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唐蘅�！�

    “嗯？”

    李月馳抿了抿唇，低聲說：“那個撞鬼的人，看見的不會是咱倆吧？”

    唐蘅愣怔幾秒，忽然笑出聲。還真是，當(dāng)年他和李月馳沒少在這里約會，并且專門挑晚上，圖的是清靜無人，做什么都不怕被看見。

    如果又逢一場夜雨，那就更好了——他們可以撐一把很大的傘，傘面完全將他們罩住，好像世界縮得很小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他們兩人。

    唐蘅正走神，忽然聽到一聲驚呼：“誒！”

    聞聲看去，原來是那個拍照男孩的手機掉出來了，白色iphone非常驚險地落在棧橋邊緣，若是再多幾厘米，一定會落進湖里。

    插了銀色發(fā)簪的女孩拾起手機，很親昵地抱怨：“叫你別把手機放兜里，你看吧……嚇死我啦�！�

    男孩笑得憨氣：“那正好換新手機�！�

    女孩理了理漢服的裙擺，重新擺好姿勢。男孩對著她連拍幾張，然后他們拎起包，走向前方的棧橋拐角，開始拍攝下一組照片。

    李月馳碰碰唐蘅的胳膊：“你怎么了？”

    唐蘅說：“我沒事。”

    他不好意思承認，剛才那一刻，他是有些腿軟的。

    那只小小的白色iphone，實在很像他買過的某款samsung，連砸在地面上的悶響都那么像，唯一不同的是，他的samsung沒有這樣好運。夜幕下的長江漆黑一片，緩緩流向望不盡的遠方，他不知道他的手機會漂到哪里，又或者，在何處沉底。

    唐蘅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看著李月馳，試探地問：“那些田小沁的照片，你是從哪找出來的？”

    可是問出這句話的瞬間唐蘅又開始后悔，也許李月馳在六年前就把那些照片存起來了吧？只需一張u盤就可以，畢竟那些照片太重要了。至于手機——李月馳會留著一只六年前的舊手機嗎？換句話說，過了六年，那手機難道還能開機？

    “照片在我手機里�！�

    “……哪個手機？”

    “你給我的，不記得了？”李月馳平靜地說，“你用過的諾基亞�！�

    沒錯，諾基亞。誰能想到六年之后，曾經(jīng)的手機巨頭品牌已經(jīng)消失于市場。

    唐蘅的喉結(jié)動了動：“你還留著？”

    “不然呢，”李月馳輕聲說，“那只手機放在縣城的店里，所以上次沒被你翻出來�！�

    “……”

    像是一切都了然于心，李月馳略微低下頭：“還想問什么？”

    “那，那我給你發(fā)的那些短信……”

    “都在。”

    “真的？”

    “回貴州了給你看�！�

    “哦，”唐蘅有點恍惚，“好�！�

    “你剛才緊張什么？”

    “我沒緊張啊�！�

    “怕我把手機扔河里了？”

    “李月馳——”

    “別害怕，”李月馳忽然抬手，輕輕勾住唐蘅的肩膀，“想說什么就說�！�

    唐蘅靜默兩秒，小聲說：“你別怪我�！�

    李月馳說：“不怪你。”

    “我把我的手機弄丟了，就是……有你發(fā)的短信的手機，那個白色三星�！�

    “嗯�！�

    “我不是故意的，”唐蘅深吸一口氣，眼前似乎又浮現(xiàn)那漆黑的、低鳴的江水，“有一天晚上我從長江大橋上過……當(dāng)時我明明攥著手機的，不知道為什么，它就掉下去了�！�

    你知道，長江大橋是很高、很高的。

    所以你能想象嗎，李月馳？那只手機先是砸在青灰色的地面上，一聲悶響，然后它小小地彈了一下——就這樣，連一道弧線都不是，就這樣筆直地墜入長江。

    長江大橋太高了，它墜下去之后，甚至聽不見入水的聲響。

    倘若是一片人工湖，不，就算是一條流動的小河，唐蘅也一定能把它撈起來。

    然而那是長江。

    時至今日，唐蘅已經(jīng)記不起當(dāng)時的心情，急切，焦躁，痛苦？確實記不起來了。只記得自己癡呆一般盯著江面，冥冥之中有種預(yù)感，他的身體的一部分、記憶的一部分，竟然以這種方式留在了武漢。

    那時他已經(jīng)決定去英國留學(xué)，當(dāng)然，也決定了離開這個城市。

    而這個粗糙混亂的城市，像是很舍不得他似的，用這種氣急敗壞的方式挽留他。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后來我想過，可能怪我給它套了個殼子，是那種很軟的硅膠殼——所以它掉在地上還彈了一下，不彈那一下的話就不會掉下去了。如果我套的是一個塑料殼，可能就不會彈起來了？”

    李月馳的神情有剎那茫然。

    然后他迅速地握了一下唐蘅的手。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溫聲說，“掉了就掉了，以后還能補上來�！�

    “怎么補？”

    “給你發(fā)新的�！�

    李月馳掏出手機，忽然走上前去，拍拍小情侶中的男生：“同學(xué)，你能幫我們拍個照嗎？”

    “好啊，”男生很熱情，“你們站過來吧，這兒最合適。”

    于是李月馳和唐蘅站在了棧橋的盡頭，唐蘅想牽李月馳的手，當(dāng)著學(xué)弟學(xué)妹的面，又不大好意思。最終兩人只是比肩而立，但手臂和手臂貼在一起，仍然有種說不出的親密。

    李月馳接過手機，向男生道了謝，然后說：“走吧，老板的牛肉粉該做好了。”

    回酒店時正值下班高峰期，地鐵上擠得摩肩擦踵，兩人被擠開了，各自站在車窗的一端。唐蘅掏出手機，準備給蔣亞發(fā)條微信，叫他們不要吃晚飯。

    按亮屏幕，忽看見一條李月馳發(fā)的短信，五分鐘前。

    短信只有四個字：看我微信。

    于是唐蘅點進他的微信頭像。

    原本一片空白的朋友圈背景被換掉了。

    屏幕上，他和李月馳都沒什么笑容，甚至由于這種合照的情形太過陌生，臉上帶了點拘謹。但好在陽光明媚，天空蔚藍，他們身后有碧波萬頃，湖山一色。

    唐蘅回復(fù)他的短信：“拍得不錯。”

    李月馳：“該摟著你拍的�！�

    唐蘅：“怕嚇著學(xué)弟學(xué)妹�！�

    李月馳：“就摟一下肩膀，看不出來�！�

    唐蘅：“你沒見他女朋友在旁邊一直笑？”

    李月馳：“笑什么？”

    唐蘅：“不知道，反正笑得挺詭異�！�

    李月馳：“……”

    唐蘅：“用微信吧�！�

    李月馳：“怕我話費不夠？”

    唐蘅想說不是怕你話費不夠，只是覺得這樣有點……幼稚。

    然而不待他回復(fù)，李月馳的短信又來了：

    “沒關(guān)系，你把你抽煙的錢省下來給我充話費就行了。”

    唐蘅：“……”

    李月馳：“以前是我，現(xiàn)在該你了。”

    這人怎么還道德綁架起來了？

    唐蘅抬眼向前方望去，恰對上李月馳的目光。隔著幾個烏黑的腦袋，李月馳沖他眨眨眼，輕輕彎了一下嘴角。

    幾秒后，唐蘅低頭，短信回復(fù)道：“好的�！�

    第99章

    希望

    由于審核的緣故，關(guān)于田小沁的新聞是兩天后發(fā)出的。

    那是四月的最后一天，唐蘅和李月馳起了個大早，每人一碗熱干面，一杯米酒，慢騰騰地吃飽喝足了，才走進隔壁的書店。當(dāng)日早報掛在收銀臺旁邊，位置非常顯眼。

    然而唐蘅和李月馳等了足足十五分鐘，只看見老板自己取了份報紙墊桌子，此外，便沒有其他買報紙的人了。

    “您好，”唐蘅忍不住走上前，“這個《漢陽早報》……賣得怎么樣？”

    “��？”老板推推老花鏡，仿佛唐蘅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你說呢？現(xiàn)在誰還看報紙啊？”

    “……”唐蘅心說那你還在這賣報紙？

    “現(xiàn)在都看手機了呀，”老板把手機屏幕轉(zhuǎn)向唐蘅，“喏，你看，這是他們搞的軟件。”

    原來《漢陽早報》是有app的。

    當(dāng)日首頁頭版推送：《2012年漢大女研究生之死》

    即便昨天已經(jīng)看過報紙的打樣，但標題映入眼簾的剎那，唐蘅還是有種悚然的感覺。他靜了兩秒，對老板說：“我要一份報紙�！�

    “五塊。支付寶還是微信？”

    “現(xiàn)金�！�

    “哦。”老板看看唐蘅，目光中的打量更明顯了，像是在說這年頭怎么還有年輕人看報紙、帶現(xiàn)金？

    唐蘅把報紙遞給李月馳，兩人走出書店，站在路邊。其實，用現(xiàn)金的原因是唐蘅已經(jīng)把手機關(guān)機了。他知道今天之后，田小沁的事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所以干脆等到定時。

    “用我的吧。”李月馳掏出他的手機，給了唐蘅。

    他手機的應(yīng)用商店里根本搜不到《漢陽早報》app，唐蘅只好切到瀏覽器，從官網(wǎng)下載。不知道是因為李月馳的手機太卡，還是這款app做得太簡陋，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在唐蘅點擊那串標題的瞬間，app就閃退了。

    唐蘅愣了愣，忽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不會被封鎖了吧？”

    李月馳搖頭：“應(yīng)該沒這么快�！�

    “那怎么……”

    “別亂想了，回去再說�！�

    “而且你看這個頁面，做得像個山寨應(yīng)用，能有多少用戶？”唐蘅再次點擊app，幸好，這次他順利打開了那篇文章。

    唐蘅暗暗舒一口氣。

    李月馳從他手里抽走手機，低聲說：“回去想干什么？”

    “帶小輝逛一下吧，昨天他說想去看看師大�！�

    “嗯�！�

    他們已經(jīng)設(shè)置好了定時微博，中午十一點，那條，然后《漢陽早報》的官微會轉(zhuǎn)載他們的微博，再然后……就不知道了。

    像是駕駛一艘船，來到最危險的遍布暗礁的海域，他們都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正因為不知道，所以反而可以聽天由命——能做的，都做了。

    回到酒店，唐蘅把報紙仔細折好，放進文件夾里。這時蔣亞和田小輝也醒了，片刻后，四人一齊出發(fā)，乘地鐵前往廣埠屯。

    天氣仍然非常晴朗，他們從北門走進師大，撲面而來便是一陣植物的清新味道。這所學(xué)校的占地面積并不大，但草木非常茂盛，又修剪得很精致。李月馳輕聲向他們介紹，師大春天有桃花，秋天有桂花，冬天有梅花。至于此時此刻的初夏，自然更是蔥蔥郁郁。

    田小輝輕聲說：“我想看看圖書館�！�

    “咱們沒有校園卡，進不去，”李月馳帶他們走上臺階，“只能站在外面看�！�

    “好啊……我記得我姐剛讀大學(xué)的時候說過，學(xué)校的圖書館特別好�！�

    “你姐是學(xué)霸，”蔣亞笑著接話，“肯定天天去圖書館�！�

    “嗯，她還說圖書館旁邊的食堂很好吃�！�

    李月馳點頭：“中午去吃吧�！�

    師大圖書館距離北門并不遠，幾分鐘后，他們來到圖書館門口。上午十點過恰好是第一節(jié)

    早課結(jié)束，很多學(xué)生從旁邊的教學(xué)樓出來，直奔圖書館。

    師大女生多，此時又是風(fēng)輕日暖的季節(jié)，女孩子們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時，裙擺微微晃蕩，像湖水被風(fēng)泛起的漣漪。

    唐蘅有點恍惚地想，如果時間回到七年前、八年前，田小沁就和她們一樣挎著帆布包，輾轉(zhuǎn)于教學(xué)樓和圖書館。

    眼前的畫面因為陽光太強烈的緣故，生出一絲不真實感——或許此刻田小沁確實在她們之間呢？

    “誒，”蔣亞推推唐蘅，“想什么呢？”

    唐蘅回過神來：“怎么了？”

    “走了，小輝想看教學(xué)樓�！�

    “哦……好�！�

    教學(xué)樓是可以進的，他們爬到三樓，緩步在走廊里轉(zhuǎn)了一圈。這時第二節(jié)

    大課剛剛開始，老師們講課的聲音交雜在一起，一會兒是魯迅和周作人，一會兒是常微分方程，再往前走，唐蘅聽見一道上了年紀的女聲，講的是齊格蒙的《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

    李月馳停下腳步，望著走廊盡頭的那間教室：“這個老師的課我聽過。”

    “本科的時候？”

    “嗯，她講西方社會學(xué)史，我去蹭過一次課，她就記住我了，”李月馳笑了笑，“因為我是第一個從數(shù)學(xué)系來蹭課的。后來她就每堂課都點我回答問題……”

    唐蘅猶豫幾秒，問李月馳：“待會去打個招呼么？”

    李月馳淡淡道：“不了，走吧。”

    師大的面積雖然比不上漢大，但走遍整個校園也需要一些時間，尤其是這學(xué)校位于一個山頭上，有不少高高低低的坡路。

    當(dāng)他們終于在食堂坐下，蔣亞帶著田小輝去買飯，唐蘅才悄聲問李月馳：“幾點了？”

    李月馳指指墻上的電子表。

    紅色數(shù)字顯示：11:25

    竟然過了這么久——唐蘅的心跳驟然快起來。

    “網(wǎng)上的反應(yīng)也沒這么快，”李月馳鎮(zhèn)定道，“吃完飯再看吧�！�

    唐蘅說：“我吃不下�！�

    “……那就開機�！�

    “好�！�

    唐蘅的語氣尚且算是冷靜，但摁下開機鍵時，手指是顫抖的。他在心里預(yù)估過，《漢陽早報》的官微粉絲有103萬，據(jù)編輯說，其中一半是買的……那么就算有五十萬活粉。倘若這五十萬粉絲里有二十萬人會看到那條微博……才過去半個小時，有一萬人看過了嗎？

    他想，轉(zhuǎn)發(fā)量大概不會超過1000。

    手機開機，又是一條接一條的消息彈出來。唐蘅看都不看，直接點開微博。他注冊的賬號就叫做“漢陽大學(xué)社會學(xué)院唐蘅”，直白地呈現(xiàn)了盡可能多的信息。

    在提供給《漢陽早報》的文章里，他們把田小沁化名為田微，除此之外的所有人，皆以真名出現(xiàn)。他們知道，公布的真實信息越多，揭露的事實就越有說服力。

    這可能是背水一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