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哪里使得這般。既然我收了夫子的辛苦錢,跑上這趟差便是應(yīng)當,談不上個辛苦�!�
“不管怎么說,子期能轉(zhuǎn)危為安也是多虧您吶。南麓書院的學生們常被教導要知恩圖報,這回您救了子期,他改日登門拜謝著屬應(yīng)該�!�
書院夫子說的義正辭嚴,不等蘇傾拒絕,卻是轉(zhuǎn)向他的兩位學生,借此機會教導的學生們做人定要謙卑感恩之心,接著又慢悠悠說起仁義禮智信那套大道理來。
蘇傾輕揚著鞭子,迎著江夏城寒冬清冽的空氣,目送著著周圍飛快倒退的街景,淡淡失笑。
沈子期失神的目光定在那灰色的僧袍上好一會。
車板上的兩位同窗正襟危坐的聽著夫子講學,自然沒發(fā)現(xiàn)他已清醒了過來。
目光又在那少年僧人的腰側(cè)停留了會,那里一如既往的別著把劍鞘樸實無華的短劍。沈子期又緩緩閉上了沉重的眼皮。
他記得這少年僧人。
他第一次見這少年僧人并非是在江夏城,卻是在通往豫州的路上。
那時他攜著舅母一家扶棺歸鄉(xiāng),恰見路上少年斗笠蓑衣,仗劍騎馬迎面而來。
了然一身,逍遙超脫,真是像極了他年少時候的夢。
他便忍不住多看了那少年幾眼。
斗笠下的少年面容雋秀清雅,淡眉如水,頗有一番舒朗氣質(zhì)�?辞辶松倌耆菝驳哪强蹋男乜趨s如沉悶的鼓聲砸過,沉重的幾乎壓的他喘不上氣來。
這少年,竟是像極了……
沒等他腦中劃過一個名字,涼州城墻上掛的尸骸赫然浮現(xiàn)在他的腦中,當即令他臉色一白,身體搖搖欲墜。
那人的尸身,至今還于涼州城墻高高懸掛。
晃悠悠的牛車一陣顛簸。不知冷還是其他,沈子期忍不住擁緊了身上厚毛毯。
毯子軟和厚實,沒有任何的熏香,只帶著些清冽的氣息,猶如這清晨干凈無垢的空氣般。
那日之后,隔了一日又下了場不大不小的雪。越趨近年關(guān)天越冷,蘇傾就愈發(fā)的不愿出門了。
又過了數(shù)日。好不容易見著天放晴了,風也沒那般大了,這日,蘇傾正想著將家里柜子里放置的,有些潮濕的衣物拿出去晾晾,卻聽得一陣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
蘇傾有些奇怪的出去開門。
門外,身量頎長卻單薄的少年提著兩包粗茶,低頭垂眼的站著。聽得開門聲便緩緩抬起頭,微褐色的眸子正好與她疑惑的目光相對。
頃刻間,蘇傾便記起他是誰。
目光不著痕跡的在他漿洗的發(fā)白的單薄衣衫上略過。這一眼,蘇傾沒略過他同樣單薄削瘦的身材,以及他提著茶葉的那皸裂豁口的雙手。
“不必了�!碧K傾道:“若你是來感謝我的話,那就不必了,你的夫子已經(jīng)付了足夠的銀錢�!�
沈子期搖搖頭,堅持將手里的謝禮遞過去:“大師收下罷。你若不收,夫子定會怪罪�!�
明明是少年,可聲音干澀,語調(diào)毫無起伏,有如遲暮的老者一般生機乏乏。
蘇傾沒立刻接下,只是又抬眼看了沈子期一眼。
見他臉色寡淡,唇色淡白,想他寒冬臘月的天里外頭僅僅套了件單薄衣衫,明明冷的發(fā)抖卻依舊挺直站著如青松,便知是個清傲不愿多欠旁人半分的人。
蘇傾略一思忖便伸手接下了他的謝禮。不過接下后,卻從袖中掏出一葫蘆狀的小瓷瓶,遞向他:“本已收了你夫子銀錢,如今又收了你謝禮,倒是我這里得了好些便宜了,總覺得心有不安。不妨你且收了我這瓶脂膏,也好讓我心安理得了些。”
沈子期不著痕跡的看了看自己雙手的凍瘡,抿了抿唇,然后低低道了聲謝,便伸手接過。
看著少年離去的單薄身影,蘇傾關(guān)上門的瞬間嘆了口氣。無論哪個時代,貧寒人家的學子求學都著實不易。
第89章
怡景宮
顯德三年秋。
朝看東流水,
幕看日西沉。
不知不覺,蘇傾在江夏城已度過了三年光景。
趕著牛車迎著夕陽余暉,
蘇傾聽著后面書院的學子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著秋闈試題,
不免想起當年高考后同學們瘋狂找人對答案的情形,唇邊不免慢慢漾起了笑意來。
這三年她的日子過得清簡如水,
閑時無事時,她甚至還學會了腌菜,熏臘肉,
釀米酒,曬春茶……每逢雨雪天氣,她便懶散些,出不了門時便會倚在欄前聽雨,看雪,
或沏上一壺粗茶,
喝到冷卻。
日子雖清簡,
卻也舒心,更何況有這些飽讀詩書的學子們相伴,她也不至于耳目閉塞,
便是朝中的一些局勢她也多少能探知些。
知道如今朝中三足鼎立,王、巫、宋三黨相爭,
黨爭異常激烈。王巫黨爭由來已久,
不足為奇,倒是后來居上的宋黨,著實出乎人意料。宋黨以兩江總督宋毅為首,
短短三年間硬是將存在感微弱的中立黨派拉成了氣候,其手段謀略可見一斑。再兼之有御史臺坐鎮(zhèn),如今宋黨已是羽翼已豐,與王巫二黨相爭都絲毫不落下風,便是當今都要顧忌三分。
蘇傾聽后入耳便罷。
那人如何與她再不相干。
這日蘇傾在后山放牛時,沈子期恰好從書院下山來,見她在此處,便擱置了背上的書簍,熟練的翻出書簍里的一把鐮刀,開始彎腰割起青草。再一堆堆的鋪展開晾曬成干草,待冬日好用。
秋日的光束落在了青年雋秀的臉上,清瘦的身上,宛如蒙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在這清風朗日的午后,猶如一副秋日剪影圖。
三年來,沈子期每每下山時,總會尋些間隙替她做些活計�;蚴歉盍饲嗖萘罆瘢蚴乔謇砼<S污物,再或者是搬運柴火、劈砍木柴等粗使活計。
開始蘇傾自然是拒絕他的好意。那沈子期也不多言,似乎也看出了她不欲與旁人多打交道,只每次下山時默默的將晾曬好的青草捆好堆放在她的院門口。
平白受了人家好處,蘇傾心里哪里過意的去。旬休日時便專程在山下等著他,誠摯的道了聲謝,又與他道日后不必如此。
沈子期卻未應(yīng)她的話,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背著書簍默默的走下山去。
之后,每隔幾日,她的院門口依舊會被放置一堆整整齊齊捆好的青草。
蘇傾便知那少年執(zhí)拗。索性便也不再相勸,只是每回旬休日時會捎上他一程,堅持不收他的費用。
沈子期在這廂事上倒沒執(zhí)拗到底。二人仿佛達成了無聲的默契,他替她做些活計,她免他的車費。
久而久之,兩人便多了幾分熟稔。見面時雖不若熟人般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個不停,可到底也能說上幾句話,只是話不多便是。
蘇傾看著遠處彎腰割草的青年,有些失神。
三年的時間,足矣將一倔強稚嫩的少年郎,變成一雋永清瘦的青年。
沈子期直起身,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然后撇過臉下意識的朝蘇傾的方向看過來。
遠處的少年僧人迎風而立,蕭蕭肅肅,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巖巖若孤松之獨立。那遺世而獨立的模樣,讓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他默默轉(zhuǎn)過臉,然后將鐮刀擦好收起在書簍里。
蘇傾卻又看著他的身影出了神。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他每每看她時,仿佛是在通過她看向另外一個人。
沈子期背了書簍朝她的方向而來,蘇傾見了,便回了神迎上前幾步。
“今日并非旬休日,你下山來可是有要緊事要辦?”
沈子期搖了搖頭:“并無緊要事。不過是去城里賣畫罷了。”
蘇傾了然。
沈子期畫技一絕,各種人物、山水、花鳥畫都能畫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因而他的畫也頗為暢銷,在城里也小有名氣。
雖她了解的不多,可從這些年他的只字片語中也了解到,他年少失怙失恃,寄居在遠房舅父家中。前幾年舅父也病故了,打那以后,全家人的生計便全都落在他一人的肩上。
好在他還有個畫畫的手藝,靠著賣畫,他養(yǎng)活了一家老小,也供自己讀了這幾年的學。
撂開這些紛雜思緒,蘇傾上前牽牛,道:“正好我也要入城采買些家用,我便捎你一道去罷�!�
沈子期并未說話,只默默的上前替她牽牛,之后到了牛棚里抬了牛板,架好牛車。
通往城里的路上,兩人一路無話。
只到了市肆街口時,沈子期下了車,然后低聲道了句謝。
蘇傾看著他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時維九月,序?qū)偃铩?br />
紫禁城天高云淡,金風送爽。
===樊籠
第60節(jié)===
怡景宮的奴才們今個忙的腳不沾地,不時的端著碟盤湯碗的進進出出正殿,便是主子身旁最得力的大宮女今個也不敢有片刻躲懶,無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指揮眾人端菜,試菜,上菜,布菜……唯恐有半點遺漏。
原來今個是宮里頭宋貴妃的生辰,圣上特意開恩,允了宋貴妃的家人入宮探望。
屋內(nèi)的歡聲笑語傳到了殿外。
宋貴妃身邊的得力大宮女沉香,忍不住拿眼角朝殿里小心掃了掃。嵌八寶琉璃屏風后面,一個軒昂挺拔的背影隱約透過屏風勾勒出來,沉香心里不由怦怦亂跳,心慌意亂的忙收回了眼。
想起娘娘之前對她殷切囑托的一番話,她面上不由生了兩坨紅暈。
怡景宮正殿內(nèi),一身華麗宮裝的麗人居主位而坐,身旁兩側(cè)分別坐著一面目慈和的老太君和一身著仙鶴補子朝服的官員。
這宮裝麗人不是旁人,正是怡景宮的宋貴妃,宋寶珠。
宮中多寂寞,哪怕她身為貴妃,她的至親也不是想見便能見的。入宮這三年來,她見家人的次數(shù),十根手指數(shù)都能數(shù)的過來。
如今好不容易與她娘和大哥又能同桌用膳,恍惚間便又好似回到了蘇州府城時那些無拘無束的日子,寶珠心下歡喜之際,卻又無端生了些難過來。
今日一聚之后,不知下次再聚又是何日?
這般想著,眼里不免就盈了淚花來。
宋老太太正呵呵說笑著寶珠童年趣事,抬頭間見了她親親閨女兩眼含淚的模樣,出口的話驀的就停在了喉間,也是當即想到宮里探望的時辰有限,吃完了膳后也就到了離別之際,心里頓時也涌了悲戚。
宋毅掃了眼站的遠些的宮人,轉(zhuǎn)而看向?qū)氈椋骸澳锬铮蠡首幼罱砂埠�?�?br />
聽得娘娘二字,寶珠猛地驚醒。這里深宮內(nèi)苑,便是哭也是不由己的。便用力眨眨眼,逼去眼里淚意。
遂轉(zhuǎn)向門外輕快道:“李嬤嬤,你去將大皇子給抱過來�!闭f著又對著老太太和宋毅道:“煜兒今個鬧騰的很了,前頭睡下了,估摸著這會應(yīng)該也睡醒了。”
老太太喜得見牙不見眼,連道幾聲好。
說話的間隙,李嬤嬤以將睡眼朦朧的大皇子抱了過來,老太太見著外孫喜得跟什么似的,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
寶珠給李嬤嬤使了個眼色,李嬤嬤就讓屋里頭那些奴才們?nèi)サ钔夂蛑�,接著又帶著老太太去了里間暖閣。
待殿里只剩下寶珠跟宋毅兩人,寶珠方卸了偽裝,當即兩行淚如流水一般只往下淌。
“大哥……寶珠心里苦啊——”寶珠伏在案上嗚嗚的哭,卻是用手死死掩著嘴,唯恐哭聲外泄。
宋毅抬起手欲撫上她輕顫的雙肩,卻在抬起的剎那又慢慢收了回去,縮在身側(cè)握成了拳。
他不是不知,寶珠空有貴妃之名,卻無貴妃之實。
圣上,從來都是過怡景宮而不入。
若不是寶珠尚有大皇子傍身,只怕她在這宮內(nèi)還不知是何等處境。
“寶珠。”掩下眸中各種情緒,宋毅沉聲道:“你還有大皇子�!�
單單一句話,寶珠卻知道其中深意。
止了嗚咽聲,寶珠深深吸口氣,抽了錦帕抹了臉后,方慢慢從案上抬起了頭。
她看向宋毅的方向,雖未再落淚,可臉上還是一副難掩悲戚的模樣:“大皇子固然占長,可是自古嫡庶有別,大哥你可知長樂宮……”
宋毅當即眸光一肅:“止住�!�
寶珠怔在了當處。
宋毅稍緩了面色:“旁的不必顧忌,只需將大皇子撫養(yǎng)成才方是正經(jīng)�!�
寶珠眼里飛快閃過絲惱意。
卻也強壓下個中情緒,她扯住她大哥朝服的衣袖,殷切的看著她大哥日益威嚴的面容,不免軟了聲音央求:“大哥你現(xiàn)在位高權(quán)重,要不你上書圣上,讓圣上早立太子?若是等到長樂宮那位誕了皇嗣,便要來不及了……”
“娘娘!”宋毅語氣略重,盯著她眸光微厲:“微臣還是那句話,大皇子還小,娘娘稍安勿躁。
望娘娘好好撫育大皇子成才,切莫利令智昏而連累了大皇子前程�!�
面前的大哥聲色俱厲,神色威嚴肅穆,說不出的沉厲嚴酷。
寶珠怔怔看著,連她都沒有察覺是何時已松開了緊攥的袖子。
老太太隱約聽得外間的爭吵聲,不放心趕忙出來查看,見兄妹二人之間的氣氛有些怪異,不免擔心道:“可是出了何事?”
寶珠不著痕跡收回了手,習慣性的勾了得體的笑來:“沒事的老太太,剛跟大哥說笑呢。對了,前些時候您不是來信說是給大哥選妻嗎,可是有合適人選?”
提到這廂,老太太眼睛一亮,忙樂呵呵道:“自然是有啦!相看過了,你大哥也同意了�!�
第90章
魏家槍
寶珠略有詫異的看過她大哥一眼,
而后頗有興致的問向老太太:“是哪家的千金?”
老太太喜滋滋道:“是大理寺卿衛(wèi)家長房的嫡二女。剛過及笄之年,眉目如畫的,
端生的好顏色。庚帖都換過了,
下個月便開始議親�!�
寶珠卻有剎那的心不在焉。因為在老太太提到大理寺卿的時候,她腦中反射性的蹦出另外一個人,
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梁簡文。
三年的時間,梁簡文從寺正一路升到了大理寺少卿的職位,
其中固有她大哥提拔的緣故,可他自身的優(yōu)異也不容否定。
他這般年紀就能做到這個職位的,縱觀朝野屈指可數(shù)。
寶珠恍惚的想著當年那青衫執(zhí)扇的少年,冷不丁對上她大哥暗含警告的眼神,不由打了個激靈。
壓下兀自紛繁亂跳的心,
寶珠已面色如常的笑道:“那大哥還真是好福氣。待尋得機會,
我定要好生瞧上一番,
看看是否如老太太所說的,生的那般好顏色。”
“定要的�!崩咸呛堑溃骸罢f來他們衛(wèi)家也與咱們家淵源頗深。他們家老太爺還是你祖父的得意門生,當年你祖父尚在時對他極為賞識,
常帶在身邊親自教導,便是將親兒都比下去了�!�
寶珠恍然的點頭。想她祖父那般的人物,
能得他賞識的,
斷然不凡。這般人家出來的姑娘,想來也是差不得哪去的。
寶珠便看向宋毅的方向盈盈笑道:“那小妹就先在此恭喜大哥了。”