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好一會兒,李月馳把被血染透的餐巾紙拿開。唐蘅說:“不流了?”
“嗯,”李月馳的聲音很輕很輕,大概是沒力氣了,“謝謝你�!�
唐蘅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能起來嗎?”
李月馳短促地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站起來。
唐蘅的手上沾了他的血,有一點粘。
“去醫(yī)院�!碧妻空f。
“真用不著,”李月馳扯了扯自己的T恤,“你手機有電嗎?”
“干什么?”
“我要找東西,你幫我打個燈。”
唐蘅知道,這個人不愿做的事,誰說都沒用。他只好打開手機的照明燈,問李月馳:“找什么?”
“一個袋子,”李月馳向前走,“你跟著我,應該不難找�!�
兩人就這樣彎腰低頭地走在一起,一個打燈,一個尋覓。李月馳找得專心極了,即便有水坑,也看都不看地踩進去。這一帶店鋪林立,各色的招牌映在水面上,一塊一塊,像斑斕而恍惚的夢境。沿途迎面而來的路人都被李月馳那滿身血跡嚇得腳步一頓,頻頻回頭。
轉(zhuǎn)過兩個路口,總算在某條小巷的巷口,李月馳拾起一只白色塑膠袋。
袋子上印著“武漢市中心醫(yī)院”幾個大字,李月馳抖抖上面的水,從里面小心地取出一張X光片。他舉起那張片子,對著路燈看了看,忽然低罵一聲:“操。”
唐蘅好像沒聽他爆過粗口,哪怕是被受訪者拒之門外,或是被打得渾身是血的時候。
那是一張人骨的X光片,看不出是哪里的骨頭。
“??壞了?”
“嗯,”但李月馳還是把上面的水漬輕輕拭去,然后轉(zhuǎn)身看著唐蘅,認真地說,“今晚的事不要說出去,好嗎?”
“好,但是——為什么?”
“校外斗毆么,”李月馳說,“要背處分的�!�
“我不是問這個�!�
“那你問什么?”
“李月馳。”
“好吧,”他又笑了一下,語氣有點無奈,“找個地方坐著說吧�!�
他們這樣子自然沒法進餐廳,唐蘅走進一家小超市,買了酒精濕巾和兩瓶冰可樂。結(jié)賬時他忽然看見李月馳站在超市門口,微微佝僂著腰,像是在走神。他猛地想起那天晚上,李月馳的后背被酒瓶劃傷了,便也是這樣佝僂著腰。李月馳經(jīng)常受傷嗎?
老板慢吞吞地裝袋,遞來幾枚找零的硬幣。
“李月馳,”唐蘅喊道,“你過來。”
李月馳站著沒動,指指自己的T恤,意思是我這樣還是算了吧。
唐蘅又喊一聲:“你過來�!�
李月馳便掀簾走進來了,老板雙眼一瞪,表情警惕起來。唐蘅不管他,只問李月馳:“你餓不餓?”
“還行�!�
那就是餓了。
唐蘅走到擺放零食的貨架前,除了膨化食品和果干之類的東西,就只剩兩個肉松面包。唐蘅說:“面包吃嗎?”
李月馳點頭,超市的白熾燈照著他,唐蘅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很蒼白。
最后又買了兩個肉松面包,一袋牛肉火腿腸,以及一包煙。唐蘅自己不抽煙,以為李月馳也不抽——他大概是舍不得花錢買煙的。
然而李月馳從兜里摸出一張五元紙幣,外加一枚銅黃色的五角硬幣:“來包黃果樹�!�
兩人走出超市,李月馳點燃一支煙。他抽煙時微微低著頭,眼睫也垂著,慢慢地吸入,慢慢地呼出,是一副專注的神情。唐蘅想起夜色中那銀光一閃的匕首,仍然心有余悸。
一直走到長江邊,走下堤壩,坐在濕潤的臺階上。再向下幾步,便是黑色的江水。李月馳像是疲憊極了,他把雙肘支在膝蓋上,左手撐著下巴,右手捏著煙,那猩紅的煙頭隨著他的呼吸,緩慢地閃爍。
“當時……很危險,”唐蘅遲疑地開口,“他們帶了刀�!�
“我知道,但他們不敢真的殺人�!�
“為什么?”
“他們是來要錢的,我死了誰還錢?”
“要錢?你借了錢?”
“嗯,”李月馳沉默片刻,“高利貸�!�
“可你為什么……”
“治病,你看見了,那張片子�!�
“誰治��?”
李月馳不說話了,好一會兒,他把手中的煙頭摁滅,輕聲說:“我女朋友�!�
漆黑的江面上有貨輪緩慢行駛,發(fā)出嗚咽般的悠長鳴笛。太慢了,深夜的貨輪那樣慢,連江水的流動也變得慢,好像一切都慢下來,一秒一秒,就這樣過了一個世紀。空氣中泛著潮濕的水腥味和干燥的煙味,似乎還有一些來自李月馳身上的鐵腥味,那是已經(jīng)凝固的血的味道。
唐蘅側(cè)過臉去看李月馳,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又點了一支煙,煙頭猩紅,和遠處長江大橋的燈光一起模糊成光暈,這一刻李月馳似乎離唐蘅很遠,像長江大橋一樣,遠在眼前。
“你有女朋友啊,”唐蘅說,“之前沒聽你提過。”
“她一直在住院,也沒什么好提的�!�
“是什么��?”
“癌癥,”李月馳的聲音幾乎要被鳴笛聲掩蓋,“已經(jīng)擴散了�!�
唐蘅說不出話來。他有太多問題想問,譬如年紀輕輕怎么會得癌癥,譬如李月馳怎么會找一個得癌癥的女朋友,譬如他們在一起多久了?但這些問題又都不用問了,原來李月馳發(fā)瘋般打工賺錢是為了給她治病,他不惜去借高利貸,不惜挨打,也要救她。他一定很愛她。
李月馳抽完第二支煙,從塑料袋里拿出肉松面包,大口大口吃起來。冷面包就冰可樂他也吃得很快,唐蘅想,他一定沒有吃晚飯。
他吃完了,笑著對唐蘅說:“今天真的謝謝你�!�
“你要回去了?”
“嗯?”
“回醫(yī)院陪你女朋友。”
“不……她家人陪著她�!�
“哦�!�
“今天的事別說出去,行嗎?”
“剛才答應過你了�!�
“謝謝�!�
“你借了多少錢?”
“……怎么?”
“多少錢?”
“八萬�!�
“我以為是八十萬,”唐蘅望著漆黑的江面,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給你錢,你去把高利貸還了吧�!�
第28章
我不是同性戀
李月馳沉默幾秒,問道:“給我還是借我?”
“借你�!�
“幾分利?”
“不要利息�!�
“為什么?”
為什么?唐蘅心想,說出來會嚇著你。
“因為我有錢,”唐蘅語氣輕松,“八萬塊錢,也不算很多吧。”
“對我來說很多了,這樣不合適,”李月馳說著站起身,“不早了,回去吧�!�
“……你不要?”唐蘅有些難以置信。
“我說了,不合適�!�
“有什么不合適?”
“咱們是什么關系?”
唐蘅一下子被噎住,答不上來。的確,他和李月馳連朋友都說不上,但他們至少都是社會學系的,勉強算是……
“你看,你也不是我?guī)煹�,”李月馳耐心地說,“我不能就這么拿你的錢。”
對了,師兄弟也不是,這還是唐蘅自己親口否認的。
唐蘅咬咬牙:“你是我學長啊�!�
“學長?”李月馳又笑了一聲,好像聽到了很新奇的詞,“沒聽你這么說過�!�
唐蘅兩頰發(fā)熱,喉結(jié)動了動,開不了口。他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其實只是一個普通的稱呼罷了,怎么此時此刻就這么難以啟齒?他也被別人叫過“學長”,并不覺得有什么——況且他是能在幾百人的注視下聲嘶力竭的樂隊主唱�。吭趺船F(xiàn)在黑黢黢的,只對著李月馳,卻開不了口了。
李月馳只當開個玩笑,說:“好了,我們走吧�!�
唐蘅也站起來,卻沒動。幾秒后,他從喉嚨里硬擠出兩個字:“學長�!�
李月馳抱著手臂,聲音似笑非笑:“學弟,你就這么想送錢給我?”
“我有錢,”
唐蘅垂眼不去看他,只盯著他模糊的影子,“閑著無聊做慈善,行不行?”
“哦。”
“你要不要?”
“不要�!�
“你——”
“我有辦法賺錢,她家人也在籌錢,”李月馳低聲說,“所以真的不需要,但還是謝謝你了�!�
又是這樣,又是。為什么他總是在拒絕他,每一次,都是拒絕。
“等你們湊夠錢——你覺得你能等到那一天?”唐蘅怒道,“今天如果沒有碰上我和蔣亞,你還能站在這兒?你別說你不知道那個人掏了匕首,就算他沒想真弄死你,但是在你胳膊上腿上劃幾刀——你還能站在這兒嗎?你還能去賺錢嗎?”
“其實我——”
“我是借給你又不是白給,而且你這樣三天兩頭挨打,真的不影響我們的項目么?”唐蘅的語速越來越快,“你就當我花錢消災行不行?馬上我就要申請出國,這個項目我要寫到簡歷里面,不想它出岔子。”
一口氣說完這些,唐蘅的心跳有些加速。他知道自己說謊了,但是不說謊又能怎么辦呢?低聲下氣懇求李月馳接受他的錢?那未免也太荒謬了。而且李月馳這個人,低聲下氣大概對他沒用。
遠處又傳來貨船的悠長鳴笛聲,似乎還有轟隆隆的響聲,是火車從長江大橋上駛過。
唐蘅覺得自己的心也像貨船和火車,以某種時快時慢的速度,駛向眼前這個不動聲色的人。
他為什么不說話,被氣著了,被嚇著了,還是正在認真考慮接受他的錢?
江風輕輕拂過唐蘅汗?jié)竦氖中模鞘裁磿r候出的汗,他也不清楚。
半晌,李月馳說:“唐蘅……我喜歡女孩兒。”聲音很輕。
唐蘅愣了一下:“喜歡什么?”
“喜歡,女孩兒,”李月馳的語氣有些遲疑,仿佛他很抱歉似的,“我不是同性戀�!�
唐蘅險些脫口而出:好巧啊,我也不是!
但他堪堪忍住了,僅剩的理智告訴他,沒必要再撒謊。
李月馳知道了。
好吧,的確如此,從某一刻開始,他喜歡上他了。因為喜歡他,所以想給他錢;因為喜歡他,所以沒法看著他挨打;因為喜歡他,所以就算他有女朋友——他也認了,只當自己倒霉。
從小到大,他總是被喜歡被追逐的那個,因為李月馳,第一次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件如此有損自尊的事情。
但李月馳這是什么意思?明確拒絕他,要他死心?還是說,李月馳以為他是想花錢買他?可笑的是他最多最多只想過花錢叫李月馳和他拍幾張照片,為了向付麗玲證明他確實是gay。原來李月馳想得比他還遠,還大膽,還無恥�?赡芩诶钤埋Y心里就是這樣一個人?李月馳這人是不是他媽的仇富��?
只是一兩分鐘,手心的汗就變成冷汗。唐蘅嗤笑一聲:“你連這都看出來了?”
李月馳沉默不語。
“對,我就是想花點錢找個消遣,”唐蘅說,“放假么,無聊�!�
李月馳還是不說話,四周太暗了,也看不清他的臉。
“其實我根本沒想讓你還錢,當然了,你得給我點別的�!�
“你想要什么?”
“你覺得你有什么�!�
“……”
“你不說話,我當你默認了。”唐蘅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腦子里竟然只剩一個念頭:李月馳是直男,那么他是永遠都沒有機會了吧?
既然沒有機會,何不抓緊時機,及時行樂?
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他在livehouse里喝了半聽青島啤酒,只半聽,放在平時就和沒喝一樣。但是此刻那暖洋洋的江風一吹,酒精好像從他身體里蒸發(fā)出來,醺得他恍恍惚惚,仿佛醉了一場,又委屈,又難耐。
唐蘅慢慢地向前挪了一步。
又一步。
反正他在李月馳心里已經(jīng)是個混蛋了吧?
那就再混蛋一點。就這一次。他沒有妄想,他知道李月馳有女朋友,不是同性戀。
兩個人的身體幾乎貼住,李月馳身上仍有隱隱的血腥味。唐蘅顫抖著抬起手,先是右手指尖,再是掌心,直到整個手掌都落在李月馳的肩膀上。他知道這一次過后,他和李月馳就連做朋友的機會都沒有了,但是這樣正好,他不知道自己怎會有這樣的想法——既然他和李月馳做不成戀人,那就最好老死不相往來。他受不了李月馳以戀人之外的身份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李月馳的肩膀很薄,鎖骨凸起來,像硬質(zhì)的刀脊一樣硌著唐蘅的手心。
唐蘅的嘴唇也開始顫抖,他應該貼上去嗎?去吻李月馳的嘴唇,從哪里開始?他沒和人接過吻,下巴,還是嘴角?湊得這么近,他看見李月馳下巴上的沒剃干凈的胡茬,還有他略微發(fā)腫的嘴角,疼不疼?
唐蘅兀自猶豫著,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會,還是不敢,抑或是不忍心。
下一秒,他忽然看見李月馳揚了揚眉毛。
緊接著一只手掌摁住他的后腦勺,直把他摁向李月馳的臉——他碰到了李月馳的嘴唇。
干燥的,涼冰冰的嘴唇。
第29章
史前的夜空
這個瞬間唐蘅什么都沒想,只覺得眼前黑光一閃——這個詞似乎奇怪了些,怎么會有黑色的光?但確實就是黑光一閃,好像電影放映結(jié)束的剎那,屏幕驟然黑下去。
無邊無際的黑色漫上來,那是史前的夜空。
兩秒,或者更久一點。唐蘅意識到,他看見的是李月馳的瞳仁。
李月馳松手,唐蘅猛地后退一步,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話。這兩片嘴唇剛剛才貼住李月馳的,唐蘅反應不過來,仿佛大腦、聲帶、口腔這三者彼此獨立了。
李月馳面目沉靜,看著他:“你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