�,就是不肯起來�?br />
她一向乖巧懂事,鮮少有這般頑固不聽勸的時候。
父親不由發(fā)了火。
他當即發(fā)話讓人拉了她起來,口中聲音沉沉地道:“這是做什么,還有沒有規(guī)矩了?”
年僅十歲的蘇老夫人聞言眼淚未擦,便急聲央求他道:“爹爹,繼續(xù)找吧!咱們就繼續(xù)找下去吧!”
父親面上神色有一瞬間的松動,可轉(zhuǎn)眼又板起臉來,緊緊皺著眉頭同她說:“她一個孩子,不見了五六年,還能有幾分活路?”
蘇老夫人當時聽著心里就是一咯噔,父親這是琢磨著妹妹已經(jīng)死了呢。
難怪他不想再找了。
難怪他連聽也不愿意再聽她多說一句。
可她始終認為妹妹還活著!
雙生子生來心有靈犀,倘若妹妹真的死了。她一定會有所察覺。
所以當著父親的面,她連連搖頭,一疊聲地道:“不會的,她一定還活著。我知道的!”
父親聽著這話,又是生氣苦惱,又是憐惜心痛。
惱的是女兒不知顧惜自己的難處,痛的是即便她不肯承認,二女兒只怕也是找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