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兩人坐下,辦公室空調(diào)的溫度似乎比昨天還要低,李月馳打了個寒顫。待唐教授放下毛筆的時候,他半濕的衣領(lǐng)已經(jīng)干透了。
“來,看看,我寫得怎么樣?”
面前白紙黑字寫著:君子不重則不威,學(xué)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這段話出自《論語》述而篇,意思是說,一個君子呢,如果做人不莊重,就不會有威嚴(yán),就算讀書,也不能真正掌握知識。君子做事,要秉持忠和信這兩種道德,不和不忠不信的人交朋友,要知錯就改�!�
唐教授侃侃講完,不等他們回答,又笑著說:“這幅字就送給你們兩個�!�
田小沁愣怔道:“……謝謝您�!�
“行了,說正事吧,”唐教授坐下,語氣淡淡的,“現(xiàn)在只有我們?nèi)齻,你倆是我的學(xué)生,是自己人,我呢,就直說了�!�
空調(diào)正對著李月馳吹,很冷。
“中午圣科那邊聯(lián)系我,說王麗麗承認(rèn)了。”
李月馳垂眼,看見自己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王麗麗說,她和你們兩個商量好,偷偷運走了十二件設(shè)備,打算拿出去轉(zhuǎn)手賣掉�!�
李月馳緩緩抬起頭。
“是她說的這樣嗎?”唐教授的表情仍然很平靜,“圣科那邊本來要報警,我攔住了。你們想,王麗麗如果進了派出所,錄了口供,這個事情就一點余地都沒有了——現(xiàn)在就我們?nèi)齻,你倆誰來說說,這是怎么回事?”
只是幾句話的時間,田小沁面色變得煞白,微張的雙唇劇烈顫抖,她像是想說什么,卻怎么都發(fā)不出聲音。
“唐老師,”李月馳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我們什么都沒做�!�
“是嗎?”唐教授輕輕嘆了口氣,“這張清單是你們簽名的——哦,你沒簽。不過王麗麗說是你倆和她一起把設(shè)備搬出去的。圣科總共送去74件設(shè)備,你們清單上寫的是62件,醫(yī)院收到的也是62件�!�
“老師,我,我不知道您在說什么……”田小沁倒退了一步,惶然道,“我們沒做那種事……”
“我知道,你們倆家庭比較困難,但都是好孩子,”唐教授諄諄善誘一般,“人這輩子很長,因為一念之差犯錯是再正常不過的�,F(xiàn)在,你們給我說實話,一切都還來得及�!�
田小沁嘶聲道:“老師,我們真的——”
“這樣吧,”唐教授打斷她,“你們兩個回去好好想一想,明天再來找我。我和圣科那邊說了,今天暫時不報警,等你們想清楚了,愿意和我說實話了,咱們再商量對策�!�
李月馳回到宿舍,室友正抱著筆記本打游戲。
對局結(jié)束,室友回過頭來:“月馳,我想借一下你的盆——”他話沒說完,臉上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月馳,誒,你咋了?”室友連忙起身,“怎么濕成這樣……”
李月馳渾身上下濕透了,水珠順著發(fā)梢一顆一顆落下來。他回過神,低聲說:“……我忘了帶傘�!眰懵湓谔平淌谵k公室門口了。
“忘帶傘你打我電話啊,我騎車給你送過去,”室友說,“你快換身衣服吧,別感冒了�!�
李月馳起身,慢吞吞地走進浴室。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冒了,鼻子很堵,腦子也木木的。
直到熱水淋在身上,他才清醒了一些。田小沁無助的哭聲猶還在耳邊,唐教授的一句句話也那么清晰,李月馳抹了把臉,仍感到茫然。王麗麗為什么要污蔑他們?在大悟的那幾天他們相處很好,并沒有發(fā)生什么矛盾。
這種感覺就像……像他爸確診塵肺的那次。起先他爸只是咳嗽,喝了草藥,仍然咳,就去找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看病。那醫(yī)生為他爸號了脈,說,不要緊,只是肺火旺,這段時間少抽煙吧。
當(dāng)晚回家,他爸忽然咳出一灘發(fā)烏的血。
第二天去縣城醫(yī)院,拍了片,大夫問,你在哪兒打工?
山西。
礦上?
哎,是。
你這是典型的塵肺,煤礦工人職業(yè)病,趕緊辦住院吧。
此時此刻,也是這樣的感覺。
李月馳沖了澡,換好衣服,坐在宿舍里。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應(yīng)該如何解決這件事。李月馳想,第一,他和田小沁是被污蔑的,他們絕對不能承認(rèn)自己沒做過的事。第二,凡事講證據(jù),現(xiàn)在的情況是圣科還沒報警,而圣科和唐教授已經(jīng)單方面相信了王麗麗的話。也許報警了反而好一些,王麗麗說他們?nèi)齻一起搬走了十二件設(shè)備,那么警方必定要搜集人證物證,這樣自然就真相大白了。第三,王麗麗偷走了設(shè)備,而他和田小沁沒有發(fā)現(xiàn)。也許他倆的確需要為損失的設(shè)備負(fù)責(zé),賠錢?會讓他們賠多少?他又該從哪弄錢呢?
第四是,此刻他好想見唐蘅。想抱一抱他,哪怕什么都不說,也可以。
李月馳給唐蘅發(fā)短信:能接電話嗎?
等了半個小時,唐蘅沒有回。
李月馳把電話撥過去,唐蘅關(guān)機了。
“月馳,我去買飯,”室友說,“要幫你帶飯不?”
“謝了,我馬上出門�!�
“你去食堂吃��?那你能幫我?guī)Щ貋韱�?�?br />
“我去……找個同學(xué)�!�
“噢,那咱倆一起走吧�!�
直到鎖門的時候李月馳才反應(yīng)過來,他沒有傘,還真的得和室友一起走。雨下得更大了,才五點多,天已經(jīng)半黑,而學(xué)校里的路燈還沒亮,雨點把視野變得更加模糊。
仿佛整個漢陽大學(xué)都變成他老家昏暗的、漏雨的屋子。
李月馳沒有讓室友把他送到樓下,而是在距離教職工公寓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同室友告別,然后自己跑過去。
新?lián)Q的衣服又被淋濕了。他沖進樓道,捋了捋發(fā)梢的水。
和熱鬧的學(xué)生宿舍區(qū)不同,教職工公寓靜悄悄的。李月馳站在樓道口,又撥了唐蘅的號碼,仍然關(guān)機。
他輕手輕腳地上樓,站在唐蘅家門口。他想可能是唐蘅和他媽出門了,忘記帶手機,然后手機又沒電了。如果待會他們回來……好在這種老式單元房都帶天臺,唐蘅家雖在頂樓,但樓梯還有向上的一層。如果他們回來了,他可以躲在上面的樓梯間。
樓道里又悶又熱,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很快聲控?zé)魷缌�,李月馳想起那次他和唐蘅在黑暗的樓道里接吻。
晚上七點半,李月馳的手機只剩34%電量。
唐蘅的手機仍然關(guān)機。李月馳撥了蔣亞的號碼。
“啊?”蔣亞那邊是極富節(jié)奏感的樂聲,“我不知道他去哪了啊,我昨天就回北京了!”
“你們公司……有事?”
“對啊,林姐給我們接了個新活動,唐蘅死活不回來,哎!”
“我知道了�!崩钤埋Y說。
手機電量耗盡前的最后一秒,李月馳看見屏幕上的時間是“21:07”。他甚至想,難道是唐蘅他媽感冒太嚴(yán)重,他們?nèi)メt(yī)院輸液了?最近的醫(yī)院是校醫(yī)院,反正只是感冒,大概也不至于去大醫(yī)院。
他想他應(yīng)該去校醫(yī)院試試。
李月馳動了動麻木的雙腳,隨著他的動作,聲控?zé)袅疗饋�。他邁下兩級臺階,又扭頭望向唐蘅家的門。
就在這一刻,電光火石間,他聽見一聲清脆的,玻璃制品碎裂的聲音。
“唐蘅!”門內(nèi)傳出女人的尖叫,“你敢走,你走了今天我就不活了!”
第82章
銅色的月亮
李月馳驀地睜大雙眼。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唐蘅?”女人的聲音帶著哭腔,尖銳而凄厲,“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說你為什么不出國了?你說啊你為什么不出國了?!”
“這不是正合你心意么!”是唐蘅的聲音,非常煩躁地,“你不愿意我出國,我就不出了,還不行?”
“你根本不是為了我!”
“我——”
“你就是為了他,對不對?你辛辛苦苦準(zhǔn)備了四年,好不容易得到的回報,你不要了!你記不記得你以前為這事和我吵過多少次?你的理由不是比誰都充分嗎?你說你想做學(xué)術(shù),你說國外的研究更前沿,這些話都是你說的吧唐蘅?我一直沒問過你,但是我知道……你小時候,你爸是不是經(jīng)常和你說,等你長大了去做科研?”
唐蘅沉默了一陣,像是想要安撫她:“媽,人的想法總是會變的……我現(xiàn)在留在國內(nèi),你想見我隨時都能見,不好么?而且你看,我簽?zāi)莻公司很靠譜的,我也挺喜歡唱歌,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我寧愿你出去,唐蘅,”付麗玲痛苦道,“你怎么能因為一個……一個男人……我寧愿你出國去念書�!�
唐蘅不說話了,盯著地板上亮晶晶的玻璃渣。
“之前你鐵了心出國,我只好說服自己,你長大了,你有你的理想,這是件好事——我就是再舍不得你再不放心你,我也不應(yīng)該攔著你追求理想。可是現(xiàn)在呢,你說不去就不去了,你連留位費都不交,你真是一點后路都不給自己留!唐蘅,你就為了一段戀愛,把你自己的理想放棄了?你以前給我說的那些話算什么?!”
“這是我的人生,”唐蘅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能對我做的選擇負(fù)責(zé)�!�
“你負(fù)個狗屁的責(zé)!”付麗玲竟然罵了粗口,“你才21歲,你懂什么負(fù)責(zé)不負(fù)責(zé)?你知道你做這些事背后的代價是什么嗎?我告訴你唐蘅——有些事你根本負(fù)不起責(zé)任,你只能承受代價�!�
“媽,”唐蘅低著頭,一字一頓地說,“我很愛他�!�
“他是一個男人啊——”
“我只愛他。”
“愛,唐蘅,愛能當(dāng)飯吃嗎?”付麗玲捂住眼睛,淚水從她指縫間滲出來,“再說你這么愛他,那他呢,他有多愛你?”
“他也很愛我�!�
“你說他愛你,然后他當(dāng)著全師門的面承認(rèn)他和一個女孩在一起?”
唐蘅臉色驟變:“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們的關(guān)系了!那天晚上他來家里借書的時候你們就在一起了對吧?他原本也不是來借書的吧?我是你媽媽,我還能看不出來?不僅我知道,你大伯也知道,我們都知道!你說他愛你,那他考慮過你的感受嗎?他敢承認(rèn)你們的關(guān)系嗎?他把你當(dāng)什么?”
唐蘅急促地說:“那次他只是幫忙!那女孩被一個師兄騷擾很久了,他只是幫忙打個掩護!”
“騷擾?那他為什么不直接找你,讓你去找你大伯。甚至他自己去找你大伯說這件事也可以,你大伯不會不管的!他就非要和那女孩假裝做情侶?沒有別的辦法了?唐蘅——究竟是他幫那個女孩打掩護,還是他根本不敢承認(rèn)你們的關(guān)系,叫那女孩幫他打掩護?”
唐蘅一下說不出話來。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富春軒的飯桌上,當(dāng)徐蓉說李月馳和田小沁在一起了,眾人熱鬧起哄的畫面。當(dāng)時大伯已經(jīng)知道他和李月馳的關(guān)系了嗎?那徐蓉知不知道?其他學(xué)生知不知道?也對,李月馳的室友早就知道李月馳在談戀愛,別人哪怕稍有耳聞,就會明白,李月馳和田小沁“在一起”的事情純屬撒謊。
所以那天他中途離席的時候,他們都在想什么?
種種記憶忽然涌上心頭,連帶著那些他以為他已經(jīng)釋然的或是已經(jīng)忘記的念頭。又是這種感覺,大腦像被撕裂了一樣,一半說不要再想了,一半說你明明知道這些想法都是對的……
“媽,”唐蘅深深換了口氣,“等我們冷靜一點,再說這些問題,行不行?我今晚不出去了�!�
“你在逃避是嗎?你能逃避多久?”
“媽——”唐蘅幾近哀求,“我們明天再說……我不走了�!�
李月馳走出教職工公寓的樓道時,雨已經(jīng)停了。武漢的夜空不像他老家那樣黑得純粹,而是一種黑中泛紅的顏色,仿佛鋪了一層骯臟的鐵銹。李月馳步伐滯重地行走在校園里,也許是下雨的緣故,路上行人很少。
還未到門禁時間,但他不想回宿舍,便慢吞吞地向出租屋走去。漢陽大學(xué)太大了,距離出租屋還有很遠(yuǎn)的路。李月馳摁了一下手機按鍵,屏幕漆黑,毫無反應(yīng),早就關(guān)機了。他想起唐蘅叮囑他不要把手機靜音,唐蘅有事沒事就給他的號碼充話費,唐蘅似乎格外害怕他們失去聯(lián)系,無論他什么時候給唐蘅打電話,唐蘅總是很快就接通了。
原來當(dāng)你想要聯(lián)系一個人,卻無論如何都聯(lián)系不上,就是今晚這種感覺么。
又想起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幾次吵架,好像都是唐蘅先來找他。因為安慰田小沁而錯過唐蘅唱歌那次,是第二天唐蘅回出租屋找他;過年時唐蘅說彼此冷靜一下,是除夕夜唐蘅先給他打電話;甚至,唐蘅從師門聚餐上突然跑掉的那次,最后也是唐蘅回到他們的出租屋。
他記得那天晚上唐蘅坐在出租屋的樓梯上,像是把自己送上門來,生怕他因為找不到他而放棄了尋找。
這樣想來,或許他的確是一個糟糕的戀人?
李月馳走得累了,坐在學(xué)校的長椅上。他很驚訝自己現(xiàn)在還能冷靜地思考一些問題。譬如說,唐蘅母親的話好像也沒錯——你這么愛他,那他呢,他有多愛你?
有種本科時做數(shù)學(xué)題的感覺,如何證明一個等式,一個命題?如果把他和唐蘅的付出分別羅列在紙張的兩側(cè),類似于,李月馳放棄畢業(yè)回貴州,放棄進入社會學(xué)院讀研時“改善家鄉(xiāng)”的想法,決定畢業(yè)就去北京找唐蘅。那么與之相對應(yīng)的,便是唐蘅為了和李月馳在一起而放棄學(xué)術(shù)理想,放棄芝加哥大學(xué)的offer,留在國內(nèi)做一個前程不明的歌手。
李月馳為了和唐蘅談戀愛,多做一份家教,并且每個月給家里少打200塊錢(以前打2000,談戀愛后打1800)。
唐蘅為了和李月馳談戀愛,租了房子,買了家具,提前繳足水電費,每周往返于北京武漢之間(并且總是買昂貴的機票)。
李月馳為了省錢交話費,抽煙比之前少很多。
唐蘅為了多和李月馳待在一起,總是吃他不喜歡的便宜食堂。
李月馳覺得一切一切都有代價。
唐蘅說,我愛你是免費的。
李月馳靠在椅子上,愣愣地望著夜空。他發(fā)現(xiàn)無論怎樣羅列、怎樣計算,好像他們之間都沒法畫上一個等號。當(dāng)然,也許他不應(yīng)該把“付出”具象化為數(shù)字,我加一分,你加兩分——不是這樣算的。
可是如果不這樣,他就更沒法證明自己有多愛唐蘅了。
李月馳想到比干掏心的故事。夜空低垂,沒有月亮。他忽然覺得,如果他也能把心臟挖出來就好了,像煉制銅器一樣,燒上三天三夜,直至白熱狀態(tài),然后放在鍛造臺上捶打無數(shù)次,最后,捶打成一枚薄薄的、銅色的月亮。
把他的心掛在天上,唐蘅想他的時候,就能看見。
遠(yuǎn)處射來兩道白光,一輛灰色大眾在李月馳面前停下。唐教授搖下車窗,驚訝地說:“小李,你怎么在這?”
李月馳回過神來:“……我在這坐會兒�!�
“唉,是不是還擔(dān)心儀器的事呢?”唐教授的語氣非常溫和,甚至流露出幾分愧疚,“打你電話也沒人接!我是想和你說,王麗麗那邊承認(rèn)了,你和小沁到大悟之前,她就已經(jīng)把儀器運出去了。”
李月馳愣了幾秒:“您是說……不關(guān)我們的事�!�
“對��!這兩天也是我太著急,糊涂了,”唐教授誠懇地說,“你和小沁都是好孩子!哎,你知道,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輿論很可怕啊,你說這事如果傳出去,成了‘漢陽大學(xué)貪污捐款’,那不是麻煩了么?所以我才著急��!”
李月馳捋了一把汗?jié)竦念^發(fā),倍感恍惚:“那王麗麗為什么污蔑我們?”
“她沒想到儀器是成套的,還以為自己能瞞天過海,現(xiàn)在被發(fā)現(xiàn)了,就想拖你倆下水吧,”唐教授笑了一下,“畢竟你倆是學(xué)生,她知道學(xué)校會保護你們。不過好在她已經(jīng)承認(rèn)了……”
車窗升起,唐教授開著車走了。臨走前他還很關(guān)切地對李月馳說:“大悟的項目你繼續(xù)跟進,不要有負(fù)擔(dān)。這兩天辛苦你了,這樣吧,你先休息一段時間,之后再回項目組�!�
李月馳想說我可不可以退出項目組,話未出口,又想到項目組每月八百元的工資。
最后,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向唐教授點了點頭。
這一晚,李月馳感到異常地疲憊�;氐匠鲎馕�,他草草沖了個澡,撲倒在床上。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就這樣消失了,他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想到唐蘅為他放棄了offer,又仍然感到沉重。
李月馳睡熟了,做了一個清晰的夢。他夢見夏天到來,放暑假了,他帶唐蘅回到他的家鄉(xiāng)。山區(qū)的溫度總比城市低很多,涼風(fēng)掠過唐蘅低低的馬尾。唐蘅穿了那件胸口有枚紅色愛心的白T,伸直兩條腿,坐在村莊的小溪邊唱歌。溪水清脆,陽光明晃晃的,他看著唐蘅,什么都不說,就覺得人生真是非常美好。
第83章
十字架
李月馳醒來的時候武漢仍在下雨,天色晦暗,竟然分辨不出是什么時間。他摁了一下手機,沒反應(yīng),才想起昨晚手機就關(guān)機了,還沒有充電。
李月馳慢慢坐起來,揉了揉太陽穴。他知道自己這一覺睡了很久,然而醒來后卻并不感到神清氣爽,反而是頭腦昏昏沉沉,像窗外的天色一樣。
給手機充上電,等了幾分鐘,然后開機。
唐蘅的這支舊手機是去年諾基亞新款,開機非常流暢。然而這次卻不知怎么回事,開機動畫播放完,屏幕竟黑了兩秒。窗外“轟隆”一聲雷響,李月馳的心臟也毫無防備地顫了一下。
手機屏幕亮起來,李月馳睜大眼,看見一條又一條未接來電、短信乃至是彩信涌入主頁面,每彈出一條通知,手機就在他手里振動一下,此刻手機就像上了發(fā)條的鬧鐘,嗡嗡嗡振個不停。
李月馳愣愣地放下手機,看著屏幕。
田小沁、唐教授、室友、安蕓、蔣亞、輔導(dǎo)員、母親……還有唐蘅。
李月馳連忙抓起手機,撥了唐蘅的號碼。
又是關(guān)機。
未接來電和未讀消息仍然源源不斷地彈出來,李月馳直覺發(fā)生了什么,來不及細(xì)看,又撥了安蕓的電話。
安蕓像是守著手機,在信號連通的一瞬間就接起:“李月馳?!”
“是我,”李月馳說,“你找我?”
“……你在哪�!彼穆曇魳O其嘶啞。
“我在東湖村的房子,昨晚手機沒電關(guān)機了�!�
“哦,你還不知道嗎�!�
李月馳感到胸口一沉:“什么?”
“田小沁,”安蕓語氣恍惚地說,“今天上午,跳樓了�!�
下午兩點零七分,李月馳在宿舍樓下看見警戒線。在陰沉的天幕之下,幾道明黃色警戒線顯得尤為明亮。他們把田小沁墜樓的位置圍了起來,但地面上空無一物,因為無論什么痕跡,都已被雨水沖刷干凈了。
不知是誰在警戒線旁放了一朵百合花。很多女生站在幾米之外的空地上,李月馳聽見她們交談的聲音。
“嚇?biāo)牢伊耍乙鋈プ夥孔�,我不住這里了……”
“天啊我半夜肯定不敢上廁所了�!�
“她到底為什么啊,按說才研一,也沒寫畢業(yè)論文呢�!�
“你想想她室友吧,真的倒霉死了,這得留下多大心理陰影?”
“咱們和她住一棟樓也很倒霉吧!”
“行了別看了,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