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連熱水壺都拎不穩(wěn)，就這么直挺挺走過去，將水直接倒進了點心盤，還殃及了最近的池魚。

    柳總裁的領(lǐng)帶被濺濕了。

    東宮正氣惱，遇上這么個棒槌，當然要借機發(fā)作。

    他狠狠盯了程音一眼，目光觸及她雖妝容拙劣但仍賞心悅目的臉，吞下了嘴邊的咒罵。

    小服務員長得不錯，身材尤其好。

    程音臨時抓的衣服，尺碼不太合適，略有些繃在身上，曲線美好得令人想入非非。

    柳亞斌瞄了好幾眼她胸口，可惜沒瞄到任何名牌。

    他又側(cè)頭多看了一眼，就在此時，季辭接招了，續(xù)上了被王云曦打斷的那個話題。

    “柳總，所謂商務會談，總要談一點商務的�！奔巨o冷冷道。

    舉座皆驚。

    以前柳亞斌不是沒挑釁過，季辭從來避其鋒芒，完全不和東宮正面硬剛。

    然而今日，一貫溫文爾雅的季總居然接招了，而且上來就是殺招，下手又準又狠。

    誰不知道東宮紈绔，這么多年只是掛名總裁，四十歲的人了，專精只在玩樂一途，對業(yè)務的了解相當稀松。

    所以老爺子即使放權(quán)，也只敢放一些類似國際事務的板塊——團隊靠譜、運行有序，只要不瞎搞，躺著就能摘一些果子。

    張堯?qū)幰郧坝闪�石裕直��，何曾見過這種名場面，當街宮斗，過于刺激，他小心臟都跳得砰砰的。

    至于之前關(guān)于茶點的小插曲，誰還顧得上�。�

    修羅場后續(xù)如何，程音不得而知，她在第一時間就事了拂衣去。

    回到辦公室，江媛媛獻上了最熱烈的歡迎：“好險，以為今天是我領(lǐng)工資的最后一天�！�

    本該感激的尹春曉卻反應平淡：“別高興太早，搞不好只能領(lǐng)到這個月底�！�

    這話別有所指，程音留了個心，私下去問江媛媛，她卻含糊其辭，沒給出確切的答案。

    最后還是尹春曉，趁著去洗手間的工夫，向程音傳遞了一個重要小道消息。

    后勤組也許會關(guān)門大吉。

    “曦總覺得，我們組沒有存在的必要，都在吃空餉，聽說人事辦已經(jīng)在做評估�！�

    “姜曉茹你見過了吧？一心想把公關(guān)組升格為公關(guān)辦，那可不是一般人，年初吃下了品牌組，要是再搞定后勤，三組合并，直接跳升一個級別，變成姜主管�！�

    柳世集團的行政架構(gòu)相對扁平，自下而上只有三級，組、辦、事業(yè)部，再往上就到高管層了，普通人想也不用想。

    姜曉茹三十剛出頭，要是今年能升中層主管，絕對是同僚中的佼佼者，搞不好還能接上王云曦的班。

    難怪她廝殺得那么厲害，成功路上的絆腳石有且只有……程音想了想自家老實巴交的組長。

    嗯，怎么看都像一道送分題。

    “老王年紀大，江媛媛學歷低，八成都要被n+1�！币�春曉斜睨程音��

    “你倒是不用擔心，肯定會被留下。但是有時間呢，去找姜組長拜個碼頭�！彼龑︾R涂著口紅，一張妖嬈的貴婦臉，透著十足的世故。

    “別等船沉了才想找下家，萬一沒地方了呢？”

    尹春曉補完妝，蹬著恨天高離開了洗手間，徒留程音消化這個突來的壞消息。

    她一直以為，保住工作的第一根死線在半年后，沒想到只剩下了一個月。

    難怪后勤組人心渙散，王組長看起來總像一只奓毛雞。

    原來被人掄著鐮刀跟在后面追呢，天天上演死神來了，指不定哪天一睜眼，這條漏洞百出的小船，就悄無聲息傾覆了。

    程音的心仿佛浸了涼水，剛剛成功化解危機的雀躍，被這意外的噩耗瞬間澆滅。

    意志消沉了三秒，程音重新打起了精神。

    退路沒了再找，日子終究得過，命運對她從不慷慨，總是打一棍t子給個甜棗，她習慣了。

    盡人事聽天命，她能做的，就是不輕易認輸。

    “沒事的，程音，不會比當初更差了�！�

    她在心里給自己打氣，斗志昂揚一抬頭，卻被鏡子里的人嚇了一跳。

    剛忘記卸妝了。

    妝上得匆忙，被明亮燈光一照，叫一個觸目驚心。

    濃艷，拙劣，很像她十四歲那年試圖裝成熟，第一次偷用媽媽的化妝品。

    那次是為什么來著？哦，對，要給暗戀的人送情書。

    那一年，季辭才十七歲，漂亮得像個神話少年，能讓城邦為他混戰(zhàn)，昏君戲弄諸侯。程音如此貪圖美色之人，當然二話沒說當場昏了頭。

    她至今記得那個暑假，北京城莫名潮濕，每到傍晚都無緣無故，突降一場熱烈燦爛的雷雨。

    閃電是亮紫色，天空是明灰色，來敲門的少年頭發(fā)濕透，瞳仁黑得清澈，是怦然心動的顏色。

    之前程音見過季辭很多次，但那天之后，一切都變得有所不同。

    她小時候沒大沒小，對季辭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喊他“季三”，偏偏那天莫名其妙紅了臉，小聲地叫了一聲“三哥”。

    人在五歲前喜歡獨占一切，往后才有分享意識，等到十來歲，占有欲又會重新萌芽，這一次，將針對某個特殊的人。

    那一刻程音意識到，季辭就是那個人，三哥只能是屬于她一個人。

    可惜她還只是個小女孩。

    身高還沒到季辭的胸口，身材也是塊平板，不太分得清前后。他來北京是為了參加生物競賽夏令營，同行者都是韶華正盛的同齡人，其中不乏漂亮姐姐。這讓程音無比焦慮。

    從小程音就是行動派，照了照鏡子，覺得自己單憑這張臉，未必沒有競爭力。

    情書寫了三個晚上，化妝用了兩個小時，遞出去的時候多少還是忐忑，畢竟這是她的第一次。

    結(jié)果……

    季辭連夜離開，從此連電話都不再打過來……

    多年之后程音才意識到，這是他拒絕別人的方式，特意為人留全一些顏面。

    其實全無用處，他想象不到那個十四歲的少女偷偷哭了多久，心里有多羞恥。

    年少時的羞恥感，保質(zhì)期往往長得出人意料。程音用卸妝水猛搓了幾下臉，將眼線和口紅完全洗凈，都沒能卸掉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往事真的不堪回首。

    她扯了張紙巾蓋在臉上，忽然后知后覺，想到一件很要命的事——

    剛才她又頂著相似的尊容，在季辭面前耍了半天寶。他該不會以為，她又在故技重施吧！？

    這個念頭，基本摧毀了程音的午休時光。

    柳世的員工食堂遠近聞名，在點評網(wǎng)站有“民間米其林”之稱。最值得稱道之處，并非菜系口味的多元，而是貼心的座位安排。

    有適合整個部門聚坐的長條桌，也有研發(fā)部那群nerds喜歡的太空艙——半包圍的圓形單人座，可獨自吃飯不被打擾，堪稱i人天堂。

    對于習慣獨來獨往的程音來說，這是福音。

    但獨自，并不等于清凈。

    柳世作為醫(yī)療健康企業(yè)，裝修風格充滿科技感，環(huán)形座椅內(nèi)側(cè)，錯落懸掛各色LED屏。

    播放的視頻內(nèi)容各不相同，有些是高管新年致辭，有些是最新產(chǎn)品介紹，還有員工到偏遠地區(qū)扶貧公益活動。

    攝影師仿佛知道觀眾的眼睛貪戀哪種風景，留給季總的屏幕時間格外長。

    因此，不論轉(zhuǎn)到哪個方向，只要抬眼，程音就能見到那個人。

    本來她心里就有鬼，哪受得了這么四面楚歌。最后，程音只能把頭埋進餐盤，維持著一個很不利于頸椎健康的姿勢。

    今天她是沒臉再見他了。

    程音匆忙吃完最后一口，收拾盤子準備逃離，突然座位前多了個不速之客。

    對方胸口垂落工作掛牌，照片上一張方正嚴肅的臉——抬眼看，本人更嚴肅，神情肖似程音的高中班主任。

    是陳嘉棋。

    程音沉默看他，沒主動開腔——之前他警告過，在公司少跟他講話。

    怎么自己先食言而肥了呢？

    眼淚

    陳嘉棋一張臭臉，環(huán)顧周圍，低聲命令程音：“你跟我來。”

    更像班主任了……程音尋思，她這兩天正常上下班，沒做什么出格的事……除了上午在85樓潑了一壺茶。

    她不聲不響，跟隨陳嘉棋出了食堂，來到通往花園的一扇小門。

    不是正門，因此沒什么人，算是方便說話的偏僻地方。

    她有預感，這人要找她茬。

    果然，陳嘉棋一開口就開噴，冷笑道：“我真是小瞧你了。”

    這聲氣，聽著不像是因為擾亂會場秩序……

    程音按兵不動，靜候他的下文，有些好奇自己又有什么壯舉，將這人氣得臉色鐵青。

    上次他這么激動，還是突然聽聞她懷孕。

    想起來了，貌似他們就是那時候鬧翻的，在此之前，他們一直保持著“友好的競爭關(guān)系”。

    績點排名，市三好生，國家獎學金……陳嘉棋上中畢業(yè)，從小就是天之驕子，只在程音面前吃過敗仗。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獎學金于這位少爺而言，只是錦上添花的榮耀，卻是她有限的生活費來源，要是搶輸了，她在食堂就吃不起肉了。

    那些年程音正長身體，護食比小豹子都兇。

    陳嘉棋這點心胸還有，并沒有因此反目，比拼輸了就下次再來，直到有一次他毫無懸念成了第一。

    程音在體育課摔倒，子宮出血被送醫(yī)院，養(yǎng)胎躺了兩個月，直接錯過了期末考試。

    當時，他差不多就是現(xiàn)在這種怒其不爭的臉。

    “你一定要靠這種手段？”陳嘉棋質(zhì)問道。

    程音腦瓜再好使，也猜不出這種天外飛來的啞謎。哪種手段？她手段可多了，池子特別深，面對不同場景都能掏出相應的面具。

    但她完全不知道對方的怒點在哪，只能繼續(xù)一張撲克臉，聽他接下來要如何分解。

    程音平靜若水的沉默，反而更進一步激怒了陳嘉棋。

    “程音，你到底是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程音：“……�。俊�

    “當年的事情，再提已經(jīng)沒有意義，但你現(xiàn)在，總該為小孩著想�！�

    程音的撲克臉變成了迷惑臉。

    等等，現(xiàn)在是在哪個頻道？怎么聽起來像夫妻吵架呢？還是破鏡重圓的那種劇情。

    “我干嘛了？”她試探著問。

    “干嘛了，您可太本事了，上班第一天，就引起了85樓的關(guān)注。”

    “上班第二天。”程音糾正，但果然還是有點心虛，85樓，是說季辭嗎。

    這心虛的微表情，讓陳嘉棋的聲調(diào)又高了兩度，程音不得不又拉著他往花園走了兩步，以免被人聽到他的連續(xù)輸出。

    “剛才總裁秘書打電話來，讓我查一下，今天在第一會議服務的物業(yè)人員名單�！�

    “我問怎么回事兒，說是有個新來的服務員，將茶水倒在了總裁身上�！�

    “我特意去調(diào)了監(jiān)控，原來總裁要找的那個服務員，是你�！�

    “曲有誤周郎顧是吧，程音你是不是甄嬛傳看多了？”

    程音：“……啊�！�

    這還真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就她那個妝容，居然能入柳亞斌的法眼，被他現(xiàn)任女朋友知道了，不得氣個倒仰。

    那可是一位特別熱衷于發(fā)“艷壓”通稿的影視新星。

    程音忍不住嘴角一抽，看在陳嘉棋眼中，自動翻譯成了志得意滿。

    “程音，你現(xiàn)在是一個母親！”他生氣極了，“給你女兒做個好榜樣行嗎？你是比別人缺了智力還是能力，為什么非要走一條歪路？”

    哎，來了，她的show

    time。

    程音一直想找個機會，把陳嘉棋腦子里歪掉的那顆螺絲給擰正。

    大三那年她突然懷孕，不管誰來問，她都絕口不提孩子的父親是誰，因此引起了很多猜測。

    人們自作聰明，自發(fā)達成了共識——男人必然是有婦之夫，搞不好還很有身份地位，否則程音不會如此諱莫如深。

    他們就沒想到，她不說，是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當年懶得費口舌的后遺癥，就是謠言越傳越真。

    看陳嘉棋這個態(tài)度，現(xiàn)在再想把螺絲擰正，可能性不大。程音早早考慮過，與其往回掰，還不如將錯就錯。

    歪，也有歪的擰法。

    她抬起眼，盯住了花園門上的那片小窗。

    玻璃不大，透進一塊方方正正的光域，能看到屋檐下垂落的藤蔓。

    只要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亮的地方，不出半分鐘就會流淚，這是專業(yè)演員在哭戲中會使用到的技巧。

    果然，不一會，淚水便自動滑落，程音順勢吸了吸鼻子，認真演起了“悲從中來”。

    這一招堪稱奇襲，陳嘉棋當場石化，肉眼可見地手足無措了起來。

    他認識程音挺久了，她從85歲起，就是個不太合群的冰美人，跟誰都不遠不近，喜怒也不大分明，好像對什么都無所謂似的。

    他沒想到，自己稍微嚴厲一些，就惹出了對方的眼淚。

    她哭起來并不出聲，努力壓抑著t抽噎，但能感覺到滿腹委屈。

    想來也是，她先前找的那位，恐怕是個負心漢，這些年完全銷聲匿跡，程音一個人把孩子養(yǎng)到這么大，確實很不容易。

    “你，你別哭啊……即使，你也不應該……有困難可以跟我說，你為什么要……”他有點語無倫次。

    “我沒有�！背桃艨偹阏f出了關(guān)鍵臺詞，倔強地擦掉眼淚。

    她的眼睛始終盯著玻璃窗，眼淚洶涌，口齒卻很清楚：“早上是組長讓我上去幫忙，因為物業(yè)的人手不夠。我沒那么無恥，也很珍惜這份工作，一步都不敢走錯�！�

    陳嘉棋徹底呆住了。

    他手忙腳亂，試圖扒拉衣兜找張紙巾也找不著，只能忙忙點頭：“啊，對，這就對了……程音，85樓那位，不是你能沾手的，只喜歡圖個新鮮，你可千萬別犯傻�！�

    他是如此推心置腹，連總裁的錯處都敢指摘，搞得程音有些演不下去。

    陳嘉棋為人過于黑白分明，但至少人不算壞，勸她的話也都為了她著想。

    程音點了點頭，順著他往下說：“我知道當年你們都看不起我，背后議論我的話，我也都聽到過……”

    “啊，那不是我！”陳嘉棋舉手，也是終于找到一個機會，急忙自辯，“當年我確實見到過你跟那誰在會議室……可是那些話，不是我傳的！”

    不是他嗎？那能是誰？

    程音迷惑了一瞬，管他呢，不重要，重要的是陳嘉棋看來并非站在對立陣營，那就好辦。

    “總之，你的提醒我都記著，也很感謝�！背桃粽\懇道，“曾經(jīng)我年少無知，不小心行差踏錯，我自己也很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