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顧昀:“他們既然以你為首,想必你還知道點別的,不如說點我沒聽過的?”
靜虛死死地咬緊了牙關,想起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傅志誠,更加恨不能將那人扒皮抽筋,咬牙切齒道:“我若說出傅志誠私運紫流金謀反一事,大帥有興趣聽嗎?”
顧昀臉上冷冰冰的笑意漸收:“我要是不知道這個,怎么能猜出你們會膽大包天地跑來西南輜重處送菜?再給你一次機會,說點我不知道的�!�
玄鐵的割風刃豎在靜虛耳邊,他稍微一動,就能感覺到那冷鐵的不近人情。他也知道,只需要一縷細細的蒸汽,割風刃就會切瓜砍菜一樣把他的頭割下來,那顧昀冷酷無情,油鹽不進,他的大好頭顱會和所有庸庸碌碌的人一樣滾落在地,沾滿塵埃,沒有一點特異之處。
靜虛:“你想知道什么?”
顧昀擺擺手,割風刃離靜虛遠了幾寸:“我要知道南洋紫流金入境后,與你接頭的那個人是誰,讓你貯存私藏紫流金,囤積兵甲的人是誰,為你出謀劃策,讓你用那幾只風箏迷惑我,趁機占領西南輜重處的那個人又是誰?”
靜虛緊緊地咬住了牙關。
“我要是你,就不會舍命護著那個人,”顧昀忽然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看看你身后六十四個出口的密道吧道長,你說你們這些人,閑來無事的時候往里一鉆,大羅神仙來了也不能掘地三尺把你們挖出來……是誰鼓動你將三大山頭的力量匯聚到一起,方便我們一網(wǎng)打盡的,嗯?”
顧昀是個顛倒黑白的高手,一輩子三樣特長:能打字好會忽悠——沒影的事到了他嘴里都像真的,何況仔細一想,他說的話居然一點也不沒影,活生生地把靜虛說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這邊審匪首花的時間比長庚找人的工夫長,不多時,長庚就帶人回來了,只是沒過山頭,被玄鐵營的將士盡職盡責地攔住了,那小將士老老實實地對長庚學舌道:“殿下,大帥讓你先在此稍作休息。”
長庚不甚意外,聞聽這話,問都沒問一句,老老實實地等在了原地。
這些年,長庚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顧昀,但卻跟著鐘老將軍研究過顧昀打的每一場仗,研究過他從前朝封侯到如今的每一個主張的變化,甚至他的字——長庚現(xiàn)在要是去顧昀的書房里,隨便翻出一張舊字帖,能大概看出那是顧昀多大年紀寫的。
這遠比整天和顧昀混在一起,聽他吹自己是“西北一枝花”更能了解這個人。
先前顧昀略帶遲疑的眼神一掃過來,長庚就知道他想打算逼供,并且很不想讓自己看見,時至今日,顧昀還是本能地在長庚面前維護他岌岌可危的“慈父形象”。
對此長庚沒有異議,非常珍惜地享受了小義父這一點沒有宣之于口的寵愛。
長庚身后跟著兩個人,正是當年從雁回小鎮(zhèn)跟他一起進京的葛胖小和曹娘子——現(xiàn)在叫葛晨和曹春花了。
葛晨少年時候是個討人喜歡的小胖墩,如今長開了,倒說不上胖了,是一副高大壯實的模樣,單看這身板,能稱得上是個“彪形大漢”,可惜肩膀上扛的腦袋跟拿錯了似的,上面糊著一張又白又嫩的小圓臉,頰邊有兩小坨顫顫巍巍的細皮嫩肉,水豆腐一般裹著他的小鼻子小嘴小眼睛,七竅中無不流露出一股淳樸的無害來。
曹春花的變化更大些,無論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身卻不由己地抽條出了成年男子的骨架,再難有少年時的那種天衣無縫的雌雄莫辨了,他也只好迫不得已地承認自己竟真是個臭男人,換回了男裝,只是不依不饒地將大名定成了“曹春花”——除了他自己,大概誰也說不出“春花”比“娘子”高明在什么地方。
“怎么還不讓過去?”曹春花伸著脖子問道,“都好幾年沒見過我家侯爺了,頭好幾天就想得睡不著覺了�!�
長庚隱晦地看了他一眼,默默給曹春花記了一筆,等他從此人嘴里攢夠五十個諸如“我家侯爺”之類的花癡話,就找碴揍這貨一頓。
曹春花無知無覺,徑自問道:“對了大哥,這回你再回京,就要封王襲爵了吧?我聽說先帝早把雁北王府準備好了,那你以后是搬過去還是住侯府?”
長庚愣了一下,苦笑道:“那也要看侯爺要不要我吧。”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長庚已經(jīng)想不起幾年前自己破釜沉舟離開侯府、離開顧昀的勇氣是哪來的了,不見則已,這次猝不及防地在蜀中遭遇顧昀,他簡直像是當頭遭遇了一把宿命,打死也再難以積聚起當年的狠心了。
陳輕絮叫他“平心靜氣,少動妄念”,固然對克制烏爾骨發(fā)作有一定作用,可是人的喜怒哀樂都是連著的,克制了怨恨與憤怒,喜樂自然也變得幾不可見,時間長了,人會像一棵就不見陽光的草——雖然湊合活著沒死,綠葉也白得差不多了。
長庚以為自己快要成佛了。
直到再見顧昀。
雖然跟著顧昀驅車勞頓不說,整天還不是對付叛軍就是對付土匪,但長庚心里卻總是毫無來由地充斥著毫無道理的快樂——好像清早一睜眼,就知道這一天有什么好事要發(fā)生的那種充滿活力、期待與熱切的快樂。
盡管他知道沒有什么好事,烏爾骨也依然每天如夢去拜訪他。
倘若封王,顧昀會留他嗎?
理智地想,顧昀肯定會留,侯府至少會愿意收留他到正式成家,倘若他一直不成家,說不定就能一直厚著臉皮蹭下去,這種想法太美好,長庚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把克制不住的傻笑帶出來。
他們等了大概有兩刻的工夫,等來了顧昀。
山中密道像個巨大的蛛網(wǎng),四通八達,環(huán)環(huán)勾連,顧昀總共砍了四十多顆腦袋,排除了一些人嚇哭了的胡言亂語,最后找到了六十四個密道出入口。
葛晨聽完以后十分震驚:“什么?我們哥倆在山里當了半年多的野人,才找到三十多個出入口,怎么侯爺一來就審出了六十多個!”
“要不是你們摸到的底,我也截不住他們,更別提審了�!鳖欔揽戳烁鸪恳谎郏崔嗥�,到底沒忍住,沖他招招手,“過來。”
葛晨以為大帥有什么要緊事要吩咐,忙屁顛屁顛地湊了過去,不料方才還一本正經(jīng)的顧大帥突然伸出手,在他臉上掐了一把。
顧昀早想這么干了,他手欠的毛病早已經(jīng)病入膏肓,看見有手感的東西就忍不住想捏一把。
“太好玩了�!鳖欔滥罅艘粫�,意猶未盡地想,“怎么長的?”
葛晨:“……”
曹春花虎目含情,羨慕得望眼欲穿,嚶嚶嚶地小聲說:“侯爺厚此薄彼,怎么不掐我的臉?”
這話他不敢到顧昀面前說,因此只有長庚聽見了,長庚想:“好,四十八次了。”
曹春花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往周遭張望了一下,心里突然涌起一種臨近危險時的不祥預感。
顧昀順著靜虛的口供,將這一片山區(qū)的密道圖紙畫了出來,然后命人順著密道出入口往里熏煙氣,熏了三天,將大山熏成了煙筒,里面寄居的蝙蝠、耗子大小毒蟲等物都拖家?guī)Э诘赝馀�,卻始終不見顧昀想抓的人。
幾個將士自告奮勇拉起繩子鉆進密道里探尋,在六十四個出入口的密道中從日出搜到夜幕垂下,連根頭發(fā)都沒找著,只扛出了靜虛提到的沙盤。
到了第四天,手下來報,他們排查了蒯蘭圖身邊,確實找到了一個可疑的人——是蒯蘭圖養(yǎng)的一個客卿,名叫王不凡,一聽就感覺是化名。
這位客卿平時不大出來見人,但是蒯蘭圖的幾個心腹都知道,蒯蘭圖對此人推崇備至,信任有加,在府上專門給他騰出個院子住,派了心腹小廝和漂亮丫鬟伺候。
顧昀:“這個‘不凡’現(xiàn)在在哪?”
手下回道:“跑了,他院里的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毒死了,府上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尸骨都寒了�!�
“大帥,”這時,又一個騎兵過來回報,“我們去查了靜虛招出來的那幾個轉運紫流金的窩藏點,人去樓空,連張紙都沒剩下�!�
顧昀沉默不語地轉著手中的舊佛珠,蒯蘭圖身邊的神秘客卿,靜虛嘴里那個“雅先生”……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是偶然,但顧昀有種無法言說的直覺,他總覺得其中牽涉的陰謀很大。
這些暗中一手攪動了南疆時局的人出現(xiàn)得神不知鬼不覺,而后又消失得杳無痕跡,身份成謎,目的也成謎。
看似是敵人,可又好像冥冥中幫他快刀斬亂麻地收拾了這一大幫人。
顧昀有點想不通,到底是自己攪了別人的局,還是一頭鉆進了別人的局里。
顧昀掘地三尺要找的人,此時正在南洋海面上一艘貌不驚人的小小貨船中。
雅先生已經(jīng)換回了繁復的西洋服飾,低頭看著一份地圖。大梁浩瀚的江山萬里全在這小小的羊皮圖紙上,他提起朱砂紅筆,在南疆一片畫了一個小小的紅圈。
連同這一筆,那張舊地圖上已經(jīng)有了三個紅圈,另外兩個分別在北疆和東海。
“雅先生”將筆尖在地圖上逡巡片刻,最后落在了西部古絲路入口處。
“到今天為止,我們的局已經(jīng)布好了�!毖畔壬ζ饋恚笆O乱粋引線,只要點著它,就能‘轟’一聲——”
那中原人模樣的王不凡接道:“燒起一把中原大火。”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舉起酒杯,清脆地碰了一下。
南疆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朝中天子自然震怒,催顧昀速速押送匪首與判將回京。
顧昀只好暫時放下了心中的疑慮,動身北上。
不過想起他那寶貝干兒子總算肯跟他回去,侯府又要熱鬧了,他又對“回京”有些期盼起來。
“他長大以后招人喜歡多了,”顧昀偷偷老懷甚慰地跟沈易說,“就是突然一下變這么懂事,我都有點不習慣�!�
“賤�!鄙蛞籽院喴赓W地評價道,然后如愿以償?shù)匕ち艘槐蕖?br />
沈易又問道:“對了,抓了傅志誠,你打算怎么辦?”
顧昀玩笑神色收了收,沉默片刻,正色道:“季平,其實這些年我時常想,你跟著我,是不是有點浪費才華。”
沈易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顧昀:“你博古通今,文可入翰林,武能安一方,在靈樞院與玄鐵營沉了這么多年,也是時候該出頭了……”
盡管長庚已經(jīng)分析過,但乍聽他這么一說,沈易心里還是動容的。
兩個人又是同袍又是朋友,雖然是可托妻托孤的過命之交,但顧昀的狗嘴里老也吐不出象牙來,從未當面跟他直白地表達過欣賞。
沈易眼眶一時有些發(fā)燙:“子熹,其實你不必……”
“再者我也很過意不去,”顧昀又誠懇地補充道,“你說我這樣一個天生爹娘養(yǎng)的美男子,總在旁邊擋你的桃花,害你這些年來一直光成了老光棍,真是……嘖,太對不住了。”
沈易:“……”
這
“天生爹娘養(yǎng)的美男子”一天兩句的正經(jīng)話份額說完了,眼看著就要進入扯淡內容,沈易只好潦草地收拾起卡到嗓子眼的一腔衷腸,“呸”了一聲,夾馬腹跑了。
長庚在不遠處看見,趕忙趁機跑過來,占了沈易的位置,與顧昀并轡而行:“沈將軍怎么又給氣跑了?”
顧昀似笑非笑地摸了摸鼻子。
長庚看見他的輕裘甲上沾了一片葉子,便伸手替他摘了下來,細心地說道:“義父,甲再輕也四十來斤呢,摘下來松快松快吧?”
顧昀沒反對,由著長庚伸手幫著把輕裘甲拆開,一一卸下來,人離得太近,兩匹馬不知怎么地看對了眼,居然互相纏綿起來。
顧昀騰出一只手來撥了一下自己的馬頭,訓斥道:“別耍流氓�!�
他臂上甲正卸了一半,這樣輕輕一甩,便差點從手腕上晃飛出去,還將袖子里的一樣東西給帶了出來。
長庚眼疾手快地接在手里,發(fā)現(xiàn)那居然是一支粗制濫造的小竹笛。
☆、第46章
酒醉
一開始,兩個人都沒反應過來。
長庚莫名其妙地想:“他身上帶支破笛子干什么?”
顧昀還在納悶:“什么東西飛出去了?”
然后兩個人的目光同時落在了那飽經(jīng)風霜、收尾開裂的竹笛身上。
片刻后,長庚突然覺得這支笛子隱約有點眼熟,顧昀則如遭雷劈,想起來了——此物來路不正!
他們倆幾乎同時動了手,顧昀劈手去搶,長庚本能地手掌一緊,兩只手抓著一根竹笛僵持在了半空中。
長庚無辜地問道:“不能看嗎?”
顧昀:“有什么好看的?”
說完,顧昀用力一抽,將小竹笛從長庚手里抽了出來,欲蓋彌彰地匆忙揣回袖中。
長庚難得見他心虛,不由自主地想起四年前江南姚大人家哭得肝腸寸斷的小女孩,隱約明白了什么,又有點不太敢相信,于是旁敲側擊問道:“是別人送的嗎?”
顧昀臉不紅氣不喘地胡扯道:“自己削的。”
“哦,”長庚眨眨眼,過了一會,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道,“怎么西域樓蘭也長竹子嗎?”
顧昀:“……”
長庚輕輕眨了眨眼,這讓他的眼神看起來好像是閃爍了一下,繼而笑道:“義父的手工也太糙了,不如改天我再給你削個好的吧?”
顧昀被他堵了個啞口無言,尷尬得要命,總覺得那小子看出來了,故意擠兌他,可因為偷笛子那事辦得實在太離譜,他也不便發(fā)作,只好收起了英雄氣短的兔子尾巴,順風跑了。
長庚沒去追,他在原地把這事回味了好一會,忍不住有點想笑,又將顧昀清早暗搓搓地跑去小孩院里偷竹笛的事情從頭到尾地編排了一次,頓時心花怒放了一大把,生機勃勃地開了大半天,直到日頭偏西方,才緩緩消停下來。
他心里未散的芬芳把烏爾骨都排擠在了一個小小的角落里,等到花落水流紅,下面就生出了一顆種子似的念頭,抽出千頭萬緒的枝椏來。
長庚想:“他為什么一直留著那個?”
一直留著,會偶爾拿出來看嗎?
小義父看的時候能想起自己嗎?
這是不是代表顧昀對他……比自己一直想象得更情誼深厚一些?
他是不是能得寸進尺地離小義父再近一點?
陳姑娘的安神散從香囊里幽幽地飄散出來,長庚盯著顧昀的背影,快要被腦子里來回回響的“順其自然”四個字烤化了。他是不敢太過妄想的,但是惴惴不安地揣著那么一點揣測,不由得抓心撓肝、銷魂蝕骨。
押送欽犯之路本該又臭又長,可惜不知是玄鐵營腳程快,還是長庚心里拖,隆冬未至,他們就已經(jīng)抵達了京城。
而此時,這場轟動朝野的南疆謀逆案轟轟烈烈地在帝都深處炸開了。
孫焦半死不活地回了京,連驚再嚇,轉眼就一病不起,隆安皇帝自己也沒料到,他不過借著小手段推行擊鼓令,那西南提督竟還真敢造反,又驚又怒,責令徹查。
由于此案牽連甚廣,吏部刑部兵部大理寺……甚至督察院上下,都跟著緊張起來,連好不容易回京休沐兩天的顧昀都不得消停,三天兩頭被召進宮里問話。
西南提督傅志誠勾結山匪、殺害朝廷命官、私運紫流金、意圖謀反一案板上釘釘,匪首與叛黨首腦先后被判極刑,罪及家眷。
而鐵血酷厲的隆安皇帝依然不肯善罷甘休,事態(tài)很快一發(fā)不可收拾,又拔出蘿卜帶出泥地牽連到了中央六部——那些與傅志誠私交甚篤的,收過賄賂、為其開過方便門的,甚至當年推薦傅志誠上位的老臣,一個都沒跑,全部被株連。
下獄的下獄,罷官的罷官,朝中一時風聲鶴唳,整個京城都壓抑在陰沉沉的猜忌中。
天一直陰到了年關頭上,一場大雪才轟然落下。
這一年,辭舊迎新,安定侯交出玄鐵虎符,擊鼓令推行已成定局,兵部迅速出專人前往四方監(jiān)軍。
至此,隆安皇帝將軍權收攏到了極致,當年武帝所不及。
整個年關里,唯一一件讓李豐不那么鬧心的事,大概就是顧昀的識時務了。
如長庚推斷的那樣,皇上得了里子,果然也給足了顧昀面子,真的將沈易連提兩級,下旨提為西南提督,同時封四殿下李?F為雁北王。
正月十六,沈老爺子以給安定侯祝壽為名,拉了兩大車禮去堵門。
沈老爺子已經(jīng)致仕多年,膝下只有沈易這么一個不求上進的東西,沈易從小就是個怪胎,讀書習武樣樣不錯,偏偏哪一項都不肯癡迷,就愛悶在院里玩火機,沈家上至看家護院的鐵傀儡,下至房中掛的大小汽燈,沒有沒被他拆開糟蹋過的。
雖然沈老爺子篤信老莊,講究萬物隨心,但想必是道行不夠,內心里對這兒子還是有點期望的。
顧昀一大早被叫進宮里議事,已經(jīng)走了,他雖然常年不在京城,但畢竟位高權重,送禮的不少,侯府沒有女主人,年節(jié)往來禮單都是老管家一手打理的,聽聞是沈老爺子的禮,長庚特意跟著老管家迎出來,好奇地看了一眼。
那沈老爺子本人也是一朵奇葩,少年愛玩,中年接著玩,晚年玩累了,開始求仙問道、人事不問,平生一好煉丹,二好釀酒,他給顧昀的禮中,什么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古玩珍品……一概沒有,一口氣送了兩車酒,全都是自己釀的。
長庚正哭笑不得,一抬頭,就看見新鮮出爐的西南提督亂七八糟地騎馬跑過來。
沈老爺子完全是自作主張,等沈易知道以后再追出來,已經(jīng)晚了——沈易看著侯府門口的酒車,欲哭無淚地將臉埋在馬脖子上,心說:“這也太丟人了!”
顧昀傍晚回來,正遇上家人從酒車上往下卸貨,沈易面有菜色地站在一邊。
不知道皇上跟他說了什么,顧昀神色淡淡的——他只要是回到侯府,一般總是很開心,進門的時候不笑,也沒跟守門的侍衛(wèi)開玩笑,那多半是真的很不高興了。
顧昀:“你怎么來了?”
沈易抬下巴示意他看那喪心病狂的酒車:“我們家老頭拿來賄賂你的,感謝你提攜我升遷�!�
顧昀吸了吸鼻子,上前拎出一壇,直接排開泥封,站在門口聞了聞,就地喝了一口。
“想什么來什么,你家老爺子自己釀的吧,我一聞就知道�!鳖欔栏袊@道,“正好,你來了就別走了,反正出不了正月咱倆就得各奔東西,到時候天各一方,不定猴年馬月能見一面,今天陪我喝點酒吧�!�
沈易正有此意,痛快地答應了。
顧昀又問道:“長庚呢?”
“廚房�!�
顧昀腳步一頓:“什么?”
“他非要親自給你下碗面,”沈易笑道,“王伯攔了半天沒攔住,我看咱們郡王殿下了不得,敵前能壓陣,下場會針灸,閑來無事自己能縫荷包,連廚房重地都如履平地……倘若是個姑娘,這會把玄鐵營拉來也擋不住堵在你家門口來求親的。”
顧昀皺起眉:“君子遠庖廚,盡是胡鬧�!�
沈易看出他臉色不對,問道:“怎么,皇上叫你進宮說什么了?”
顧昀沉默片刻,壓低聲音道:“皇上想處置奉函公�!�
沈易吃了一驚:“什么!”
奉函先生姓張,字奉函,任靈樞院首座已經(jīng)十八年,沈易當年還在靈樞院的時候,就是在他手下干活,如今他已經(jīng)年屆花甲,一輩子在靈樞院,終身未娶,妻妾兒孫一概沒有,也不好男風。
聽說他府上奉茶的丫鬟小廝都是鐵的,活物除了他自己,就一條快咽氣的老狗——只是聽說,別說別人,連沈易都沒去過,奉函先生性情古怪,不愿意家里來客人。這位老先生窮其一生撲在火機鋼甲上,除了顧昀重整玄鐵營的時候旗幟鮮明地站出來過一次,其他時候別說理政,他連人都懶得理,這么個與世無爭的人,怎會觸怒皇帝?
沈易:“為什么?”
顧昀:“他老人家昨天上了份折子,反對《掌令法》,皇上氣瘋了。”
沈易:“他一直反對啊,從掌令法推出那一天開始就沒消停過,我聽舊同儕說他三天上一封折子,風雨無阻,皇上一直沒搭理他,怎么突然……”
掌令法就是限制民間長臂師的那條法令,剛出來的時候曾經(jīng)讓人很是熱議了一陣,只是之后被擊鼓令引起的軒然大波蓋過去了。
“奉函公的脾氣……唉,你沒見他頭天那份折子寫的,說掌令法限制的不是長臂師,是民智,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擎等著洋人騰云駕霧來扣我大梁邊疆之門,我看他就差指著皇上的鼻子說國賊了——其實皇上本來也不至于跟他一般見識,就是南疆這次的事鬧出來,皇上心里打了個結,一個冬天都沒解開,老頭撞在炮口上了�!�
顧昀說到這,頓了頓,搖搖頭:“今天臨走,皇上還叫住我,說‘朕自問繼位以來兢兢業(yè)業(yè),夙夜難安,為何江山無寧日’——我還能說什么?”
隆安皇帝登基短短幾年,先是親兄弟勾結東瀛人謀反,隨后又是封疆大吏勾結山匪叛亂,一樁一件都仿佛是莫大的嘲諷,屢禁不止的紫流金黑市更是已經(jīng)成了他的一塊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