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誰?”唐蘅忽然開口,“李月馳?”
安蕓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他‘勤快’‘會來事’?”唐蘅心想,勤快倒是勤快,但是會來事——可真看不出來。明明長了張“離我遠點”的臉。
“你沒聽唐老師講��?”安蕓說,“人家積極著呢,這研究生還沒開學,他就在跟著唐老師做項目了�!�
“什么項目?”
“一個什么武漢貧困人口分布的調(diào)查,他和田小沁在做,我沒去摻和�!�
蔣亞插嘴道:“你怎么不去啊?今年唐老師不就收了你們?nèi)齻學生么�!�
“我不想去!”安蕓又拍桌子,“還沒開學呢我去什么去!再說我不也是想多分點時間給樂隊?”
唐蘅又問:“他很缺錢?”
“缺啊,家是農(nóng)村的,聽說他當年那高考分數(shù),漢大的專業(yè)隨便挑�!�
“那為什么——”
“師大有免費師范生,”安蕓從兜里摸出一只煙,點燃了,“免學費,每個月還給六百塊錢補助�!�
蔣亞嘖舌:“就為了這點錢?漢大和師大的分數(shù)線可差著二三十分呢�!�
“可能確實缺錢吧,”安蕓聳聳肩,“我聽說他是大三的時候違約的,違約要補學費和生活費呀,這么一想他得打多少工。不過違約之后他就能讀研了,好像原本能保到漢大數(shù)學系,結果他運氣不好,那邊的名額都被內(nèi)定完了�!�
“所以就流落到你們社會學了?”
“嗯,唐老師對他可滿意了,還跟我和小沁夸過他呢——人家數(shù)學系出身,會處理數(shù)據(jù)!哪像我們連SPSS都弄不清楚�!�
“這哥們可以啊,”蔣亞若有所思,“人也不錯,今晚得虧有他。”
“嗯,對了,”安蕓看向唐蘅,“他傷得嚴重嗎?”
唐蘅第一反應是“嚴重”,話到嘴邊,想起李月馳那張淡漠的臉,又改成:“還行吧�!币膊恢栏慕o誰聽。
安蕓罵道:“阿珠那幫傻·逼,別讓我再碰著�!�
“可不,多好的事兒都被那幾個傻·逼攪黃了,”蔣亞嘿嘿一笑,“不過正好,你可以借機安撫一下妹妹啊,嚇著了吧�!�
安蕓抬腳踹過去,蔣亞連忙改口:“是學姐,學姐!”
“我已經(jīng)和她發(fā)短信說了,”安蕓的表情總算柔和幾分,“后天晚上我請客�!�
“把李月馳叫上�!�
“�。俊卑彩|和蔣亞同時看過來。
“……謝謝他今天幫忙�!�
“得了吧!他不會來的。”
“為什么?”
“你沒聽他說么,叫咱們別把他幫忙的事兒說出去,”安蕓撣撣煙灰,語氣有點酸,“校外斗毆,學校知道了給處分的!人家還要拿獎學金呢,可不想摻和咱們這些事兒!”
哦。
原來如此。
唐蘅沉默片刻:“研究生的獎學金有多少錢?”
安蕓:“八千?好像是八千吧。”
八千塊,也就是付姐給他買一雙鞋的價格。這個價格的鞋在他家鞋柜里最少有十雙。
又想起李月馳的泡面,鐵絲床,沒有空調(diào)的房間。八千塊錢對他來說是一筆巨款吧?
紫光一閃,緊接著,雷聲在不遠處響起。要下雨了。武漢這個城市總是在夜里下雨,綿綿細雨沒完沒了,唐蘅不喜歡下雨。但是莫名其妙地,他突然覺得下雨也不錯。那些沒有空調(diào)的房間,或許能因為下雨,而涼爽幾分。
“唐蘅!兒子!”蔣亞喊道,“是你手機在響么?”
唐蘅猛地回過神來,掏出手機,看見屏幕上“付姐”兩個字。
他皺了皺眉,按下接聽鍵:“媽,怎么了?”
第20章
不承認
“你在哪?”付麗玲怒氣沖沖地,“這都幾點了還不回家?”
“……你沒回上海?”
“就等著我回去了沒人管你,是吧!”付麗玲拔高聲音,“安蕓她媽媽都和我說了!你們?nèi)齻又打架了?!你受傷沒有?!”
唐蘅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沒有,我沒事�!�
“你現(xiàn)在給我回來�!�
“我今晚住蔣亞那兒�!�
“我叫你回來,讓我看看你被打成什么樣了!”
“我真的,”唐蘅皺起眉,“真的沒事�!�
“唐蘅!”
“……”
“我現(xiàn)在管不了你了,是吧?那你覺得你能管好你自己么?”付麗玲的語速越來越快,唐蘅聽了幾句,就直接把手機甩到桌子上。他面如寒霜地盯著手機,付麗玲的聲音從里面飛快地傳出來。
“你要出國,你覺得國外的學術環(huán)境好,行啊,那你倒是拿出點鉆研學術的樣子��!你看看你整天都在干些什么?在你大伯眼皮子底下還能惹出這么多麻煩,你自己去國外還不得瘋了?!唐蘅?!”
唐蘅垂著眼,低聲說:“我在聽�!�
“你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唐蘅,”她嘆一口氣,換上副語重心長的調(diào)子,“你不是十五六歲的小孩子,打架就打架了。你已經(jīng)成年了,懂嗎?你說萬一你被別人打出個好歹,或者你把別人打出個好歹,你怎么辦?還有我,我怎么辦?我辛苦賺錢就是為了你,只有你活得健康開心,我做這些才有意義呀,唐蘅,你……”
“媽,”唐蘅深吸一口氣,“我知道�!�
“知道還這么氣我?叫你來上海你又不來,我好不容易騰出時間回來了,就是回來受你的氣�!�
“……媽,你的愿望就是我健康開心?”
“當然了,媽媽也不要求你有什么大出息,你這輩子只要健健康康開開心心,比什么都強�!�
“你承認那件事,我才開心�!�
“什么?”
唐蘅沉默。旁邊的安蕓和蔣亞卻是滿臉驚恐,一個搖頭一個擺手,同時做著“別!”“別啊!”的嘴型。
唐蘅說:“我是同性戀。”
電話那頭一下沒了聲音。
蔣亞和安蕓也被定住似的,不動了。
唐蘅繼續(xù)說:“我不喜歡女孩兒,以后也不會和女孩兒結婚,媽,你明白嗎?”
電話那頭仍然沒聲音。唐蘅抱著手臂,平靜地等。
半晌,付麗玲勉強地笑了:“你還小,現(xiàn)在說什么結婚不結婚呀。寶寶,你們玩樂隊的孩子是不是流行這個?我們年輕的時候也像你們這樣,我們那會兒啊流行自由戀愛,最煩家里給介紹對象。但是你看,我和你爸還是家里介紹的……寶寶,再過幾年你懂事了,想法會變的�!�
“這和年齡沒關系,我說過,媽,我上初中的時候就知道我不喜歡女孩兒了,之前是,現(xiàn)在是,以后也——”
“胡說!”付麗玲打斷唐蘅,“根本就沒有同性戀!你們這些孩子,從外國電影里學了幾個新鮮詞,就在這兒胡說!”
其實已經(jīng)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他根本不該抱有希望——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唐蘅冷笑兩聲:“那就當沒有吧。我今晚不回家,媽,拜拜�!�
“唐蘅你給我回來!”
唐蘅直接掛了電話,手機關機。
蔣亞和安蕓目瞪口呆。
唐蘅也不說話,臉色很難看。
周圍人聲鼎沸,唯獨他們這桌靜得像靈堂現(xiàn)場。好一會兒,蔣亞才抬手抹了把汗,拍拍胸脯:“媽呀,還好我是直的�!�
安蕓瞪他一眼:“會不會說話?”
蔣亞連忙改口:“還好我沒這樣的媽�!卑彩|:“算了,你還是閉嘴吧……”
“哎,不是,這也太那個了吧,”蔣亞湊近唐蘅,滿臉迷惑,“阿姨這算什么意思啊,逃避心理?這是逃得了的么!我以為她得天崩地裂和你斷絕母子關系……”
唐蘅說:“她覺得,只要她不承認,就是不存在�!�
“��?這……”
“阿姨這招夠狠啊,”安蕓吸一口煙,幽幽道,“比直接反對還狠,裝不知道,不承認,不回應,你根本沒法和她談�!�
蔣亞仍然很迷惑:“啥意思?”
“笨死算了!”安蕓說,“你想想,你反對一個東西,前提是你承認這個東西的存在,否則你反對的是什么呢?”
“哦,是哦……我操!所以阿姨根本不承認同性戀的存在,就更別提接受不接受了!
”蔣亞忽然捧起唐蘅的手,動情道,“兒,你好慘�!�
“滾,”唐蘅甩開他的手,“吃你的烤韭菜�!�
蔣亞抓起幾串烤韭菜,分給安蕓一半:“來吧安哥,一起壯陽,”嚼了幾口,又說,“那她這不是自欺欺人么,同性戀怎么就不存在了,明天唐蘅帶個男朋友回家……”
安蕓翻個白眼:“帶誰?帶你?”
“干嘛啦!”蔣亞翹起小指,尖聲道,“人家喜歡女孩子哦!但如果是蘅哥哥的話……”
“那還不如帶我呢,”安蕓擼一把頭發(fā),“洪山鐵T�!�
這兩個活寶。
唐蘅無奈地笑罵:“滾吧你們�!�
三人吃完燒烤,冒著淅瀝的小雨來到蔣亞家。一進門,安蕓直沖二樓客房沖澡,蔣亞和唐蘅赤著腳坐在地上。蔣亞從冰箱里拎出兩瓶啤酒,兩人一邊喝酒,一邊懶洋洋地聊天。
“你是什么時候出柜的?”蔣亞問。
“高三。”
“操,這么早�!�
“你是什么時候帶女孩兒開房的?”
蔣亞打個嗝,不作聲了。
消停了幾分鐘,他又問:“你當時咋給你媽說的��?”
“她懷疑我和一個女孩兒早戀,我說我沒有,順便就出柜了。”
蔣亞感慨:“你挺野��!”
“……”
唐蘅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在心里預設了許多種可能,付麗玲會哭嗎?會抄起掃帚打他嗎?會崩潰地大喊大叫嗎?甚至,會指責他對不起去世的父親嗎?結果竟然都沒有,付麗玲只是搖了搖頭,漫不經(jīng)心地說,寶寶,你還小,以后不要亂講這種話。
也許她對他的期許真的只是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生,同性戀和出國,都不在“安穩(wěn)”的范圍內(nèi)。
沒一會兒安蕓沖完澡,換了寬松的T恤和短褲,啪嗒啪嗒踩著拖鞋出來了。
然后唐蘅去沖澡,他們經(jīng)常在蔣亞家留宿,所以衣柜里一直備著幾套他們的衣服。待唐蘅穿著和安蕓差不多的T恤短褲走出浴室,蔣亞也沖了澡,換上一套新衣服。
關鍵是……太新了。
那是一身孔雀藍修身西裝,胸口一枚梵克雅寶瑪瑙白胸針,腳下踩一雙看不出牌子的皮鞋,純白色,騷得一言難盡。
“你干嘛?”安蕓愣愣地,“今晚還約了人��?那我倆……回避一下?”
“想哪去了!”蔣亞抖抖肩膀,湊到唐蘅面前,“我這身,怎么樣?”
唐蘅:“……”
“我剛才洗澡的時候心理斗爭了一下,我覺得吧,就咱這關系,我應該幫你一把!”
安蕓:“你倆啥關系?”
“親如父子�。 笔Y亞一閃身,輕松躲開唐蘅踹過來的腳,“不就裝一下男朋友嘛,我來!”
有那么一瞬間,唐蘅很想殺人滅口。
安蕓繃著笑,佯作認真地說:“我覺得沒必要哈�!�
“怎么沒必要?唐蘅把我?guī)У桨⒁堂媲�,然后我倆……嗯……”
“你倆什么?”
蔣亞抿了抿嘴,像是鼓起很大勇氣似的:“他可以親一下我的臉……就臉啊,嘴不行!”
安蕓盯著他,兩秒后說:“我要吐了�!�
唐蘅則默默抓起桌上的鼓槌:“蔣亞,你過來。”
蔣亞后退幾步:“你不要恩將仇報啊唐蘅。”
……
三人插科打諢地玩了會兒斗地主,又聽完兩張CD,此時蔣亞已經(jīng)打起鼾了。他家是復式樓,客廳大得出奇,“回”字型擺了三張長沙發(fā)。蔣亞睡在中間的沙發(fā)上,唐蘅和安蕓一左一右。
隔著亂七八糟的茶幾,安蕓小聲問:“那你還出國么?”
“不知道,”想起這事唐蘅就心煩,“能去就去吧�!�
“去美國��?”
“嗯�!�
安蕓不說話了。唐蘅本以為她會追問一句“你走了樂隊怎么辦”——怎么辦呢?也許換一個主唱,也許解散。他們這樂隊純粹是玩票性質(zhì),誰都沒打算以此為職業(yè)。他和安蕓,以后大概是會一直做學術的,而蔣亞也隨口提過自己要繼承家業(yè)。
“其實蔣亞說得也有道理,”安蕓又說,“你如果找個男朋友,阿姨就不得不承認這事了吧�!�
“大街上隨便找一個么?”
“誒,多去gay吧坐坐啊�!�
“沒空�!�
“你這人就是活該,”安蕓嘆了口氣,“追你的你看不上,叫你主動去找你又不肯。”
唐蘅不作聲,算是默認了她的話。他雖然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性向,卻一直沒有談戀愛,也沒什么戀愛的沖動。
不多久,安蕓也睡著了,呼吸變得又輕又長。窗外雨聲連綿,房間里因為開了空調(diào)的緣故,反而格外涼爽。
滿室寂靜,唐蘅又想起李月馳的臉。片刻后他抹黑起身,借著外面模糊的燈光,找到手機。
開機,有四個付麗玲的未接來電,一個大伯的未接來電。
此外就什么都沒有了。唐蘅忽然想起,他根本沒把自己的號碼留給李月馳。
緊接著又想起另一件事,大腦詭異地把兩件事聯(lián)系到了一起——
李月馳這個人,很缺錢。
但他不缺啊。
第21章
野馬
第二天上午,
唐蘅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他睡意正酣,閉著眼摸起手機:“喂?”
“唐蘅,你是不是報了GRE?”付麗玲的聲音有些渾濁,大概又喝酒了。
“……你查我銀行卡?”
“你的?我不賺錢你哪來的銀行卡?”付麗玲說著,竟然有些梗咽,“你不要媽媽了是嗎?唐蘅,媽媽只有你了,現(xiàn)在你也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