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蘇老夫人的視線很快就定格在了其中一段話上。
她仿佛看見四子正穿著戎裝大馬金刀地坐下來,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后將酒盞往桌案上重重一頓,拍著桌子對小五朗聲道:“老子不娶妻,難道你就不娶媳婦了?娶!想娶就娶!等老子歸家吃酒見弟媳婦!”
蘇老夫人的眼睛瞇了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紋路。
她放下信,用力攥緊了手里的念珠,側(cè)目往窗外看去,太陽已經(jīng)高升,陽光在青綠的枝頭隨風(fēng)搖曳。
她心想,小兒子同其他幾個孩子可真不一樣,既不像父親,也不大像母親。
他怎么就算準(zhǔn)了她會提起四郎婚事未定的事?
他怎么就知道四郎會這般告訴他?
他又是怎么掐著時間把這封信拿給她看的?
似乎除了她最開始的反對外,后來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預(yù)料之中。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從小到大,都這樣奇怪。
蘇老夫人沉默著,思緒漸漸飄遠了。
她聽見夏柔在說寧愿絞了頭發(fā)去庵里做姑子……又聽見蘇彧說夏柔雖不姓蘇卻也是定國公府的姑娘,而且還是唯一的一個,說是嫡親的妹妹也不為過,故而不論將來如何,他都會保夏柔平安順?biāo)�,讓她不必憂慮……
蘇老夫人知道,蘇彧這話真真切切,并不是說來搪塞她的,可是——
“唉……”她長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像是將滿腔五味雜陳的情緒都給嘆來了個干凈。
錦衣玉食長大的嬌小姐,怎知人間疾苦,怎知“喜歡”二字有多難尋�?v然將來有一日叫她尋到了她傾心的男子,她又怎么敢保證那人就也一樣喜歡她?
又或者她年歲漸長卻始終沒有遇上喜歡的人那該怎么辦?
難道當(dāng)真一生不嫁?
蘇老夫人皺緊了眉頭半響沒有言語。
良久,她面上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神色,半是生氣半是好笑地道:“我怎么就養(yǎng)出了這么兩個不聽話的孩子來!”
說罷,她朝蘇彧二人擺擺手,依舊是半嗔半怒的口氣要趕他們走。
到底是直到最后也沒有明確松口。
夏柔還是不大放心,偷偷地看向了蘇彧。
蘇彧同她對視了一眼,但也沒有繼續(xù)多言,徑直同蘇老夫人告退了。
夏柔便也只好按捺下自己焦躁的心情,跟在他后頭出了門。
很快,屋子里便空蕩安靜了下來。
蘇老夫人獨自坐在那,一言不發(fā)地坐了好一會,直到大丫鬟青鴦撩開簾子走進來詢問她午飯想用些什么時,她才回過神來,笑著搖搖頭說了句照常吧。
隨后,她站起身來抬腳往小佛堂方向走去。
青鴦見狀立刻跟了上去。
往常蘇老夫人去小佛堂,青鴦都是跟著一并去的,收拾香龕,點燃香燭,都是她的活計,但這一次她才跟著走了兩步就被蘇老夫人給叫住了。
蘇老夫人道:“你自去忙吧,不必跟著我。”
青鴦微微一愣,應(yīng)了個是,沒有再跟上去。
蘇老夫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處。
回到小佛堂里,四下無人,她關(guān)了門跪在蒲團上,面向菩薩閉著眼睛開始誦經(jīng),小葉紫檀的念珠在她手里發(fā)出清脆的磕碰聲,一下兩下三下,一遍兩遍三遍……她轉(zhuǎn)動念珠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大力,終于猛地一下——線斷了!
順紋小孔的珠子“嗒嗒嗒”散落了一地。
她手里只剩下了一條殘線,失去了生命力軟塌塌臥在那。
越看就越是叫人惱火。
忍無可忍,她憤怒地摔了手中斷線。
她恨極了。
恨蘇彧不聽話,恨夏柔不知好歹。
委實恨極了。
這可是蘇家,世代英烈的定國公府蘇家!
那不知好歹的臭丫頭!
還有蘇小五,為什么就不肯乖乖聽一次她的話?
她可是他的母親!
母親!
蘇老夫人盯著地上散落的珠子,因為熊熊的怒火,她一向和善的表情逐漸變得冷酷嚴(yán)厲,變得一點也不像是她。
但臨近午時,當(dāng)她推開小佛堂的門重新走出來時,她又恢復(fù)了往常溫和從容的模樣。
仍然還是那個她。
第303章
變化
就連最親近的大丫鬟青鴦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不對。
蘇老夫人站在門邊,伸手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珠子,笑著同她道:“經(jīng)年累月地拿在手里,線也不結(jié)實了,撿起來重新串一串吧�!�
聲音里聽不出半分不快,有的只是稀松平常的和善。
青鴦一面答應(yīng)著一面走進小佛堂,俯身彎腰撿起地上的珠子,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
一百零八粒,一粒也不少。
她仔仔細細清點了三遍才終于轉(zhuǎn)身朝小佛堂外走去。
蘇老夫人仍站在廊下,背對著她,靜默無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青鴦走上前去,輕輕地喚了一聲“老夫人”。
蘇老夫人卻沒有動,像是并未聽見一樣。青鴦不由怔了一下,拔高音量又喊了一聲。
這回,蘇老夫人終于聽見了。
她扭頭看了青鴦一眼。
只是仿佛沉思得久了,她這一眼望來里頭還夾雜著幾分茫然,略過了一會才漸漸恢復(fù)清明。她笑了下道:“撿全了?”
青鴦點點頭:“是,奴婢數(shù)了三遍都是對的數(shù)�!�
蘇老夫人淡淡“嗯”了一聲,忽然攤開手道:“給我吧,我親自串�!�
青鴦遲疑了下,還是將包著珠子的手帕交到了她手里。
主子說要親自動手串,做丫鬟的也攔不得。
只是蘇老夫人平素并不愛做這些,今兒個卻不知是怎么了。青鴦覺得主子有些古怪,卻又說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對勁。她思來想去了半日,也沒能理出什么頭緒來,只是愈發(fā)覺得老夫人愛一個人呆著了。
用過午飯,蘇老夫人便屏退眾人,獨自留在屋子里串起了念珠。
青鴦候在門外一邊做針線活,一邊豎著耳朵聽里頭的動靜。
但一直到天色擦黑,四處掌燈,她也沒有聽見蘇老夫人喚她。
屋子里沒有點燈,漸漸變得黑魆魆的。
青鴦有些待不住了,縱使蘇老夫人先前有令,不得她傳喚不準(zhǔn)打擾,她還是忍不住抬手叩響了房門。
“篤篤篤”三聲,很快消失在了昏暗的夜色中。
她揚聲朝里頭喊:“老夫人,天黑了,是否命人現(xiàn)下擺飯?”
轉(zhuǎn)瞬,她的話音也被夜色所吞沒。
久等不見屋子里的人回話,青鴦的內(nèi)心開始焦灼萬分。
她再一次抬起手,握成了拳頭,然而當(dāng)她用力敲下去的時候,手下卻落了空。幽幽的“咿呀”一聲響,緊閉的房門在她眼前徐徐打開了來。
蘇老夫人站在門后,蹙著眉看向她的手。
青鴦回過神,急急忙忙將手縮了回去。
蘇老夫人便跟著收回視線,一句句不疾不徐地吩咐道:“將燈點上,讓人擺飯,再讓廚房熬上一鍋粳米粥備著明兒個一早吃。”
好粥靠火候靠耐心,得趁夜開始準(zhǔn)備起來。
可蘇老夫人并不愛吃粥,往常也幾乎不吃。
青鴦琢磨著,想起了府里其他愛吃粳米粥的主子來——
只一位,是大太太柳氏。
老夫人這粥,是給大太太備的?
青鴦疑惑惦記了一晚上,隔日一早去服侍蘇老夫人起身時便聽見蘇老夫人吩咐說,讓人去請大太太柳氏過來一道用朝食。
昨夜叮囑的那粥,果然是給大太太準(zhǔn)備的。
但是蘇老夫人平時也不大傳晚輩來陪著用飯,今兒個這么特地使人來請,被請的柳氏也覺得有些奇怪。
坐到了飯桌前,她還有些發(fā)懵,心里惴惴的,忍不住問蘇老夫人道:“娘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說?”
蘇老夫人笑瞇瞇的,囑咐丫鬟先給柳氏盛了一碗粥后才道:“不急不急,等用完了飯再說�!崩^而又將丫鬟婆子們都給打發(fā)了下去,只留下婆媳倆一起用飯,仍是笑著同她道:“你一向喜歡這粥,昨兒個夜里就讓人文火熬上了,熬得稠稠的正香,你只管放開肚皮多用些�!�
柳氏嘗了一口,果然是軟糯香稠,味道很好。
可她還不清楚蘇老夫人叫她來的用意何在,這粥熬得再好再美味,她也沒有什么胃口多吃。
一頓朝食的工夫,她將種種可能都設(shè)想了一遍,想到最壞的,大概就是蘇彧的婚事了。
迎春宴上,蘇老夫人已經(jīng)偷偷瞧過連家那位姑娘,她也細細打量過對方,覺得那位連三姑娘的樣貌人才縱然不是拔尖,也已十分優(yōu)秀。
生得雪膚高鼻,杏眼明亮,好看得很。
她那位小叔子的眼光從來不差,這次也是如此。
但老夫人似乎并不滿意?
是瞧不上連家,還是瞧不上連三姑娘?
說來她前幾日也特地去打聽過,這位連三姑娘早些年的口碑可真是不大好。都說是叫云甄夫人給寵壞了,嬌縱得無法無天,脾氣極壞,是個十分不好相與的,加之懶懶散散不學(xué)無術(shù),既無能又無志,只憑著個姑姑寵愛得意洋洋,不過膏粱紈袴罷了。
但許是年紀(jì)大了知事了,她在宴會上親眼所見的那個小姑娘卻遠不是傳聞中的樣子,只怕傳聞傳聞,多少有謠傳成分,不能盡信。
柳氏想了一通,也用完了一碗粥。
她看向婆母,忖度著蘇老夫人下一刻沒準(zhǔn)就要說出“不成”二字,心里略有些失望,不知回頭要如何告訴蘇彧才好。
她暗暗地?zé)o聲嘆了一口氣。
然后便聽見蘇老夫人道:“小五看中的那個姑娘,我已經(jīng)瞧過了。”
柳氏聽著,一顆心已經(jīng)提了起來。
蘇老夫人繼續(xù)道:“樣貌不差�!�
柳氏點了點頭,提著的心已經(jīng)吊到了嗓子眼。
“同慕家的丫頭走得也近,品性想必不會差到哪去。”蘇老夫人說著笑了笑,“得了,既然是小五自己看中的,那我也就信他一回吧�!�
柳氏輕輕地“啊”了一聲,還道是自己聽錯了,正待問便又聽見蘇老夫人道:“既如此,就開始著手請人去連家提親吧�!�
柳氏這回聽清楚也聽明白了,頓時歡喜起來,原是自己白白擔(dān)心了一場!
她連忙頷首應(yīng)是,附和道:“理應(yīng)如此,理應(yīng)如此�!�
蘇老夫人微笑著:“總之又要辛苦你了�!�
第304章
保媒
柳氏為蘇彧高興尚且來不及,哪里會覺得辛苦。蘇家已經(jīng)許久沒有過喜事,如果蘇彧的婚事能成,那就著實太好了。
然而高興歸高興,她轉(zhuǎn)念一想便想起了連家的云甄夫人。
兩家人幾乎不曾打過什么交道,自然也就沒有什么交情。蘇彧雖好,但難說他落在云甄夫人眼里是否也會一樣好。若是云甄夫人不滿意,這事仍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白期盼了。
是以,這請去連家保媒的人選就太要緊了。
柳氏想了一圈心里沒什么底,踟躕著問蘇老夫人道:“依您看,這請了誰去連家保媒才合適?”
蘇老夫人垂眸沉思了片刻:“一時半會也想不出什么人來,這事又是頂要緊的,暫且先放放吧,等回頭仔細合計合計再議不遲�!�
左右夏柔鐵了心不聽勸,蘇彧亦鐵了心想娶連家的姑娘,她再三不許只怕也無甚用處。到頭來,反叫兩個孩子同她徹底離了心,那就得不償失了。
深思熟慮過后,她想不如還是趁早答應(yīng)下來算了。
且答應(yīng)了,這禮數(shù)便得周全,行事就要講究,保媒的人當(dāng)然也不能胡亂定。
只是即便已然應(yīng)允,她想起未成的蘇彧和夏柔時心中仍然是可惜不已。
蘇彧幼時便拜在重陽老人門下,誰也不知他哪一年能出師,誰也不曾指望過脾性怪異,不通人情世故的他從軍抑或入仕。老定國公更是直言功名利祿皆乃浮云,只要他身強體健,平安順?biāo)斓亻L大就已足夠。
蘇老夫人當(dāng)年也就沒有盼過小兒子能夠成才。
她甚至覺得,小五也許會在重陽谷住上一輩子不出來。
所以兩個孩子小的時候,她根本沒有動過要撮合的心思。
不過大抵是重陽老人有獨到的法子來教他,蘇彧漸漸長大,每一年回來時孤僻古怪都會更少一些,他慢慢地長成了一個模樣爽俊、學(xué)識淵博的半大少年。
寡言,固執(zhí),些微傲慢,每一樣都不討人喜歡。
可同時,他又是那樣得耀眼,身上風(fēng)華日盛,任何缺點都無法阻擋。
到了那一天,當(dāng)蘇老夫人無意間撞見表兄妹倆人站在花樹底下說話的樣子時,她腦海里便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來:真是一對璧人吶……
般配,太般配。
又是互相知根知底,青梅竹馬,哪里還有更好的?
她當(dāng)即動了心思想要撮合二人。
可還沒來得及提,重陽老人便逝世了。
都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重陽老人又是孤零零的一個,無偶無子,身邊冷冷清清只有一個蘇彧在,這人沒了,蘇彧便權(quán)當(dāng)是兒子為其守起了孝。
孝期里,自然就不便提什么親事,加上他和夏柔年紀(jì)尚小,蘇老夫人也并不著急。
然而這一拖,就拖到了兩軍開戰(zhàn)。
蘇家父子齊上戰(zhàn)場,再未歸來。
她肝腸寸斷,夜不能寐,只有跪在佛前,看著菩薩的慈眉善目,她似乎才能喘得上氣來,才能獲得片刻平靜,才能闔眼入眠。
她日復(fù)一日地誦念往生咒,日復(fù)一日地煎熬著。
再沒有什么多余心思去撮合幼子和外甥女。
人人都戴著重孝,人人都沉默無話,一開口就是淚如雨下。
盛夏時節(jié)也像是三九寒天,人仿佛浸泡在冰水里,又冷又痛,連呼吸都難。
她甚至開始怕見人,怕眾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會令那個狼狽痛苦的她無所遁形,無處可逃……
于是她日夜躲在小佛堂里抄經(jīng)燒香,一躲就是幾年。
如今總算緩過了一口氣,卻不想已是失去了撮合蘇彧二人的最佳時機。
晚了幾步,便是天塹之隔,再無法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