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等你病好了，我就和你成婚，你做我的皇夫好不好？”
謝珩雙腿已經(jīng)失去知覺，意識越來越模糊，他用盡力氣，才撐開了眼皮，模糊的視線下，是沈苓絕望的、布滿淚痕的臉。
他想抬手為她擦擦眼淚，卻根本沒有力氣。
沈苓感受到他細(xì)微的動作，主動握起他的手，將臉貼了上去，止不住顫抖：“別睡，我在這，堅持住�！�
謝珩視線越來越模糊，模糊到他看不清沈苓的臉。他眼前又出現(xiàn)了幻覺，閃過了一幕幕二人相處的情形。
初見時書肆外中的驚鴻一面。
中秋夜言琢軒的求助。
大雪紛飛的懸崖邊她不顧一切縱身躍下。
生辰時她笑吟吟叫“堂兄”，給他送竹葉簪子。
上元節(jié)夜，她笑著吹熄花燈，說只是逢場作戲。
一直到…她入宮后的橫眉冷對，和那句“你真讓人惡心”。
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喜她的怒。
記憶如同梅雨季節(jié)的雨，絲絲縷縷落下，潮濕又冰冷的包裹住他的心臟，酸澀窒息。
寒來暑往，日復(fù)一日，他們竟然糾纏了這么多年。如今還是走到分別的一刻。
他張了張嘴，口中涌出一股鮮血，想說讓她一定不要忘了他，可話到嘴邊，卻變了。
謝珩喉嚨發(fā)出微弱氣音，那雙冷淡的、漂亮的眸子，漸漸失去光彩。
“莫哭……”
“忘了……我�！�
話音落，他的手自沈苓手中滑落，雙目緊闔，再無聲息。
沈苓呆呆的看著他沾滿血污和煙灰的臉，喉嚨里擠出幾聲難以抑制的嗚咽。
她不可置信的，一次又一次探他的鼻息，最終發(fā)出一聲痛徹心扉的悲鳴。
陳漾帶人抬開了房梁，謝珩的兩條腿血肉模糊，骨頭似乎都碎成了渣。
往日里高高在上，清冷矜貴如天上月的謝大人，此時滿身血污的趴在泥塵里，像是被折斷的劍，一身光華盡滅，只剩下灰暗的身軀。
她不忍看，強行把情緒崩潰的沈苓，從謝珩面前拖起來，一個手刀劈暈，橫抱起來放入早早備好的馬車中。
又轉(zhuǎn)頭看著被人抬上擔(dān)架的謝珩，抿唇道：
“帶謝大人一同回宮，小心別傷到。”
不管是死是活，陛下醒來肯定是要見謝珩的，先帶回去，總沒錯。
……
翌日，晨光熹微。
沈苓以龍榻上坐起來，只覺得后脖頸疼得厲害，緊接著，她腦海中便回憶起昨夜發(fā)生的一切。
她臉上的血色褪盡，連鞋都未穿就往殿外奔，正準(zhǔn)備喚沈苓上朝的崇明嚇了一跳，趕忙去給她提鞋子。
“陛下，地上涼，您得穿鞋�！�
沈苓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急道：“謝珩呢，他怎么樣了？”
崇明沉默了一瞬，不太敢看沈苓的表情，低聲道：“謝大人還活著，巫族圣女禾靈昨夜突然來了，關(guān)門診治了幾個時辰，不久前才出來，說是總算從閻王手里把他搶回來了�！�
“只是……”
沈苓剛松了半口氣，又提了起來，“只是什么？”
崇明道：“禾靈說，謝大人恐怕會昏迷很久�！�
“或許是一年半載，也或許是……十幾二十年，永不清醒。”
沈苓呼吸一窒，垂眸默然了許久，才恢復(fù)冷淡。
冷靜下來后，她清晰明了的猜測到了幕后真兇，只是還要找人確認(rèn)。
她接過崇明手中的鞋，自顧自穿上，語氣聽不出喜怒：“好歹還活著”
“朕欠他一條命，費多大的代價都要把他治好。”
這話像說給崇明聽，又像是說給她自己聽。
說完，她恢復(fù)了往日那個平靜無瀾的帝王，看著崇明擔(dān)憂的臉，淡聲道：“更衣洗漱，朕要去見禾靈�！�
*
謝珩被放在顯陽殿養(yǎng)病，禾靈住在偏殿里，沈苓想去看他的情況，卻被禾靈手下的巫族攔住，說現(xiàn)在還不能探望。
沈苓深吸一口氣，望著緊閉的殿門，生生將腳步扭轉(zhuǎn)。去到偏殿時，禾靈正躺在貴妃榻上吃葡萄，半點沒有熬夜救人的疲憊。
見人來了，禾靈翻身坐起來，也沒有行禮的意思，揚了揚下巴示意沈苓坐下。
沈苓坐到她對面，說道：“昨夜辛苦你了�！�
禾靈嗯了一聲，將葡萄丟進(jìn)嘴里，咀嚼完后才施施然開口：“確實辛苦，不過也算是有所收獲�！�
她看了眼沈苓沉郁的臉，一眼看穿她在想什么，直接解釋道：“昨夜的事并非你的錯，我前些日子算了一卦，這是你倆的最后一劫�！�
“是死劫，卻也是生門�！�
沈苓只覺得心像是被攪碎，痛得她幾乎喘不上氣。
禾靈拍了拍她的肩膀，繼續(xù)道：
“不必自責(zé)，背后之人的手段，是你等凡人想象不到的，不可能完全防備。你昨夜不入局，日后的新劫只會更嚴(yán)重�！�
“如果沒猜錯，這人應(yīng)該是走投無路了，所以選擇賭一把。她制造一場死局，你和謝珩只能活一個�！�
“在她的預(yù)想里，是你死�！�
“只要你死了，謝珩就能不治而愈，并且走上正軌，成為天下之主，永垂青史的千古明帝。”
聽到這，沈苓已經(jīng)確定了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幕后之人，就是詔獄里“瘋癲”已久的鄭佩竹。
她看著禾靈道：“你要去見她嗎�！�
這也是禾靈此行的目的，她點頭，迫不及待道：“就等你這句話呢�！�
*
詔獄陰暗潮濕，最深處的暗室里，時常傳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喊聲。
詔獄令及其下屬都知道，這瘋婦人是謝尚書的親母，一個頗為詭異的女人。
沈苓帶著禾靈到詔獄后，詔獄令將人帶到了刑房。
禾靈打量著刑架上蓬頭垢面的女人，摸了摸下巴。
“有意思�！�
“你從何處來？為何知曉天道之法�！�
鄭佩竹聽到禾靈的話，身子僵硬了一下，轉(zhuǎn)而繼續(xù)裝瘋賣傻。
禾靈嘖了兩聲，說道：“罷了，我自己搜，正好試試新學(xué)的法�！�
她五指輕掐，口中喃喃，晦澀的咒語如同毒針一樣刺入鄭佩竹的腦袋。
過了一會，鄭佩竹忽然感覺腦海里有什么東西在脫離，她意識到眼前的女子不是凡人，正在用術(shù)法剝離昨夜剛休眠的系統(tǒng)。
沒了系統(tǒng)她還怎么回家！
鄭佩竹目露驚恐，終于不裝了，她哀嚎求饒：“快住手，求你了，別念了…別念了！””
“沒了它我會死的！”
“啊啊啊啊�。�！”
禾靈不為所動，念咒聲和鄭佩竹的慘叫聲交錯，約莫半個時辰后，一團(tuán)光球自其頭頂飄出。
禾靈大喜，抬手將東西抓進(jìn)掌心。
“這是什么好東西？”
她目光灼灼看著鄭佩竹，將毒蟲放她脖頸上，逼問道：“說，這是何物？”
沒了系統(tǒng)這層保命符，她死了就再也不能回溯。
毒蟲在皮肉中鉆來鉆去，帶來難以言喻的劇烈痛苦，鄭佩竹滿頭冷汗，身子在刑架上痙攣抖動，凄厲的叫聲響徹刑房。
“�。。�！”
“你放了我，我說，我說！”
“快把這東西拿開！瘋子，瘋子！”
禾靈抬手召回蟲子，把玩著手中的光團(tuán)。
鄭佩竹哀嚎喘息了好久，才恢復(fù)一點力氣，虛弱開口：“我說了，你把它還給我。”
禾靈點頭道：“行啊，說吧�！�
鄭佩竹看了眼坐在椅子上，面色晦暗不明的沈苓，當(dāng)和她視線交匯的那一刻，她后背躥起一陣寒氣。
她不敢再對視，別過頭，啞著嗓子道：“他叫系統(tǒng)，至于系統(tǒng)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釋�！�
“總之，我來這里，是它強迫的。”
禾靈眉頭一挑，沒想到手中這巴掌大的光團(tuán)如此厲害。
她只對這東西感興趣，又問了如何使用，結(jié)果鄭佩竹卻說，昨夜用盡了能量，要休眠十年才能醒來。
禾靈失望至極，將東西揣袖子里，走到沈苓跟前。
“你有什么就問吧，沒了系統(tǒng)，這家伙現(xiàn)在肯定不敢撒謊�！�
鄭佩竹沒想到禾靈言而無信，不打算還，她雙目充血，晃動著手上的鐵鎖鏈，嘶吼怒罵：“賤人，你居然騙我！你快把它還給我！”
禾靈不為所動，自顧自坐在一旁研究系統(tǒng)。
鄭佩竹罵完了又哀聲祈求：“求你了，求你了，還給我吧。”“沒有它我會死，我會永遠(yuǎn)回不了家�！�
“我只是想回家，我有什么錯？你還給我吧，日后我一定報答你�！�
沈苓漠然的看著她發(fā)瘋哭泣，看著她情緒快到崩潰邊緣，才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嗓音沉冷：“我問你答，答好了…朕或許能幫你要回那東西。”
絕望之人只要有一點希望，都會拼了命的去抓。
鄭佩竹狐疑了一瞬，死亡的恐懼卻瞬間吞沒理智，她連忙點頭：“你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沈苓道：“從你來這，開始說起。”
“……”
從詔獄出來后，天上簌簌下起了雪，宮道被染成白色，寒風(fēng)四起。
雪粒子墜在沈苓眉睫，風(fēng)灌入衣袍獵獵作響，她透過雪花仰頭向上望，一雙琉璃眸映著灰蒙蒙的天，沒有絲毫波動，唯有寂寥。
俄而，她攏了攏衣襟，看向身旁的雪柳，“回去吧�！�
身后的詔獄里隱隱傳來凄厲的慘叫，夾雜著聽不太真切的怒罵。
“沈苓，你不得好死，你當(dāng)上皇帝又如何，還不是痛失所愛！”
“你注定形單影只，孤儔寡匹！”
“……”
沈苓腳步平穩(wěn)，好似聽不到這咒罵，身影很快沒入雪幕。
狂風(fēng)席卷污垢，天地上下一白，萬物終將澄澈無瑕。
……
沈苓沒想到，真相居然如此荒誕。
鄭佩竹說，她和謝珩都是話本里的人物。
謝珩本是這話本主角，有著高貴的出身，完美無瑕的面容，以及經(jīng)天緯地的才能。他本該斬昏君，收失地，成為萬古明君。
話本里的女主卻不是她，而是禾穗。
原本的故事里，謝珩與巫族的禾穗相識于雪崖之下，二人相識相知相愛，禾穗用巫族的力量助謝珩登基，謝珩遣散后宮，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本該是完美的結(jié)局。
故事在話本中輪回往復(fù)，一直走著同一條規(guī)定好的線。
直到有一次，本該愛上禾穗的謝珩，居然提前對她這個注定早死的旁支女，動了情。
故事錯了，就要修正。
鄭佩竹十八歲那年，睡夢中被強行綁了系統(tǒng)，送入話本世界，要求在不變主線的前提下，撥亂反正，讓謝珩登基為帝，且愛上禾穗，一切回歸正軌。
可…人物既已覺醒，又怎會再次如同牽線木偶。沈苓和謝珩一次次相愛，鄭佩竹失敗，一共溯了三次。
第一次，她慘遭失敗，最后只能按系統(tǒng)要求，暗中布局，殺害沈氏全族，誣陷給謝珩。那時謝珩剛登基不久，沈苓在愛恨交織中，親手在新婚之夜將他手刃，而后自戕。
第二次，鄭佩竹在沈苓十歲落水事時附身，做了些下毒、毆打婢女等極其兇殘惡劣的事，讓家人對她產(chǎn)生厭惡，導(dǎo)致她性子變沉悶，變膽怯。
后來沈苓入建康，向謝珩求救，鄭佩竹利用謝珩母親的身份，處處挑撥，還設(shè)計將她送給王閔，又獻(xiàn)給司馬佑�？蛇@一世的謝珩依舊愛上了她，準(zhǔn)備提前造反，把深宮中掙扎的她救出來。只可惜謝珩未曾懷疑過鄭佩竹。
鄭佩竹趁著他不在，聯(lián)合士族給沈苓扣了妖妃惡名，害得她烈火焚身。
后來謝珩登基，查清一切，將鄭佩竹親手剮了。
兩次失敗讓鄭佩竹幾欲癲狂。這一世，她讓系統(tǒng)用了大半能量，篡改了沈苓的記憶。將上輩子記憶中的一些細(xì)節(jié)改動，誤導(dǎo)沈苓謝珩上輩子無情無義，對她棄若敝履。除此之外，鄭佩竹還故意將謝珩性格養(yǎng)扭曲，變得薄情寡義，虛偽自負(fù)，只剩野心。
鄭佩竹想不到，沈苓居然靠著著半真半假的記憶，一步步爬上高位，并且再次和謝珩糾纏不休，恨海情天。多次阻撓未果，系統(tǒng)有規(guī)定，她不能毫無邏輯的殺人，故而讓沈苓一次次逃脫，飛速成長，爬上高位。
后來她只好給謝珩下毒。用命去逼迫他不見不愛沈苓，可鄭佩竹低估了他的愛。
他寧愿死，寧愿雙手奉上皇位，也不愿意不愛沈苓。
謝珩高傲的頸上，仿佛套上了名為情愛的繩索，只要沈苓一拉，他便俯首稱臣。
剎那生滅，彈指古今。
三世的一切，對于所有人而言，都仿佛是個痛苦的夢。
鄭佩竹輸了，那個掙扎了三輩子，不擇手段想要回家的靈魂，終于消散在陰暗的地牢。
……
花落春深，星移夜永。
開皇三年，女帝沈苓改選官，開進(jìn)士科，廣納人才。
自此，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以舉薦為主的選官制度，變成了考驗真才實學(xué)的科考。
固定的階層宛若冰層，被寒門士子寸寸敲碎，大梁幾年間人才充盈，民間讀書人自發(fā)著書立說，褒贊沈苓。
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士族在這片土地上盤根錯節(jié)幾百年，不是一朝一夕能撼動的，還需要后輩繼續(xù)拿著集權(quán)的鏟子，去一點點挖除。
天下太平，海清河晏。
沈苓得到了一切想要的，唯獨情愛。
謝珩已經(jīng)昏迷快兩年了，這兩年里她想盡辦法，求神拜佛，可他依舊靜靜躺在那，氣息微弱。
禾靈又消失了很久，說是去琢磨系統(tǒng)，順便幫她想救人的辦法。
沈苓日盼夜盼，每個晚上都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