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修佛將她心腸也修得冷硬起來。
我佛超脫,卻也慈悲。
天劫久久不至,莫非便是她欠缺了慈悲,不懂人情世故,不知悲歡離合?
君瑤于修行天分極高,隱隱察覺自己何處不足,便欲彌補起來。只是旁的還好說,人情悲歡,又如何去修?
君瑤一面思索,一面在紅塵中走。心想,或可多看一看世道艱辛。
這日她途經一深山,山林茂密,樹木蔥蘢,中間如有一把天斧,將山劈了開來,成了一條山間小道。
小道兩側是陡峭的山壁,壁上雜草叢生,立于道上抬頭望去,兩側山峰拔地而起,聳然入云。偶有飛鳥經過,一聲長嘯,回聲裊裊不絕。
地勢如此險要,若非必要從此過,商賈游宦皆是繞到他處,不愿行此地。
君瑤一入山中,便覺山間殺氣騰騰。
遠處有馬蹄聲陣陣,愈來愈近,數面王旗映入眼簾,王旗隨風鼓動,旗上書了一個“漢”字。忽然間,兩座山峰,眾多飛鳥振翅,撲棱棱地飛向空中。一陣陣尖銳響聲劃破空氣,兩側山上利箭如雨林,射向山道上。
山道上那一隊車仗,未曾料到有人敢刺王駕,突有襲擊,應對不暇,紛紛中箭墜馬,倒了一大批。
“保護殿下!”一聲高喊,甲士回過神來,匆忙拔刀。
利箭不絕,集中朝正中那車駕射去,兩側峭壁數十名刺客順著繩索降下,與王府甲士戰(zhàn)成一團。
刺客有備而來,且頗通陣法,圍攻有序,王府甲士驚慌失措,自落于下風。
御者駕著漢王的馬車,在數十甲士護衛(wèi)下欲沖陣而走,幾次三番皆叫刺客攔了下來。
甲士愈戰(zhàn)愈少,鮮血灑在地上,濺在馬車的車身上,中箭的慘叫,刀刃揮舞的白光,交雜起來,猶如人間煉獄。
護衛(wèi)不敵,馬車過大,不夠靈便,忠心耿耿的將軍拉過一匹馬,將漢王從馬車中扶出來,推她上馬。
漢王已中一箭,那箭就在她的肩膀上,鮮血將她的王袍染得透紅。
她疼得唇色發(fā)白,慌亂之中,被將軍推上了馬。四周甲士一個個倒下,尸首遍地都是,青青草色叫鮮血浸得血紅,連巖石上都濺了血珠。
“殿下,快走!”將軍以刀身用力擊打馬身。
君瑤在山上,將底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那位小殿下已不是廣平寺中,蹙著小眉頭憐惜她不能開花的模樣,她伏在馬身上,肩上傷口不住流血,馬匹顛簸,她目光渙散,勉力抓著韁繩,幾要從馬上滾落。
護持她的十余騎相繼倒地,已只剩了七八人,身后刺客奪了馬,緊追不舍。
凡人紛爭,她是不能涉入的。君瑤看著,目光落在那漢王身上,漢王雖已氣息微弱,但她眉心那點生氣卻未有分毫削弱,可見此番,必能逢兇化吉。
君瑤看了眼眾人疾奔之所,三十里外是一官驛,驛站不遠恰有一支軍隊駐扎。身后刺客雖緊追不舍,但馬匹腳力有限,未必追得上。
如此看來,小殿下當是無恙。
君瑤正欲離去,她忽想起一事。
小殿下是女兒身,她身旁數騎俱是尋常甲士,并未心腹,一入軍營,必是即刻受醫(yī)治,如此身份便瞞不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漢王:聽說我家阿瑤等等會從天而降把我救走。
今天給大家推文。
江一水的《向東流》,已經寫了十萬字了,非常好看,盛情往來的官道,各自對視一眼,調轉馬頭,散了去。
王府甲士察覺危機解除,才松了一口氣。然而片刻,他們驚出了一身冷汗。
殿下不見了!
君瑤一念之仁,救下了漢王。
救到手,卻對這小殿下頗為束手無策。
君瑤下了馬,走在山道上,無需牽引韁繩,馬兒便跟在她身后,滴滴噠噠地走著。漢王伏在馬背上,已昏死過去。
君瑤回首看一眼漢王,箭傷尚未處理,若是仍由這般流血,小殿下想是撐不住的。
既已救了,總不能白救一回。
君瑤四下一看,但見草徑幽深,古木盎然。天色不早,參天古木枝葉遮蔽,林中更是入夜極快。
君瑤若是孤身一人,自是何處皆可歇息,此時多了個昏迷不醒的小東西,便需為她打算。
馬兒見君瑤停下了步子,也隨著停下,低首去啃道旁叢生的雜草。君瑤回頭看了它一眼,馬兒打了個響鼻,原地踏了幾步,又順從地隨著君瑤往前走去。
一人一馬,再加一意識全無的小殿下,在山林間一路往前,直至一處稍空曠些的平地。君瑤止步,拈了個訣,集中意念,朝那空地喝了聲:“起!”
須臾間,一座木屋平地而起。
君瑤回身,將漢王從馬背上抱下來,走入木屋中。
雖是臨時變出來的木屋,屋中家什俱全,床榻、矮幾,燭臺、燈火,一應皆有,甚是方便。
君瑤將漢王放到床榻上,漢王緊蹙著眉頭,想是傷口作疼,她光潔的額上滿是汗珠,放在身側的指尖不時顫動,極是不安。
君瑤何曾照顧過凡人,心下既是迷茫,又是無奈。
凡人脆弱,這小東西稚嫩可憐,更是一碰就碎了,需得多些耐心才好。
她想了一想,自袖間取了手絹,替漢王擦了擦汗。她動作有些生疏,只是見擦過汗,小殿下眉心緊蹙的眉頭似乎略略舒展了些,又覺寬慰。
接下去便該拔箭了。
法術可護住心脈,靈力可溫養(yǎng)傷口,她本是草木,草木性溫,修得又是佛法,靈力注入漢王身體,涓涓如細流淌過河底砂石,與救治大有裨益。
不過半個時辰,便拔出了箭矢,制住了傷勢。
只是君瑤對著昏睡中的漢王,又犯了愁。
她就這般將箭傷控制住了,待這小東西醒來,要如何與她說?不用一藥,未裹傷口,竟就不流血了,未免太過匪夷所思。
君瑤深覺自己救了一麻煩,非但要醫(yī)治她的傷,還得照顧好她的小心臟,不可嚇到了她。
漢王躺在榻上,蒼白的容色,脆弱可憐。傷口已處理過,君瑤特封住了她的穴道,使她感受不到疼痛,漢王于昏睡間舒服多了,眉間也不緊緊皺著,越發(fā)顯得懂事可愛。
在廣平寺中見過,自也記得,這小殿下本就是個乖巧善良,又有勇氣的好孩子。
君瑤微微嘆了口氣。
萬事萬物,皆有緣法。天下之大,不可估量,她下山游歷,九州四方,無不可去,卻偏生遇見了她,又偏生心生善念,救了岌岌可危的她。
可見,這便是緣。
既然如此,她便送佛送到西,好生待她,助她渡過這一劫,盼她往后歲月,平安順遂。
漢王醒來,是在隔日正午。
醒來一瞬,肩頭箭傷急遽作痛,漢王深吸了口氣,方勉強忍住了痛意。她身子且還動不得,低頭看去,染了血的衣袍已脫去,換了干凈的中衣,肩上緊緊的,當是棉布裹了傷口。
她被救了。
漢王舒了口氣,然而還未等她放松下來,她神色驟變,唇上經一夜安睡好不容易恢復了些許的血色,瞬息間褪得干干凈凈。
何人為她看的傷?又是何人替她換的衣衫?
她忙左右張望,見所處是一小小內室,室中家什簡單,帶著一股使人心神寧靜的檀香。窗戶開著,陽光透窗而入,照在窗下,映出一道金黃的光暈,靜謐而安寧。
漢王抿了抿唇,小心臟噗噗噗地跳,雖惶急,卻隱隱被這一室祥和所安撫。
正當漢王不知所措,耳畔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那腳步聲并不重,輕輕的,一下一下,極為平穩(wěn)。漢王忙轉頭望向門口。君瑤推門而入,手中端著一碗白粥。
漢王呆了呆,微微張開小嘴,顯出驚訝的神色。
她記起來了!
這個長得比仙人還好看的姐姐,便是自刺客手下救了她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遠方廣平慧稱:“師父師父,不好了,一間客房中的家什都不見了!”
主持:“嗯?”
慧稱:“師父師父,不好了,藥房中的藥也有一些不見了!”
主持:“emmmm……”
慧稱:“師父師父,不好了,師兄新制的衣衫也不見了!”
主持:“哦�!�
第七十章
那時情勢驚險,
危在旦夕,
若非這位姐姐相救,
興許她已命喪黃泉了。
漢王心懷感激,
欲開口言謝,卻又不知如何稱呼,
且她怕生,囁嚅著開不了口,
只好盯著君瑤看。
君瑤端了粥來,
她辟谷已久,
無需膳食,小殿下受了重傷,
若不用些吃食,
怕是難以為繼。
漢王一直盯著君瑤看,。她怕生,見了生人,
便很局促,她看著這位姐姐,
姐姐一定奇怪,
便會開口,
她一開口,她就好順勢接話,謝謝她救她性命了。
然而看不了多久,她聞見糯米的清香,頓覺腹間空空,
饑餓難耐。漢王一雙黑漆漆地眼眸又一瞬不瞬地望向那裝了粥的瓷碗。
君瑤將瓷碗置于矮幾之上,坐到榻旁,扶漢王起身。
漢王傷口極深,略一撕扯,便疼得厲害。她皺緊眉頭,咬牙忍著,未發(fā)出一聲痛吟。待她倚在床頭,好不容易將那陣痛意忍過去,不那么尖銳了。君瑤端了粥,遞到她手中。
漢王忙單手接過,送到唇畔,喝了兩口。
米粥溫熱,煮得稀薄,順著喉管滑入腹中,空空如也的胃袋舒適多了,漢王解了饑,輕輕嘆了口氣,放緩了速度,小口小口地食用起來。
王孫公子,風儀早已融入呼吸之中,到了何處,皆是彬彬有禮,連喝一碗粥,也是儀態(tài)端雅。
漢王倚在榻上,慢吞吞地喝著粥,眼睛卻偷偷地望向君瑤。
君瑤坐在榻前一方矮榻上,坐姿端莊,目光微微低垂,不與漢王四目相接,也無開口之意。漢王焦急,人家救了她,她總要道謝的,何況她還有粥與她吃,很好心了。
可她口拙,越急越不知如何開口。
待一碗粥用盡,漢王仍是只字未語。
粥方盡,君瑤便略略抬首,清冷的目光望過來,漢王當即呼吸都慢了一拍,大是緊張,結結巴巴地開口:“用、用完了�!�
君瑤起身,到她身旁,取過了空碗。
她收了空碗,必是要走了,漢王一急,紅著臉,道了一聲:“多謝�!�
語一出口,漢王愈加臉紅,太輕了,她自己都聽不大清,姐姐必是沒聽到。她抬首去瞧君瑤的神色,她唇角仿佛彎了一下,那一彎既淺又快,漢王睜大了眼睛,欲看得清些,君瑤已轉身離去,看不到了。
人一去,室內又只余她一人,靜悄悄的。漢王既惱自己無用,又很悵然。她重又躺下,肩上的傷口仍在作疼,不知何時可愈。
此是何處,她昏了多久,那幾名從人境況又如何?
漢王心中疑問一個接一個,一個都不得解。
那位姐姐必是知曉,都怨她無用,方才沒能問一問。漢王懊惱,心下打定主意,待那位姐姐再來,她定要問一問,不可再猶豫了。
這一等,便等到了入夜。
漢王傷口疼,精力未復,極易困倦,未多久,竟睡了過去。待她醒來,室內一片漆黑,唯窗下一點燭火,搖曳著微弱的光。
漢王一睜眼,便驚覺自己處于一片黑暗之中。睡意立時退了干凈。
此間山林,山間有風聲掠林,枝葉搖動,發(fā)出颼颼聲響。又近夏日,林間蟲獸無數,一陣陣鳴叫此起彼伏,時隱時現。
室中黑黢黢的,漢王身處暗室,唯窗下一點亮光,清風入室,燭火晃動,映在墻上的影子也跟著一陣扭曲搖動,極為可怖。
漢王自幼怕黑,從不敢在黑暗中獨處。
然而眼下,卻由不得她了。
她吞了吞唾液,緊緊揪著覆在身上的棉被。
屋外蟲鳴一聲接一聲,時遠時近,漢王惶然,眼睛牢牢盯著窗下那一點亮光,半點不敢移開。
忽然間,一聲狼嚎幽幽入耳,漢王身上猛地驚起一身疙瘩,脊背間都嚇得涼颼颼的。
此、此處竟還有狼么?
狼會吃人的。
漢王嚇得口舌干燥,身子都有些顫抖。燭火不時地晃動,墻上家什的黑影跟著一閃一閃,漢王極力克制住心神,不去看,只將目光鎖在燭光處。
那位姐姐可是已歇下了?她那么厲害,一定不怕的。漢王努力安慰自己,刺客那么厲害,她都不怕,狼必是敵不過刺客,自也敵不過那位姐姐。
漢王覺得很有道理,已經有一點點把自己安慰好了。
一聲狼嚎驟然傳來,好似還近了些。
漢王打了個哆嗦,癟了癟嘴,眼睛都紅了。
萬一打不過呢?狼那么兇,有爪子,還有尖銳的牙。她年少隨先帝狩獵,見過群狼圍攻一猛虎,極為兇殘血腥,生生將那猛虎撕裂了。
況且她身上有傷,傷口有血,聽聞猛獸嗅得見極遠處的血腥氣,倘若她的血把狼引來了,可如何是好。
漢王越想越怕,怕了一陣,又連忙安慰自己,這回卻是無論如何都安慰不好了。
門忽的開了。
漢王身子一顫,下意識地朝門口望了一眼。便見君瑤端著一木盤緩緩走入。
木盤上放了一燭臺,燭旁有碗,隱約可見熱氣。
室中又多一燈,亮堂了許多。漢王大大松了口氣,眼巴巴地望著君瑤,盼她走近一些。
君瑤如白日那般,走到榻旁,將木盤置于矮幾,彎身將漢王扶起。她的手有些涼,碰到漢王未傷到的那側肩上,涼意透過薄衫,傳到肩上,帶著女子特有的柔軟。
漢王不知怎地,便是臉頰一紅,日間與君瑤相對之時的緊張又來了。
碗中所盛仍是粥,只是此番卻比日間那碗稠了些,足以果腹。
不能直接喝了,碗中放了一木勺。漢王一手端了粥,另一手卻動彈不得,不能用勺。
她呆了一呆,很窘迫地偷看了君瑤一眼。
君瑤自是察覺她的窘境,也未說什么,接過了粥碗,替她端著,好讓漢王騰出手來。漢王松了口氣,忙拈起木勺,舀了白粥來。
粥還熱著,想是才煮好的,漢王恐勞煩好看的姐姐太多,她許就煩她了,便有些急,舀了粥到唇邊輕輕吹了幾下,便往口中送。自是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