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自嘲一笑,往回走去,正看見沈老爺子一襲仙風道骨的模樣,拎著拐杖遠遠沖他招手:“季平過來,我有幾句話同你說�!�
沈易方才外人在不好意思發(fā)作,此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大步走過去,對沈老爺子道:“呂家是出貴妃的門第,我娶不起,要娶你自己娶——別扯什么三叔恩情,就算挾恩圖報也沒有直接讓人以身相許的�!�
沈老爺子沉默片刻,慢吞吞地說道:“你自小貓嫌狗不待見,為父也未料到你有一天竟還能待價而沽,實在與有榮焉�!�
“……”沈易噎了片刻,怒道,“您老人家什么都不懂,消停點遛鳥去吧,少管我的事!”
“我雖然老得快要喘不動氣了,但外面的事也還多少知道一點,”沈老爺子不溫不火地說道,“我朝自武皇帝開始,尤其忌憚文武官員私相授受,手上有兵權的大將,娶公主的事我聽說過,娶這些名門望族的閨秀卻少有發(fā)生。別說是你,就是當年顧帥……不也是才訂了婚,尚未來得及過門,就死了新娘子么?”
他老人家說話跟唱戲似的,還拖著長音,拖得沈易眼皮一跳,總覺得那長腔短調里內蘊頗豐。
沈老爺子不理會他,搖頭晃腦地嘆道:“自京城圍困,皇上被迫還玄鐵虎符與顧帥,當今天下,便有那么些人,越來越不將天子放在眼里了�!�
怎么還扯到顧昀了?
沈易半晌沒回過味來,細細思量了良久,他才咂摸出了一點意思——自西洋人圍城以來,李豐先是被迫將軍權交還顧昀,隨后又被洋人一把火燒了京西景華園并數代皇家私藏的紫流金……乃至于如今四境之困未解,隆安皇帝的無力之處正一點一點地往外滲透,想來李豐自己也知道,否則以他那狗脾氣,怎會主動和顧昀修復尷尬的關系?
沈老爺子裝神弄鬼地念叨道:“我昨日觀星,見貪狼奪紫薇光,四方星塵黯淡,人心惶惶如野草,而鹿已下中原,恐亂世將始……”
沈易:“爹,昨兒晚上不是陰天嗎?”
“無知豎子,”沈老爺子看也不看他,“我且問你,如今御林軍的殿帥姓甚名誰?”
沈易愣了片刻——御林軍中多少爺,然而按著慣例,雖然他們也熬資歷、拼家世,但最高統領一般都是從北大營調來、身懷軍功之人。
然而此番京城被圍時,半數以上的御林軍精英與前統領韓騏在京西殉國,其“娘家”北大營也近乎全軍覆沒,京畿守衛(wèi)損傷慘重,實在是人才凋敝。御林軍中剩下的大部分是當年韓騏看不上,留在皇城根底下湊數的少爺兵,經此一役,這些少爺都算是有了軍功,位置也跟著水漲船高,最高統帥頭一次未竟經北大營錘煉——乃是當年在韓騏手下一參將,名叫劉崇山,是呂常長嫂的親弟弟。
沈易在心里琢磨了半天,才算將這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捋清楚,心里一涼,緊走兩步,壓下聲氣對沈老爺子道:“爹,姜還是老的辣,要不您給指點指點,顧帥與雁王前腳剛走,呂家就整這一出,是怎么想的?”
沈老爺子用花梨木拐杖敲打著地面,哼哼唧唧到道:“我就知道遛鳥,什么都不懂,你不是翅膀硬了么?要什么指點!”
沈易每天被顧昀欺壓,早已經養(yǎng)出了一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性情,風涼話灌進耳朵也當沒聽見,他眉頭緊鎖片刻,壓低聲音問道:“莫非一個小小侍郎,還敢……”
“小小侍郎?”沈老爺子抬頭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大將軍,方家半朝座師,呂家姻親傾野,捏死你一個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領兵的鄉(xiāng)下丘八易如反掌,你信不信?”
沈易:“我不信,自古那么多提不起來的阿斗皇帝,也沒見誰一天到晚凈想造反——這等有違綱常之事……”
“綱常?雁王都下江南了,呂家必是攤上大事了,再綱常就等著滿門抄斬了!當今是阿斗嗎?肯受誰欺壓制約嗎?”沈老爺子說著,用拐杖狠狠地抽了沈易的左腿一下,“往這邊走,是死路一條!”
沈易本能地往右邊側了下身躲過,沈老爺子又掄起拐杖,結結實實地從另一邊削上了他的右腿:“往這邊走,只要敢想敢做,扒開一線生機以后,能位極人臣,你邁哪條腿?”
沈易狠狠地皺起眉:“他們想利用雁王……”
這一想未免有些心驚膽戰(zhàn),御林軍素來是皇上心腹,倘若心腹反了,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非傳召不可入京的北大營來不及救。
而一旦雁王妥協,真的猝不及防被他們推上皇位,顧昀會在怎么樣?
他會因為一己私情而縱容這些竊國之人嗎?依照沈易對他的了解,顧昀斷然是不會的。
可是外敵虎視眈眈,半壁江山淪陷未歸,倘若李豐死了,顧昀會在這種節(jié)骨眼上對雁王興兵動武,還政于八歲太子嗎?
沈易發(fā)現自己不敢打這個包票。
……只是無論顧昀如何選,這樣一來,別管是父子恩,朋友義,還是難與外人道的兒女私情,大概都走到頭了。
沈易心思急轉……不,他能想到,難道雁王想不到?只要他真把顧昀看那么重,雁王就萬萬不會……
沈老爺子截口打斷他道:“這么著,你修書一封,想個說得過去的穩(wěn)妥理由,親自上呂家的門,將這門親事推拖一下�!�
沈易愕然道:“推就推了,拖什么?再者又不是退婚,我還親自上門做什么?”
沈老爺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哼了一聲,不搭理沈易了。
片刻后,沈易臉上愕然之色稍退,臉上浮現出震驚來——他爹的意思,居然是讓他左右逢源,不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得罪呂家!
沈易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爹,我除了在邊境戰(zhàn)場上對敵之外,沒對別人干過這么兩面三刀的事,想娶哪家的姑娘就出門找人說媒下聘,不想娶就推,犯不上在這事上虛以委蛇,那我成什么人了?你真覺得一群烏合之眾,能拿得下雁王?”
沈老爺子停下來,背對沈易道:“自雁王入朝掌軍機處以來,先是解國庫之缺,再是押送軍需之物,一手將玄鐵營推到西域老窩,安四方、拒胡虜,何等功業(yè)——你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沈易怒道:“雁王何曾結黨營私、妄蓄大志過,他只不過想還一個天下太平,再攜……攜……歸、歸隱退朝罷了。他年紀輕輕,鞠躬盡瘁容易嗎?身后還跟著你們這一群妄自揣測的老糊涂,你簡直……簡直是不可理喻!”
“踩你尾巴了?”沈老爺子嗤笑一聲,“以雁王今時今日所為功業(yè),他還用得著結黨?有的是人愿意追隨他!知道什么叫做‘三人成虎’嗎?第一人是借著烽火票與吏治新政上位的朝中新貴,第二人是真想要平定江山,為國為民做點事的——還有第三人,‘第三人’就是他得罪過的那些人,前兩者恨不能他黃袍加身,后者則恨不能將他架在火上烤,這‘三人’從根上是一樣的!前兩種人愿意推他上位,后一種愿意推波助瀾,看他陰謀敗露以謀反罪論處!除了謀反大罪,誰動得了親王?”
沈易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沈老爺子:“你可知什么叫做‘逼上梁山’?你可知什么叫做‘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瀾,有那成虎的三人,你說將來——將來皇上能容他功成身退嗎?究竟是誰糊涂!”
沈易一時間如墮冰霜,僵立片刻,終于面色鐵青,一言不發(fā)地轉身走了。
沈老爺子爆喝道:“你干什么去!”
沈易頭也不回道:“做該做的!遛你的鳥去吧!”
滿京華,都是睡不著的人。
此時,顧昀等人方才秘密抵達江北前線,一路風馳電掣,十分痛快,誰知行百里者半九十,臨到快要降落的時候,出了點問題——他們來得不巧,趕上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雷雨,這空中戰(zhàn)車為了兼顧速度和耗油量,不可能太沉,萬里無云的時候一日千里,威風得不行,遇到風雨可算是歇了菜了,大雕成了個禿毛鵪鶉。
整條大雕被高空處獵獵的風卷得東倒西歪,其他人尚且能忍,葛晨這位至關重要的老靈樞先倒下了,暈得爬都爬不起來,雁王本想以針灸之術暫緩他的癥狀,誰知一針剛扎進去,大雕驟然傾斜,若不是顧昀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葛晨的領子,他差點就撞在床腳——那剛入穴位的針可就直接楔進去了。
眾人在氣如游絲的葛靈樞指導下,一幫親兵只好修改既定方向,繞開這片陰雨地方,在原地轉得五迷三道。
顧昀手中的千里眼被天地一灰的大雨遮得什么都看不清,只好憑著感覺指揮道:“往下落一點,落一點!”
又一道驚雷劈下來,幾乎和大雕擦身而過,狂風中大雕瑟瑟發(fā)抖,顫出了行將就木地尖叫,整個往一側翻去,顧昀一個不妨踉蹌了一步,正好栽進長庚懷里,長庚順勢摟住他,一手抓住雕上的欄桿,一手緊緊地抱著顧昀,臉上沾滿了江南雨水的濕氣。
徐令在旁邊緊緊地扒住一條桅桿,這輩子再也不想上天了,哆哆嗦嗦地問道:“侯爺,咱們還能活著去查那幫貪官污吏嗎?”
“沒事,”顧昀不以為意地笑道,“徐大人放心,誰還沒從玄鷹上摔過幾次,不用慌,我在這,保證誰也摔不死�!�
徐令:“……”
凄風苦雨中,親兵吼道:“往前往前!大帥,看見陸地了!”
徐令深吸了一口氣,尚且沒來得及念阿彌陀佛,就聽另一個親衛(wèi)吼道:“大帥,葛靈樞說右翼可能有問題,咱們翻得角度太大了!”
顧昀:“什……”
“么”字尚未出口,他便覺得頸側一片溫熱,居然是長庚趁著所有人都在聲嘶力竭地跟著艘大雕較勁無暇他顧時,偷偷舔了顧昀的頸子一下。
一片噪音中,長庚在他耳畔低聲道:“要是能這么殉情也不錯,是不是?”
顧昀:“……”
雁親王泰山崩于前神不動,眼下這種情況,居然還有心情干這種事,顧昀也算服了他了,忽然覺得奉函公說得有道理——殿下是天生不知道什么叫著急嗎?
親衛(wèi)吼道:“要落地了,扶好……小心!”
顧昀只覺得眼前一黑,大雕往一側倒著,歪著脖子一個猛子便扎進了地下,雕上的人差點被甩出去,長庚抱著顧昀滾了三圈,撞到一根桅桿上方才停住,只聽“喀嚓”一聲,顧昀一把拎住長庚的領子,將他往旁邊一拽,隨后那桅桿筆直地倒了下來,險險地與他們倆擦肩而過。
散落四處的親兵們集體嚇了一跳,紛紛叫出了聲,直到這時,顧昀才發(fā)現他與長庚手腳相纏,看起來十足的曖昧,當著外人面,他忙欲蓋彌彰地干咳一聲,爬了起來,打量起周遭。
此時正值深夜,大雕落處是一片撂荒的田地,一眼望不到邊,四下安靜得不像話,村落房舍、雞鳴狗吠全無,只偶爾幾聲夏蟲幽靜的叫聲——
顧昀心里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是哪?”
一個親衛(wèi)踉踉蹌蹌地上前,氣還沒喘勻:“大帥,我們一不留神,好像已經過江了�!�
還沒爬起來的徐大人聽說,一趔趄又摔了下去。
他們居然一個猛子扎到了敵陣!
長庚扭頭沖顧昀笑道:“大帥,飛過頭了�!�
顧昀有些尷尬地蹭了蹭鼻子:“這么大動靜,一會別再把西洋兵招來——去問問小葛,你這不靠譜的破雕怎么處理?”
兩個親衛(wèi)動手將差點去見先帝的葛晨刨出來,葛晨四肢并用地撲棱開旁人:“嘔……”
“先別吐,”顧昀拎起葛晨的領子不讓他低頭,強人所難道,“先告訴我這玩意能拆嗎?”
葛晨:“……”
聽聞沈將軍一年之中總有三百多天想掐死安定侯,在這一瞬間,葛晨理解他了。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安定侯身邊的親衛(wèi)就按著葛靈樞的指引,三下五除二地一陣叮鐺亂砸,把大雕的動力系統拆卸下來了,拆成四塊,由四個人分頭背起來,剩下一堆沒用的廢銅爛鐵,顧昀往大雕上的炮筒里兌了一點紫流金,摸出火折子:“我數一二三,快跑�!�
徐令一頭霧水,只見雁王打了個手勢,兩個親衛(wèi)一左一右地架起他,一行人往逆風的地方飛奔而去。
隨后“轟”一聲巨響,巨大的煙火快把陰雨連綿的天也炸碎了,喝著半空中一聲悶雷,大地都在簌簌發(fā)抖。
顧昀把殘骸炸了個灰飛煙滅!
徐令驀然變色道:“侯爺,招來敵軍怎么辦?”
“廢話,招不來敵軍咱們怎么回去?”顧昀光棍地說道,“橫不能游過江吧?徐大人,跟著我沒事�!�
徐大人再也不敢相信他了。
☆、第87章
書生
徐大人以前和所有人一樣,來之前對代表玄鐵營的安定侯有種毫無理智的信任,仿佛只要有顧昀的地方,龍?zhí)痘⒀ǘ寄苋リJ一闖,天塌下來有他去扛……當然,這種信任眼下破滅了。
徐副督察使的小白臉上一片鐵青,尚且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問道:“大帥……難道此番過江也是您有意為之?”
“怎么可能?”顧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唉,我早就跟奉函公說過了,這玩意肯定不靠譜,玄鷹能飛得快是因為到了天上可以依賴人力操控,他弄這么大一坨東西,風平浪靜就算了,遇上點風雨就得歇,上戰(zhàn)場不是給人送菜嗎——你看,果然歇了�!�
葛晨吐得翻江倒海,眼淚花哨道:“下官……回、回去一定跟奉函公說�!�
徐令膽都快裂了,做不到像葛靈樞那么樂觀,他感覺自己恐怕是回不去了。
好在還有個會說人話的,長庚轉過頭對徐副使笑道:“別聽他的,嚇唬你呢,此地一馬平川,目光所及之處看不見駐軍營帳,說明敵軍前鋒根本不在附近,今夜又是雷雨交加,爆炸聲和雷聲混在一起,他早算計好了,不會引來大批敵軍的,最多是警醒的巡防兵過來看看�!�
顧昀一臉壞笑。
徐令近乎熱淚盈眶地看著雁親王,別的不說,他對雁王爺這臨危不變色的胸襟和膽氣是五體投地了,當下真心誠意道:“王爺睿智�!�
“睿智什么,”長庚一擺手,“從小被他變著花樣糊弄到這么大,都有經驗了�!�
徐令:“……”
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雁王提到顧昀這三言兩語里有種異樣的親昵。
大雨夜里埋伏在荒草地中滋味不怎么好受,好在西洋巡防兵來得快,不過片刻,就有人罵罵咧咧地說著番邦話過來,地面?zhèn)鱽砦⑽⒄痤澋鸟R蹄聲,方才還嬉皮笑臉的顧昀忽然眉頭一皺,低聲道:“奇怪�!�
徐令怕了他的一驚一乍,忙問道:“顧帥,什么奇怪?”
“來人有……三、四、五……怎么才這么幾個人?”一側的雁王壓低聲音道,“西洋人的巡防未免也太兒戲了吧?”
“不知道,”顧昀搖搖頭,“先做掉再說——有人會他們那嘰里咕嚕的番邦話嗎?”
他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雁王身上,長庚與這二十幾個一臉嗷嗷待哺的親衛(wèi)們面面相覷片刻:“都看我干什么?”
葛晨震驚道:“王爺居然也不會說番邦話嗎?”
長庚莫名其妙:“……我是會說幾句蘇州俚語,可什么時候會過番邦話?”
原來是這一年多以來,眾人或覺得他為人莫測,或覺得他心機深沉,或單純只是覺得他是個能人,總以為不管遇到什么,他都應該有辦法,什么應該會一點。
就在這時,一側的徐副使忽然道:“下官其實倒是懂一點�!�
方才盯著雁王的目光集體轉移——還加上了雁王自己的份。
徐令干咳了一聲,到底沒有露怯,說道:“不瞞王爺,當年王爺與顧帥守京城城門,百官追隨圣上行至城門下,下官也躋身其中,有感于書生之百無一用,然而六藝未通,上陣殺敵有心無力,便想著要下決心學一學那番邦話,倘若將來再戰(zhàn),身不能入鋼甲,倘若能跟在眾將軍鞍前馬后,當個跑腿學話的,也算不枉此世托生七尺之軀�!�
最后一句話近乎鏗鏘,其實這一行人中,除了徐副使,不是老江湖,就是玄鐵黑烏鴉,奸的奸,猾的猾,腳程奇快,會玩命也會殺人,一路驚險連著驚險,換成別人大概早就崩潰了,難為徐大人弱質一書生,懷揣顆為生民立命之心,竟一路跟著咬牙擔下來了。
風雨如晦,而天地間有一書生。
連顧昀都蹭了蹭自己的下巴,不好意思再逗他玩了。
“等會要勞煩徐大人了,”顧昀戲謔的眼神沉了下來,目光中似有寒鐵光,“來了!”
說著,一隊身著輕甲的西洋巡防兵便行至眼前。一人越眾而出,圍著雨水半晌沒撲滅的大火與殘骸轉了幾圈,嘰里咕嚕地說了句什么。
徐令小聲道:“他說‘下這么大雨,本不該無端著火,這片區(qū)域中沒有外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這片區(qū)域中沒有外人”是什么意思?
顧昀方才一偏頭,另一個洋人士兵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燒完的殘骸,拿在手里翻開片刻,忽然一蹦三尺高,嗷嗷地又說了句什么。
徐令忙道:“他說‘這上面有大梁人軍工廠的標志,有大梁奸細混進來了’——顧帥,他們開始緊張了,我們被發(fā)現了嗎?”
木頭能燒焦,石頭與鐵皮卻不行,想來是靈樞院的標記叫人認出來了。
徐令:“顧帥,恐怕這些夷人會示警招……”
顧昀一只手按在了腰間的割風刃上,偏頭看了長庚一眼,長庚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個能夾在鼻梁上的千里眼,手指輕輕一抹鏡片上的水珠,微微撥動了一下弓弦,仿佛是側耳確定了一下它是否受潮,而后在徐令瞠目結舌的注視下,緩緩地將那弓弦拉開了。
顧昀一擺手,二十幾個玄鐵營親衛(wèi)飛快地從雜草從中穿過。
只見一個西洋巡邏兵從腰間解下了一根牛角狀的長號,深吸一口氣,正要湊到嘴邊鳴響示警,一支鐵箭驀地破空而來,分毫不差地自其左耳洞入,當場將此人的腦袋射成了一只紅白相間的爛西瓜。
腦漿噴了他同伙一身,下一刻,幾道黑影暴起,迅雷似的撲到反應不及的西洋士兵面前,割風刃在空中發(fā)出此起彼伏的細碎鳴叫,切瓜砍菜一般,轉眼幾個人頭便落了地,剩下一個尚未來得及下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舉起雙手,驚駭欲絕地望著雜草從中突然冒出來的殺手。
直到這時,徐令才倒出一口氣,木然地將他方才那句話說完:“……招來同伙�!�
顧昀拍拍他的肩,誠懇地回道:“現在招不來了——扒光他,綁上帶走,此地不宜久留,先撤!”
兩個玄鐵親衛(wèi)聞言十分光棍地挾持起那西洋兵,剝蒜皮似的將他卸甲搜身,剝了個干凈,然后將那長得夾生白斬雞一般的西洋兵捆成了一團待宰的豬肉,塞住嘴,拎走了。
“我看那邊有個小村,借個地方審一審。”長庚邊走邊道,“一般這種臨江之地,戰(zhàn)亂時能跑的都跑了,家里恐怕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十戶九空,等會見了人,也正好跟當地人問問淪陷之地是什么情況,只是還得請徐大人先行,玄鐵營的弟兄們不說話不動也總是殺氣騰騰的,別讓他們嚇著老百姓�!�
徐令忙道:“是,下官遵命�!�
說著,他偷偷看了長庚一眼,雁王已經被雨水淋透了,一縷頭發(fā)從鬢角掉下來,濕噠噠地滴著水,他分明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地泥塘中,臉上的神色似乎依然是不變的不以為意,身上背著他那甫一拉開就石破天驚的弓弦。
長庚無意中一抬頭,正好碰到徐令的目光,便和顏悅色地問道:“徐大人想跟我說什么?”
徐令臉色幾變,終于還是將涌入嘴邊的話咽下去,只客客氣氣地搖搖頭。
一行人走進小村,見小村如鬼村一般,靜悄悄的,除了風雨聲與他們各自的腳步聲,什么動靜都沒有,一扇扇破敗的柴扉半開半掩著,院里野草長了半堵墻高,入目處全是斷瓦頹桓,有家人門口還掛著一件小孩的豆綠肚兜,泥湯子亂滴,已而成了一塊破布。
村中最寬敞的便是宗祠,大院老遠就能看見,可供外人落腳。
葛晨從懷中摸出一支小火折大小的棒子,擰開蓋子以后,里面便射出淡淡的微光,那祠堂里頭頂磚瓦已經不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屋里桌椅板凳倒得倒,壞得壞,只有墻角留下的幾匹破布,印著江南之地素色的印花,依稀還凝著舊日的三秋桂子之繁華。
徐令四下打量了祠堂內外一番,問道:“好像沒人,顧帥,當地人不會都跑光了吧?”
顧昀也略皺了皺眉,招來幾個親衛(wèi)四下搜尋,俯身撿起墻角的印花布。
“我上次下江南的時候,正值春暖花開。”顧昀說道,“花團錦簇,暖風襲人,連造反的都不緊不慢,弄些裝滿了香凝的商船偷偷運送紫流金……”
他話沒說完,一個親兵就快步闖進來:“大帥,您快看看,祠堂后邊……后院那里有……”
顧昀眉一揚:“有什么?”
那名親兵神色閃爍片刻,避開顧昀的眼神,艱難地說道:“……村里人�!�
江南的小村蜿蜒婉約,村里自有一條小河,兩側民房沿細流而居,潺潺不分南北東西,而今都破落了,那祠堂門口“忠孝節(jié)義”四塊石牌已經碎了一半,爛石頭滾進雜草堆里,徐令腳下不知踢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險些跳起來——竟是一塊死人的骸骨。
徐令:“這……這……”
說話間,雁王已經率先進了祠堂后院——只見整個院落中真祖宗牌位橫七豎八散落得到處都是,倒塌的神佛遺跡敗落蒙塵,而烏黑的石板之上,無數具身首分離的尸骸整整齊齊地排列其中,男女老少不盡想通,黑洞洞的白骨眼眶上卻已經遍生蛛網。
徐令倒抽了一口涼氣,無意識地抓住了門框。
“此地四通八達,”長庚沉默良久,才低聲說道,“南北有外海與運河,東西官道可往天南海北,以往來去絡繹不絕,此地又多平原,異族強行占領,時間長了,必定難以為繼,我們的人也很容易混進去,我想他們……只好做一番徹底的清理�!�
徐令呆呆地問道:“怎么叫徹底?”
“派出重甲屠村,”長庚低聲道,“劃一個圈,將這圈里的人趕到一起,清理干凈,再不放活人進來,然后只要派人把住幾大官道出入口,這樣就不會再出現當年數千玄鐵營假借行腳商身份混入西南的事——現在我總算明白為什么方才巡防的兵只有那么幾個了。”
“……因為這地方根本就是無人區(qū)。”長庚說話間驀地發(fā)難,一腳踹在那西洋俘虜的肚子上,那俘虜的腸子好懸沒讓他這含怒一腳踹出來,叫也叫不出來,只好殺豬似的在地上哀哀地哼哼。
顧昀接過葛晨手里的照亮之物,照亮了一個泡糟了的木頭,上面有一行指甲刻下的字跡——
一個親兵問道:“大帥,那是什么?”
顧昀喉頭微微動了動:“……遺民淚盡胡塵里……里字只有一半�!�
那大木頭柱子下面有一具骸骨,已經爛成一團,白骨斑斑,煞是駭人,唯有一根被蟲蟻啃食得干干凈凈的食指,仍在不依不饒地指著那團字跡。
仿佛依然在無聲地質問:“魚米之地鬼火幢幢,王師將軍鐵騎何在?”
一宿淋雨,直到此時,寒意才終于從他的骨子里浸透了出來。
而“江南淪陷”這四個字前也所未有地力透紙背而來,整個祠堂中一時竟是死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