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老大夫嘆道:“此藥至猛至烈,連用兩三月光景就足矣令婦人子嗣艱難了,這一連用上小一年……恕老朽直言,這姑娘不會再有子嗣了�!�
宋毅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
他盯視那老大夫,出口的話幾乎是從牙縫里一字一句擠出:“本官往些年沒少接觸過宮里頭的御醫(yī),也知道你們這些大夫大抵是大病往小里說,小恙往大處講……你敢說你沒過甚其辭?”
老大夫被他這冷鷙目光盯的后背發(fā)涼,卻也不卑不亢的回道:“老朽從醫(yī)數(shù)十年,自問醫(yī)德還是有的,斷不會在此間欺于大人。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尋來其他醫(yī)工前來診斷。”
宋毅的手忍不住攥緊了木椅扶手。
“若日后好生調養(yǎng)……希望有幾成?”
老大夫搖了搖頭如實道:“姑娘的身子怕是徹底壞了,便是精細著調養(yǎng)著好些年……怕也難。”
言外之意,便是別抱太大期望了。
宋毅覺得自己的胸口仿佛有剎那的冰涼。
直待那老大夫走了許久,他都坐在那案前似乎是沒從此間回神,一杯一杯的喝著茶水,連茶水何時變得冰涼都未曾知曉。
最后他起身離開的時候也未曾到里間看她,只大概朝里屋方向掃了眼,然后抬腳離開了此間。
宋毅覺得,他的心有些亂了。
☆、你莫怕
生盆火烈轟鳴竹,
守歲筳開聽頌椒。
年難留,時易損,
不知不覺又到了一年萬物迎春送殘臘的時候。
獨在異鄉(xiāng)的人最怕過兩個節(jié)日,
一個是中秋,一個便是春節(jié)。
廳堂內架起了偌大的紫檀木圓桌,
桌上各色珍饈佳肴擺放的滿滿當當?shù)�,蘇傾一個人坐在案前持箸慢慢吃著,咀嚼的速度也很慢,
大概很長時間才會去夾另外一道菜。
此時外頭不曾間斷的陣陣炮竹聲,或遠或近的傳進她的小院中。天空上方驚星彩散,蛇舞銀龍,絢爛的煙火時而騰起照耀半空,時而消寂陷入沉沉黑暗。
吃過了幾口后,
蘇傾就擱了筷。
身旁伺候的兩仆婦見了,
不免有些不安的對視一眼。因為前頭那彩玉彩霞二人受了刑罰,
這些時日起不了身遂沒法來伺候姑娘,所以就換了她們兩個粗使仆婦且頂替著先。
素日里她們都在院子里干些粗使活計,也沒怎么與姑娘接觸過,
這會見姑娘沒吃過多少東西就罷了筷,有心勸說卻又不敢冒然開口,
唯恐惹了她不高興。
“菜你們都端下去吃罷,
叫過院里的其他人一道,你們在哪得便就在哪處,不用拘些什么。賞銀在我箱籠里,
一會你們多拿些,都分了吧�!闭f著,蘇傾緩緩起了身:“另外,一會我便躺下了,沒別的事就莫來打攪。”
兩仆婦一驚,顧不上其他,忙道:“姑娘這可使不得,這除夕夜可早睡不得,是要守夜的啊�!�
蘇傾往里屋走去:“端水過來給我洗漱罷�!�
兩仆婦糾結的勸道:“姑娘,便是不守夜……那好歹得吃口更歲餃子罷?要不奴婢去膳房催催,讓他們提前給您端上碗,你吃口先?”
蘇傾已入了里屋,清淡的聲音自里頭傳來:“不必多說。我累了。”
見勸說無果,兩仆婦只得照做。
宋府壽春廳里,此刻屋內正是燈火通明,眾人在歡聲笑語中守著夜,推杯換盞傾壺待曙光的時候。
這會院子里的下人正在放著煙花,寶珠見了不由玩心大起,便嚷嚷著要過去看,這大過年的日子老太太自然不會拘著她,囑咐了句要離得遠些便放她出去了。
寶珠得了令,歡呼雀躍的跑了出去,又是嘰嘰喳喳的指揮著下人快點放,又是捂著耳朵咯咯直樂的,無憂無慮的像個小姑娘。
老太太嗔怪的笑道:“你瞧瞧,都多大的人了,還是像個沒長大的小奶娃一樣,哪里有個大姑娘模樣?寶珠這過了年就要嫁人了,還這般沒心沒肺的,也不知能不能做好人家的媳婦。想想還真讓人有些不放心�!�
宋毅從寶珠身上收了目光,笑了笑:“宋家的姑娘,自然做的好他梁家的媳婦�!�
老太太也笑了。她自然也是這般想的。
“對了,你先前不是讓娘給你相看些……”
“暫且擱置罷�!彼我泸嚨拇驍嗬咸脑�,淡聲道:“且不考慮了,等日后再說�!�
老太太的笑有些僵在臉上。
前些日子他還特意過來跟她說,可以先慢慢相看他后院主母人選,門第長相等都好說,關鍵是要端起主母的風范,端莊賢良,不善妒。
見他那廂終于松了口,她這些日子還歡天喜地的四處相看人,只盼著這長房能快些娶了媳婦入府,也好早些的生了嫡孫出來。
這方隔了幾日,又不相看了?
老太太皺了眉,想要出口詢問是何緣故,可見他斂眉低眼的兀自喝著酒,似乎不欲多談的模樣,只得暫且按過這廂。心道,待過后定要尋那福祿問個清楚。
子時一至,下人們便端了更歲餃子上桌,與此同時,外頭爆竹聲陣陣,璀璨的煙火照亮了大半個蘇州府城。
老太太叫回在外頭院子耍玩的寶珠,一家人和和氣氣的吃完了更歲餃子,舉杯恭祝了來年闔家安康,諸事順遂。
待眾人都罷了筷,宋毅拂袖起身,向老太太告辭。
老太太詫異的看他:“大過年的,你回督府作甚?”
宋毅便解釋道是有要緊公務,需要這會回去處理。
老太太心里就有些不得勁了。有何要緊公務,非得大過年的回去處理?難道就缺這一時半會?怕這是托詞罷。
老太太就有些不虞了,面上雖未帶上幾分,可嘴里卻半真半假的怪道:“這大過年的,你二弟不在身邊,這會你也要去忙公務了,是不是待來年寶珠嫁了人,以后就剩下為娘這個老婆子孤零零的守著歲?一個個的,忒沒良心�!�
宋毅便笑著對著老太太連番告罪。
老太太見他去意堅定,饒是心里頭再怎么不樂意,卻也只能松了口讓他離開。
直待宋毅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王婆子方敢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靠近屋子,卻在屋門口杵著沒敢進。
老太太一抬眼冷不丁見到那在屋門口處磨磨蹭蹭的人,不免狐疑的問她一嘴是什么事。
那王婆子小心的朝寶珠的方向看了眼。
老太太皺了眉。然后哄著寶珠去別處玩了,然后招過那王婆子過來詢問。
王婆子這方三步并作兩步的奔到老太太跟前,在老太太耳旁又驚又恐的稟道,剛不多時候,大爺身邊的福祿將采辦管事給打了個半死,然后將他們一家全都發(fā)賣了!
老太太似乎懵了,猶如泥塑木雕般好半會沒回過神。
“誰?采辦管事?賣了?”老太太倒抽口涼氣:“竟將人給賣了?”
老太太簡直不敢置信。
此行關鍵不在于將人給賣了,而是壓根招呼都不打的,徑直略過了她這廂,將她手底下的人給發(fā)賣了。
那可是她親兒啊,親親的兒!而她,又不是她的繼母后娘,他那廂如何下的這般狠手去打他親娘的臉面?
竟還是在這大過年的!
老太太當即氣得發(fā)抖,一雙手直哆嗦,好半會都沒說出話來。
王婆子嚇得忙給她撫胸撫背的順氣,嘴里焦急的道:“老太太您可悠著些,氣壞了身子可使不得,或許是大爺,大爺有旁的事惱了那采辦管事……可能是忘了告訴您這茬了�!�
老太太自是不信的。有意還是無意她自分辨的出來。而他這一出的緣由……她也猜得幾分出來。
宋毅踏進小院的時候,只覺得院子里空落落的,也靜悄悄的,抬眼瞧那屋里頭也是黑漆漆的一片,竟是沒有一絲一毫過年的喜慶氣。
福祿見他們大人皺了眉似有不悅,忙拉過一下人詢問,大過年的為何不點燈,不放煙火,何故這般悄然無聲。
那下人忙解釋著,是姑娘嫌吵鬧沒讓放,而且姑娘早早的就歇下了,眾人更是不敢肆意吵鬧。
宋毅沉聲問:“睡下了?沒守歲?”
下人頭垂的更低:“沒……姑娘說她累了,便早早的洗漱歇下了�!�
宋毅大步朝屋內走去,令道:“點燈,上守歲餃子�!�
蘇傾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剛有了些睡意,正迷迷糊糊之際,突然聽得屋門冷不丁的讓人從外頭打開。
“什么事啊……”她有些含糊的咕噥著,帶著些似夢非醒的嗔意。
腳步聲頓了下,然后來人又繼續(xù)穩(wěn)健向前,幾步就到了榻邊,抬手抓著床帳扯了開來。
與此同時,房間內的燭燈被依次點亮,燭火跳動,燈火通明。
蘇傾睜了眼,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
“大人……怎么過來了?”說著便要撐著身子坐起身。因剛醒來她身上還是有些無力,索性就半倚著床頭,就這般擁著衾被看著他。
宋毅的目光緊緊攫住那雙發(fā)紅微腫的眸子上。
“大人您……”
“你眼怎么腫了?”
蘇傾本欲出口詢問他來做什么,冷不丁聽的他這般一問,不由神色一滯。繼而面色恢復如常,只含糊的慢慢說道:“大概是剛睡醒的緣故吧�!�
“嗓子呢?怎么沙啞了?”
“那是……”
“別告訴爺這也是剛睡醒的緣故�!彼我愠谅暣驍嗨�。
蘇傾就不再說了。
宋毅坐在了榻邊,抬手屈指在她眼眶處輕微刮過,暗沉的眸光略過些復雜情緒:“哭了?”
蘇傾沒有回話。
宋毅收回了手,轉而看向屋門處,神色不辨喜怒:“守歲餃子端上來罷�!�
兩仆婦低頭各自端了碗餃子上來。
蘇傾剛醒來這會是真沒什么胃口,此時見那白花花的餃子端上來,還是滿滿當當?shù)囊煌�,不免覺得若讓她此刻吃下未免就太為難了她。
宋毅接過一碗,蘇傾便也只能認命的接過另外一碗。
兩人相對無言的吃著守歲餃子,可蘇傾堪堪吃過一個后就有些吃不下了。
宋毅看她一眼,令道:“單數(shù)不吉利,再吃一個�!�
蘇傾只能硬著頭皮夾了個,勉強吃下。
好在他那廂沒再勉強她,待他吃罷后,就令人收了碗。
凈手,漱口后,宋毅揮退下人,然后脫了靴子,上了床榻。
蘇傾有些詫異。大過年的……他不走?
“靠過來些�!彼我阋性诖差^沉聲吩咐。
蘇傾遲疑:“大人,奴婢今個身子有些乏了……”
“靠過來�!彼穆曇粢讶徊荒�。
蘇傾便冷了臉朝他的方向挪了下。
宋毅一把扯了她拉進懷里。
蘇傾正心驚間,卻聽得頭頂傳來他沉郁的聲音:“你都知道了?”
蘇傾有些愣住了。
“莫怕�!彼�。
沉聲說完這一句他就止了聲,然后周圍空氣陷入很長時間的沉寂。
蘇傾沒怎么明白他說的是什么。
卻也沒有開口詢問。
宋毅的目光忍不住朝她的腹部看去,那里現(xiàn)在空空,以后也會如此。
她這輩子都不會懷有他的子嗣了。
無論是像她一般倔強驕傲的女娃,還是模樣長得像他一般的兒郎,這輩子都不會有了……
“大人?”蘇傾覺得他的目光越來越怪,隱約有種噬人的駭厲,令她不免心中一跳,便喚了聲。
宋毅將目光一寸寸收回,然后徑直打入了她略顯迷茫的雙眸中。
“年后,爺抬你做貴妾,入族譜。”他盯著她震驚的眸光,聲音發(fā)沉,近乎一字一句道:“生有爺護你周全,死亦入宋家祖墳享盡身后尊榮。所以,你莫怕�!�
☆、京城事
紫禁城巍峨的皇宮紅墻碧瓦,
紫柱金梁,落日余暉灑在重檐殿頂,
余留一片朦朧昏黃的光。
養(yǎng)心殿內不時傳出陣陣劇烈的咳聲,
渾濁而沉悶。
一身朱紅深衣的皇太孫姒昭正彎身給著寢床上的皇祖父撫胸順氣,隨著他皇祖父突來一陣愈發(fā)劇烈的咳嗽后,
他趕緊將人給小心扶了起來,然后從身旁太監(jiān)手里接過痰盂,湊近了皇祖父的嘴邊。
一口濃烈的血痰吐過,
永熙帝呼哧呼哧大喘了幾口氣,這方覺得好受了些。
姒昭看著面前的皇祖父被病痛折磨的蒼老削瘦,儼然副風前殘燭模樣,再也不復昔日的威嚴英武,不忍再看,
眼圈一紅就忙垂了眼。
永熙帝心里嘆了口氣。面上卻沒表現(xiàn)出什么,
只簡單的問了姒昭朝政方面事,
問過幾句罷似覺得有些累了,便揮手讓其退下了。
見他皇祖父面露疲色,姒昭只能依依不舍的退下。
待皇太孫頎長的身影消失在寢宮,
永熙帝咳了兩聲,然后喚太監(jiān)總領進殿。
太監(jiān)總領垂首躬身的進來,
小心翼翼的將圣上扶著坐起,
并拿了明黃色繡龍紋引枕給墊上后,小聲在永熙帝耳畔細細說了番。
永熙帝蒼老的面上閃過絲陰沉。
吳家首尾兩端,著實可恨,
可殺。
永熙帝心里泛起殺意,可又迅速騰起些無力來,如今他這行將就木的老皇帝就如那被拔了牙的猛獸,威懾力大減,各種魑魅魍魎都按捺不住的要跳出來。
“遺詔……收好了嗎?”永熙帝久病沉疴,便是一句話都說的艱難,同時伴隨著是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